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货车司机,他才知道路上除了风尘仆仆还有无数故事

文化   2024-11-22 20:23   上海  



曾经做过农民、代课教师的牛二哥迫于生计成为货车司机。他所在的车队曾行驶数千里之远,到达人迹罕至的生命禁区,在那里,货车司机们面临着难以想象的危险,也见到了无比震撼的美景。在新近出版的《货车司机牛二哥》这部非虚构作品中,牛二哥与一同开货车的朋友们,以小个体的视角见证了大时代的变迁。

节选


1


2003年7月9日上午,我们在格尔木市南郊排队洗车。因为钾盐能腐蚀汽车的所有部件,经常拉盐的车子,车架、电路、橡胶件等的使用寿命比一般的货车短得多。


趁着排队的间隙,我溜到外面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我的三舅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作为援藏干部在藏北工作过好几年,和我父亲聊过那里的环境,因此给父母打电话时,怕他们担心,我没敢说实情,啥好说啥。妻子的电话打不通,我心里很着急。想再打时,车队又要开动了。


回到车上,黄毛默默无语,两眼泪汪汪,瘦小的身子蜷缩在卧铺上。家庭的贫困,女朋友的不理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把刀气定神闲地坐在副驾驶座上,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缺氧,早已经扔掉塞在鼻孔里的纸团,手里拿着金黄色的蜜橘,一边剥一边欣赏窗外稍纵即逝的景色。其实,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安多海拔四千八百米,气候干燥寒冷,空气稀薄,是一个荒凉的世界。除非土生土长的藏族人,外地人很难适应。听说铁路局的工人在藏北施工,三个月要回格尔木轮休一次,一次休息一个月,就是为了预防内脏器官发生变化。我的指甲从藏北回来以后出现凹陷,两年后才恢复正常。


司机们都说安多一天有四季,六月飘大雪。拍拍自己的小身板,顶住顶不住高原酷寒?想想自己那鱼鳔似的肺,吸收氧气的速度行不行?思前想后一阵子,竟然缺氧似的喘不过气来了。



过了南山口检查站,车队拉开了距离。青藏公路格拉段路面极好,全是刚铺的柏油路,双向两车道,稍窄,每一个拐弯处都有路标。听说这条线最早是军管的,开始不信,后来看见养护公路的是武警,才知道此言不虚啊!


两个小时后,来到了不老泉。在青藏公路左侧,有一座凉亭,亭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昆仑神泉”。来到亭内,一泓清泉汩汩而出,像沸腾的开水,又似一盘碧莲。听说此为王母圣水,能治百病,大伙儿忙着拿各种器具灌水。饮之冰凉,但很好喝,甘甜润喉。


老黄站在亭旁,仰望巍峨耸立的昆仑山,俯视碧水潺潺的清泉,顿感心潮澎湃,诗兴大发,口占一首《昆仑神泉》:


昆仑山中一亭台,

碧波荡漾欲漫沿。

手掬一捧甘如蜜,

众客疑为天上来。


大伙儿听完,纷纷为他鼓掌叫好!


进入可可西里保护区后,碧绿的草地,蜿蜒的小河,朵朵白云触手可及,巍峨昆仑高大壮观,好像来到了世外桃源!小鸟在自由歌唱,藏羚羊在成群地奔跑,石羊在悠闲地吃草,还有那笨拙的旱獭,扭着肥胖的身躯,在痴痴地看着来往的车辆。


特别有趣的是,因为海拔高,没有树木,这里的小鸟就在草地上穴居,它们竟然霸占了小鼠兔的家。看着小鸟从这个洞口进,从那个洞口出,蛮有趣的!路两侧有专门的动物通道,供各种动物安全通行。


过了索南达杰纪念碑十几公里,有两个人站在路边拦车。司机们纷纷下车,有“放水”的,有活动身体的。孟老大和孟老二还忙里偷闲,面对面地切磋了一下太极推手。中站的杨得胜一下车就朝轮胎上撒尿,三蛋看见了就笑话他:“得胜,小心轮胎炸了,把你那东西给炸飞!”


杨得胜左右甩了甩,说:“都说人过四十三,裤裆常不干,老子还不到三十四,咋就拖泥带水哩?”


老冯说:“没事儿老弟,到了安多给你挖些藏参补补,保证让你迎来第二春。”


2


此时,只见老黄、二驴和一个陌生人一边说话一边向我走来。


原来是中铁十局的一辆越野车执行“勘探”任务时,在距离国道几公里的地方被困住了。两个司机来到路边拦车求救,正巧看到我们的车门上有“中铁十九局”的标志,于是拦住让帮个忙拖车。


为稳妥起见,老黄让我开车去。我虽然有点不情愿,但还是得服从指挥。


其他人继续出发,按约定晚上在五道梁会合。



我开着货车跟着老黄的皮卡驶离了109国道,进入一条便道。路面坎坷不平,颠得旁边的一把刀直吐酸水,嘴里嘟囔着,抱怨老黄吃柿子专挑软的捏。四十分钟后,我们才到达陷车的地方。


下车后,我们来到车子前面。那个小车司机真是个奇葩,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不知怎么竟然一头扎进了旁边的一个沙坑里。


那个小伙子惊魂未定,指着车子对老黄说,赶快想法弄出来吧,这个沙坑是活的,车子还一点一点往里面陷呢,现在的位置比刚才下沉得更深了。


可可西里的流沙是挺恐怖的,在马海拉盐时我就听青海的司机说过。流沙下面其实是沼泽,可可西里是高寒气候,冬季酷寒时有的沼泽被冻住,春季风沙大,严重沙化后表面的草没了,只剩下沙子裸露在外面,造成地面坚硬平坦的假象。到了七八月份沼泽开始消冻,汽车轧上去瞬间就会被吞没,这就是可可西里人车失踪事件多发的原因。


这两个司机的运气还算不错。现在是7月份,刚刚开始消冻,可可西里最温暖的时候是8月份,如果发生在那时,这二人估计都投进大地母亲的怀抱了!


钢丝绳挂好以后又面临一个问题,铁路局那个年轻司机说他腿软害怕,死活都不愿意再上车了。可是陷得那么深,必须两个车配合着才能拖出来。我心里有点生气:害怕,谁不害怕?谁也不是九条命!生死关头装屎,是不是男子汉?


老黄看了看我,知道不行,牵引车必须老司机开;他把目光移向二驴,二驴吓得头摇得好像拨浪鼓,说:“黄哥,饶了我吧,我现在已经快尿裤子了。”


“鸭子毛,没用的东西!”老黄骂了一句。


老黄又将目光对准一把刀,此时的一把刀后悔得死的心都有了,怪只怪自己此行搭错了车,赶忙摆手道:“黄……黄队,我……我只会抡勺子,不……不会开车!”


老黄说:“鸭子毛,一把刀,在盐湖的时候,为了过把瘾,你开着三蛋的一号车都快飞起来了,还说不会开?”


一把刀尴尬一笑,那神情比哭还难看:“黄……黄队,我上有老,下有小,你……你……”


老黄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最后将目光投向了瘦弱的黄毛。



黄毛哀伤地环视一周,铁路局的两个人脸扭向了一边。他的目光又从老黄、二驴、一把刀的脸上一一扫过,几个人表情各异,有压迫,有怂恿,有同情。他转过身,看了我一眼,说:“牛哥,你多用点劲,咱按喇叭为号。”然后迈开艰难的步子,默默走向被困的车子。


看着他下到坑里,打开车门,钻了进去,车子一颤,又陷进一点,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走、走、走!”老黄摆手指挥着。我缓缓加油,钢丝绳慢慢绷直后,按了一下喇叭,车子轰鸣着开始加力。轮胎刨着地面,沙砾打到车门上“叮当”作响,小车一点一点被拖离沙坑,眼看着就要出来了,突然,钢丝绳“砰”的一声竟然断裂了。


“啊”的一声惨叫,半截钢丝绳画了一条弧线,尾梢扫到二驴的脸,那张黑脸上平添了几道血痕。


失去拖拽的越野车向下一栽,瞬间又下沉了很多。老黄急得大喊:“二驴,还有钢丝绳没有?”


此时的二驴顾不得脸疼,像猴子一样,飞快爬进车厢里,“嗖”的一下,又扔出一条比刚才那条粗得多的钢丝绳。


老黄见了,气得骂道:“鸭子毛,二驴,刚才为啥不先拿粗的,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一把刀和中铁十局的司机顾不上听他埋怨,赶紧挂钢丝绳。一把刀边挂边喊:“别说了,黄队,再不抓紧,黄毛就要完蛋了!”


很快,又一声喇叭响起,那辆泥孩子一样的车子终于被拖了出来。


3


晚上十点到了五道梁,才知道车队在这儿没有加上油,已经去了二道沟。老黄让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夜,明天早起再去二道沟会合,他们开着皮卡先走了。


忙碌了一下午,我们三个人又累又饿,看见路边有一家好又来川味饭馆,门面不大,墙上写着“河南山东,河北辽宁”几个大字,瞬间有种回家的感觉。掀开厚厚的布帘,热气腾腾的暖流就扑面而来,屋里屋外简直是两重天啊!屋子中央有一个火炉,炭块发出蓝色的火焰,一把大肚小嘴的茶壶放在上面,水开了,冒着一缕缕的蒸汽。坐下以后才感觉到脑袋有点沉沉的,似乎被灌进了些水银,轻轻一晃就隐隐作痛。我问了问他们两个,都有点相同的感觉。此地海拔四千四百米,而且屋里生着炉子,含氧量自然少,估计是有点高原反应了。


老板娘是个漂亮的四川女人,她一面给我们倒水,一面说:“‘到了五道梁,哭爹又喊娘’,有点反应是正常的,我看你们几个壮爷们儿应该没事儿!”


一把刀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啪啪啪”摁着就是打不着火。老板娘从柜台里摸出个打火机扔给他:“来到这儿,普通打火机、火柴都不行,缺氧,啥都得用高原型的。”


菜是黄毛点的,新疆大盘鸡,感觉还没多长时间就端上来了,满满的一盘子,色香味俱佳,还挺实惠。几个人像是三天没吃过饭,狼吞虎咽的,没一会儿就消灭干净了,最后又下了几片面。老板娘坐在一边,看着我们的吃相一直在笑。


一把刀作为专业人士,开始吃的时候还评头论足,指点着几处不足,什么都说了,就是没有说面片有点不熟。


一夜无事。第二天凌晨,我就感到肚子不舒服,接连上了几次厕所,自己也没有在意,平时跑车饥一顿饱一顿,胃不是太好,向老板娘要了几片药就上路了。可是,一路上还是不停地泻肚,人很快就没了精神,无奈只能让黄毛开车,我躺在卧铺上休息。



到了二道沟加过油,一把刀转了一圈也没有买到药。我们一直到了沱沱河,才看见路边有一家铁路医院。一把刀陪着我去找人看病。一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医生给我检查了一下,说是急性肠胃炎,但是很遗憾无法提供治疗。问其原因,医生说这里的工程即将结束,医院没有药,注射盐水也过期了,建议我立即返回格尔木。


她说的话我们难辨真伪,一个正规医院竟然连普通的药品都没有吗?一把刀恨恨地说,把自己的腿打折他都不会相信。唉,我们这些大货车司机常年在外,遭受的冷言冷语多了,对被人欺负、遭人讹诈的事儿也习惯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家医生不想管你也正常,可是想想自己昨天还救助过别人的事儿,心里就觉得不是滋味。


黄毛在一个小药店买了些药,估计是假的,吃了以后一点都不起作用。


搭车返回格尔木去,这个念头我想都没有想过,平时自己身体好得很,感觉挺一挺就能过去。路上又拉了几次肚子,脱水严重了,手背上的皮一下子能揪起很高,下车方便时也是出溜着下去,上车时得一把刀拽着才行。


下午4点,到达三江源,这里是母亲河长江、黄河的源头。旅游的人很多,但是环境污染也很严重。我在河南老乡的一辆半挂车上要了两板药片,吃了以后,徐徐睡去,到了雁石坪后才醒来,此时药片起了作用,人感觉舒服多了。


翻越唐古拉山时,又下起了漫天大雪,我强撑着再次接过方向盘,小心翼翼地行驶。来到山顶时,一辆半挂车翻到了路沟下面,我和一把刀冒着风雪找到了司机,他们搭上我们的车子去了安多。


与车队在安多县城会合时已经是晚上11点钟。草草吃了饭,我又驾车跑了整整一夜才到达错那湖工地。


至此,青海之行告一段落,我在藏北生活的序幕即将拉开。本文虽以“青藏”作为开头,其实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在安多的半年生活。在这里,我的肉体与精神遭受了此生从未经历过的蹂躏,其间经历过“捞鱼风波”“压沙区斗殴”“藏族人扎西”“午夜消失的女人”“神秘蒙古包”等事件。


选自

《货车司机牛二哥》

牛二哥/著

玉兔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4年11月版



新媒体编辑:张滢莹

配图: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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