文学报 · 此刻夜读
伊丽莎白·毕肖普,这位二十世纪美国诗坛的巨星,穿越了非凡的世纪中叶,与全球范围内众多杰出的文学家、视觉艺术家、音乐家、学者及政治家结下了不解之缘。毕肖普的诗歌与她的足迹紧密相连,它们共同构筑了她艺术与生活的基石,即不断追寻生命中的相遇与顿悟。
今天是毕肖普逝世45周年。在近期由雅众文化·南京大学出版社引进出版的《未知的爱:伊丽莎白·毕肖普传》中,作者、伊丽莎白·毕肖普学会创始主席托马斯·特拉维萨诺深情地讲述了这位伟大诗人的一生。即便生活的波涛与诗人自身的脆弱几度试图将她撕裂,那些维系毕肖普心灵的纽带始终坚韧。
本书不仅让我们得以一窥毕肖普的非凡人生,还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深入了解她诗歌创作背后故事的线索图谱。
1914年6月25日晚间,3岁的伊丽莎白·毕肖普亲眼看见了塞勒姆大火,她将终生铭记这一事件。大火在黑暗中肆虐,席卷了马萨诸塞州历史悠久的港口小镇塞勒姆近250英亩的土地,将两万多居民的家园烧成了废墟。大火迫使数百名塞勒姆居民乘坐小船穿过帕尔默湾,逃往对岸相对安全的马布尔黑德。就在那里,马布尔黑德海滩附近,伊丽莎白与刚刚丧偶的母亲格特鲁德·布尔默·毕肖普(Gertrude Bulmer Bishop)以及她父亲的家人同住在一座避暑别墅里。毕肖普在她死后才出版的诗作《酒徒》(“A Drunkard”)中回忆道,随着海湾对岸的火焰越烧越高,“天空是明亮的红色;一切都是红色:/ 外面的草坪上,我母亲的白色裙子看起来像 / 玫瑰红;我的白色亮漆婴儿床也是红色”,她看着载满逃难者的船只抵达海滩。然而,马布尔黑德的居民自己也并不感到安全,因为“红色的天空满是飞舞的尘埃 / 煤渣和煤屑”,许多市民正在用水管冲洗屋顶,防止自己的房子也燃起熊熊大火。在这混乱的场面之中,这个在户外寻找母亲的孩子,发现母亲和许多邻居正在给塞勒姆的难民送咖啡和食物。她寻求关注和安慰,但呼声无人理会。毕肖普后来只记得第二天清晨,她和母亲在海岸线上散步时,母亲严厉地斥责了她。当这个孩子出于好奇,从 “散落着煤渣,黑乎乎的灰烬——/ 奇怪的东西……吹过水面”的海滩上,捡起一个女人的黑色长棉袜碎片时,她母亲厉声回应道:“把它放下!”母亲对她好奇心的斥责引发了毕肖普深深的尴尬和内疚,这种感受会在她此后几十年的记忆中久久回荡,但后来也仅重现于一首深刻的自我探索之诗中。这首诗将这段经历与她周期性酗酒的问题关联起来,毕肖普去世的那一刻这首诗仍然静静地放在她的书桌上。
1914年的大火发生时,毕肖普的母亲格特鲁德心理健康状况脆弱。三年前,当婴儿伊丽莎白8个月大时,格特鲁德的丈夫去世了,此后她的情绪紊乱发作得更加激烈。火灾发生两年后,毕肖普5岁时,格特鲁德精神崩溃,从此一蹶不振。毕肖普一直被母亲令人不安的叫喊声所萦绕,“一声尖叫,一声尖叫的回声”,正如她在1953年的故事《在村庄》(“In the Village”)中所披露的那样,这叫声标志着她母亲的精神崩溃。这尖叫成了毕肖普内心世界的一部分,它“来到这里,永远活着——声音不响亮,只是永远活着” 。毕肖普将继续遭受这些痛苦以及早年其他创伤性丧失的折磨——这些丧失如此极端,如此令人难忘,以至于她后来对她的朋友、同为诗人的罗伯特·洛威尔(Robert Lowell)说:“当你为我撰写墓志铭时,你一定要说我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然而,如果我们想要理解毕肖普在个人生活与诗歌创作中向世人展示的复杂面貌,就必须理解毕肖普性格的另一面。对她来说,虽然频繁遭受创伤的过去尤为鲜活,但毕肖普也格外专注于当下。
1970 年秋,年近六旬的毕肖普来到哈佛大学任教,年轻的诗人凯瑟 琳·斯皮瓦克(Kathleen Spivack)注意到,“她的眼睛里流溢出一种令人惊讶的青春活力”。斯皮瓦克还发现,现实中的她和自己所期待的这位年长诗人的声誉相匹配的“‘毕肖普女士’严肃的公众形象截然不同”。在哈佛大学的第二年,毕肖普在她位于布拉特尔街的小公寓的门厅里摆了一张乒乓球桌;打乒乓球有助于她手臂关节炎的恢复。斯皮瓦克回忆起他们每周的乒乓球比赛,“伊丽莎白在桌子的一侧奔来突去,迷人的脸庞全神贯注,嘴唇噘起,因自己刁钻的击球而放声大笑”。晚些时候,客人来吃晚饭时,他们会围坐在乒乓球桌旁,此时的乒乓球桌上已经没有了球网,而是被端庄地铺上了一块桌布。正如毕肖普的朋友、哈佛的同事门罗·恩格尔(Monroe Engel)所观察到的那样,毕肖普的公寓里没有足够的空间同时摆放乒乓球桌和餐桌,所以她选择了前者,因为她宣称:“你可以在乒乓球桌上吃饭,但你不能在餐桌上打乒乓球。”
1940年,伊丽莎白·毕晓普和路易丝·克莱恩在纽约
据她的学生乔纳森·加拉西(Jonathan Galassi)说,毕肖普在大学课堂上“几乎是任性地表现出老式礼节”。她直呼学生的姓氏,这种做法在 20 世纪70年代初的美国高等教育中几乎已然绝迹。然而,在一些可能需要更多礼仪的时刻和场合,她自己会毫不歉疚地我行我素。毕肖普将举止得体、随性以及放肆地不拘一格杂糅在一起,这一点在她的诗歌中也有所体现,就如同她看似矛盾地将恰到好处的精准与独特而朴素的超现实主义变体融会贯通一样。她将后者称为“日常生活中总是更成功的超现实主义” 。这些自相矛盾的特质,再加上她永不熄灭的年轻的好奇心,以及她的机智和幽默——已故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谢默斯·希尼称之为“不动声色的、愉悦的品质” ——帮助她吸引了广泛而众多杰出的朋友,其中许多人还成为她挚爱的通信人。这些幸运的人源源不断地收到毕肖普寄来的敏锐而富有启发性的信件,这些信件现在被广泛认为是20世纪最光彩熠熠和最重要的书信之一。
毕肖普诗选不同中文译本封面
1970 年,毕肖普开始在哈佛大学教授写作和文学,次年秋天,她搬进了哈佛广场背面布拉特尔街一间紧凑的公寓,那时她已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旅行者。此前的二十年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居住在巴西,在那之前和之后,她曾在加拿大、法国、基韦斯特、墨西哥、华盛顿特区、西雅图和旧金山等地长期居住,不时在缅因州沿海、科德角、纽芬兰、西班牙、北非、托斯卡纳以及(最常去的) 纽约格林威治村等地停留。甚至在格林威治村,她有好几年都保留 着国王街上的一个“阁楼”,当作自己的临时寓所。但现在,在她生命的最后十年里,毕肖普回到了家乡。她居住的布拉特尔街的公寓,距离马萨诸塞州伍斯特主街875号的住所(现已不复存在)以东仅40英里,这里是她第一次开始呼吸的地方。在伍斯特的希望公墓里,毕肖普的骨灰与她出生于加拿大的母亲以及出生于伍斯特的父亲的遗体一起,安葬在坚硬的花岗岩墓碑之下,这处葬身之所位于毕肖普出生之地以北几分钟路程的地方。然而毕肖普的“去而复返”却是一段漫长而变故频发的旅程。
1911年,也就是毕肖普出生的那一年,伍斯特是一座繁华、繁荣、稳步发展的工业城市,是新英格兰地区仅次于波士顿和罗德岛普罗维登斯的第三大中心城市。毕肖普家族在伍斯特这个共同体中扮演着耀眼的角色,但毕肖普本人对这座城市的印象并不美好。安妮·史蒂文森(Anne Stevenson)最早撰写关于毕肖普的批评性著作,毕肖普后来在给她的一封信中声称,自己在伍斯特只与祖父母一起度过了令人痛苦的几个月。8岁到16岁之间,毕肖普每年的大部分时间都与一位姨妈住在波士顿附近的一个工人阶级街区。这漫长而疲惫的几个月里,她绝大部分时间都因生病而待在家里,而夏天她则和外祖父母一起住在新斯科舍省的大村(Great Village),这才让她放松下来。毕肖普对自己的国家、地区以及家族身份的认知总是复杂而多变的。她出生在美国,父亲是美国人,因此在法律上是美国公民。然而,毕肖普向史蒂文森描述自己有四分之三的加拿大血统和四分之一的新英格兰血统,因为她的外祖父和她母亲的家 人一样,都出生在加拿大。然而,她的加拿大血统中也混杂着美国血统;她告诉史蒂文森:“我的外祖父母,是从纽约上州过去的托利党人,乔治三世将新斯科舍省土地赐给他们。”
伊丽莎白·毕肖普与萝塔·德·马塞多·苏亚雷斯
毕肖普父亲的家族(伍斯特的毕肖普家族)和她母亲的家族 (她挚爱的新斯科舍省大村的布尔默家族)在各自的社区内都受人尊重,但伍斯特的毕肖普家族是成功的企业家,更加兴旺和富裕。事实上,1907 年出版了一本书名过于夸张的著作《马萨诸塞州伍斯特县历史悠久的家庭与机构以及家谱与个人回忆录》,该书盛赞伊丽莎白的祖父约翰·W.毕肖普(John W. Bishop)是实现“美国梦”的鲜活典范,毕肖普自己后来也说:“他的故事像霍雷肖·阿尔杰(Horatio Alger)的故事一样。”
《历史悠久的家庭》指出,毕肖普的祖父“从出身卑微崛起成为商界翘楚”,在通往财富和职业地位的道路上汲取了“宝贵的教训”。据 《历史悠久的家庭》记载,约翰·W.毕肖普于 1846 年出生在加拿大爱德华王子岛,因此毕肖普声称自己拥有四分之三的加拿大血统。约翰·W.毕肖普 11 岁时随家人移居罗德岛。仅接受了一年的正规教育之后,他就被安排到一家棉纺厂工作,在那里他一直努力工作到14岁。然后他转而从事建筑行业,据毕肖普的说法,他“背着一箱木匠工具”跑了出去。不久他就搬到了伍斯特,“以不知疲倦的精力和毅力”一路打拼。经历了一段有利的四年婚姻后,到了1874年,他开始了自己的事业,成了一名建筑商。在接下来的四分之一个世纪里,约翰·W.毕肖普的生意稳步上升。“J.W.毕肖普公司” 在伍斯特维持运营中心的同时,还在纽约第五大道、波士顿和普罗维登斯开设了卫星办事处——之所以在普罗维登斯开设办事处,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它邻近纽波特。《历史悠久的家庭》将毕肖普家族生意的成功直接归因于“个人因素。他工作努力,工作到很晚,他从 未停止过学习和劳动”。
毕肖普与诗人罗伯特·洛威尔
因为受教育程度有限,约翰·W.毕肖普成了一名建筑商而非建筑师,但《建筑实录》杂志声称,他在建筑和室内设计方面的专业知识无比精深,以至于被认为是“那些大理石雕刻大师中的一员,最杰出的雕塑家可以将巴黎石膏模型托付给他,并能完全确保他会依照图纸制作大理石成品,而无须他们亲自动手润饰”。尽管毕肖普一生都对布尔默亲戚们怀有最炽热的感情,但在某一方面,她仍是伍斯特祖父的孙女。约翰·W.毕肖普对建筑形式和细节的精通,日后会映现在伊丽莎白·毕肖普对诗歌形式和语言细节的精通之中。他学会用石头建造的东西,她学会用语言建造。
毕肖普出生时,她祖父的公司正如日中天,刚刚在伍斯特市中心建成了一座最独特、最具吸引力的公共建筑:美国古文物学会的所在地。该学会藏品丰富而独特,一个多世纪以来,研究美国早期历史和流行文化的学者们一直被这座位于伍斯特的索尔兹伯里街的殖民复兴风格的建筑深深吸引,这里距毕肖普的出生地仅两英里。这座建筑的结构如此引人注目,想必一定彰显着她父亲和祖父的思想与性格。坚固的砖砌外墙很难让人想象其内部的庄严华丽,内中是一个美轮美奂的阅览室,颇为引人注目。优雅的爱奥尼亚式柱石勾勒出大厅开放的八角形中庭,“在它宽阔的穹顶之下”,光线温柔地洒落在某个心怀抱负的学者身上,他可能正坐在那里,从曾经炙手可热的期刊中搜寻美国最早几个世纪的历史遗迹和流行文化。古文物学会所在地和学术图书馆及其卓越的阅览室的宣言是:印刷文字至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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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的爱:伊丽莎白·毕肖普传》托马斯·特拉维萨诺/著,杨东伟/译,雅众文化·南京大学出版社2024年11月版)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历史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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