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生活场”?与“文学场”相对应,强调的是生活对创作的重要性与文学的本质意义。
近日在报道中,作家出版社社长鲍坚结合“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来稿情况谈到,一些来稿普遍存在题材、风格和视野单一、文学性不足的问题。何以如此?评论家傅逸尘针对该现象提到关键在于作家是否长期浸泡于“生活场”,以及是否自觉进行“自我”的“在场”性写作。
文 / 傅逸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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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场”的建构与“我在”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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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时代“人民史诗”的文学兼及陈人杰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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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作家的焦虑
当下作家似乎存在着普遍的焦虑。对时代的认知,包括写作素材的积淀,远远落后于生活的发展。这当然不是现实生活缺乏可写性,恰恰相反,进入新时代,中国社会经济文化、科技军事整体呈跨越式发展,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所取得的里程碑成就更是举世瞩目,工业水平突飞猛进、产业链齐全更是举世无双。这样伟大的现实理应有“史诗”式的作品呈现,描绘出卷帙浩繁、壮阔雄浑的“人民史诗”画卷,甚至推动和激励着人民在创造中奋力前行。
然而文学的现状却是,距离真正意义上的“人民史诗”的差距很大。返观上世纪80年代的文学,表现彼时生活的作品有如潮水般激荡澎湃,作家们对历史/现实与人生/存在的思考亦似火山爆发般喷薄汹涌,各种思潮一浪高过一浪。比较而言,当下作家的焦虑,原因有很多,我以为主要缘于作家不在“生活场”中,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场”。当然,也有积淀不够,思想单薄,没有新的可依托的文学语言与形式等诸多问题。过去讲厚积薄发,当下恰好相反,没积多少就急于发,急于出成果,得成绩,至于质量如何,是否可持续发展就顾及不了那么多了。
文学是用故事和人物表达现实中人的存在、人性的多样性与深度,给读者以情感的温度与心灵的慰藉。许多作品都企图呈现一个解决了某种困境的结局,也就是用自己的思想去解决现实生活的困境,这显然是一种对文学的徒劳的“误读”。在我看来,消解作家普遍焦虑的最好办法,是去努力建构真正属于自己的、独特的“生活场”,而且需要长久坚持,无法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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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场”的建构
何谓“生活场”?这是我使用的关于作家创作生活与素材积淀的一种表述,与“文学场”相对应,强调的是生活对创作的重要性与文学的本质意义。“生活场”应该是作家“自我”建构的,是历史与现实融合的“场域”,既有自在性,也有被动的状态;既有主观的“自由”独立的内在逻辑,又有客观“对象化”的外在社会现实要求;既有实然与实在,也有不自觉的“虚无”与暧昧;它体现着作家创作的理念与信仰,同时,也被要求承担主流意识形态与资本权力双重干预的责任。
独特性与不可化约性是“生活场”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它为作家的创作提供了文学性中至关重要的独特存在方式。比如索尔仁尼琴与《古拉格群岛》,赵树理与《三里湾》,曲波与《林海雪原》,罗广斌、杨益言与《红岩》,路遥与《平凡的世界》,陈忠实与《白鹿原》等,上述作家与其代表作都体现了“生活场”的独特经历与体验。这使得其作品具有不可重复性,他们基本上将最独特的经历与体验表现在了一部作品中。正是这种经历与体验,很大程度上使得作品具有了经典性的品质。上述作家对于“生活场”的建构也可遇不可求,在今天看来具有很大的传奇性。也就是说,他们的“生活场”是用生命获得的,或者建构起来的。而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用生命换来的写作会收获怎样的作品,可想而知。
还有一种“生活场”的建构,是作家主动而全身心地沉浸到某一生活场域中,自觉地融入其中,成为那里的一份子。比如柳青与《创业史》、草明与《乘风破浪》,他们一个到农村,一个到钢铁厂,而且是落户,都长达十年之久。当下已经很少有作家如柳青与草明这般为了文学写作而如此“深入生活”的了。作家似乎普遍脱离其作品所描写的生活。
近日看到一篇报道,作家出版社社长鲍坚结合“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来稿情况谈到,一些来稿普遍存在题材、风格和视野单一、文学性不足的问题。何以如此?我以为,多数作家都是靠采访,或短期体验生活来获取创作的素材,而本人对农村生活并不谙熟。虽然有些作家早年有一定乡村生活经历,但毕竟离开太久,对当下农村的人和事已经有很大程度的疏离与隔膜。仅凭一些二手材料,绞尽脑汁编造一个连自己都难以说服的故事,哪里会呈现出独属于作家的生活质地与文学风格呢?作家若不长期“浸泡”于“生活场”里,是很难写出像赵树理小说里那些有个性的人物和独特生活细节的。也就是说,作家如果仅凭采访汇报作为创作素材,大概率会出现鲍坚谈到的那种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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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史诗与陈人杰诗歌
近日,读到西藏诗人陈人杰的长诗新作《喜马拉雅——献给“两路”通车七十周年 西藏民主改革六十五周年 中央对口援藏三十周年》(《人民文学》2024年5期),很受震撼。这首抒情长诗的三方面内容正如副题所示,它们可谓新中国成立后西藏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当代史诗。就陈人杰个人创作来说,他的第一本诗集《回家》,以及援藏后所写的《西藏书》《山海间》,均以抒情短诗为主。《喜马拉雅》则调动了他在西藏工作生活的全部积累,于早期抒情短诗基础上的一次全新跋涉与攀登。经由对西藏史诗的梳理和书写,陈人杰的诗歌创作亦实现了自我超越。
两路是指青藏公路和川藏公路,可谓新中国初创的艰难困苦时期,开发建设西藏的极其重要的大型工程,是两条中国海拔最高的公路。其建设难度、艰险程度、付出代价都是新中国公路建筑史上前所未有的。65年前的今天,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西藏实行民主改革,彻底废除政教合一的封建农奴制,实现历史性飞跃。此后,西藏各族干部群众团结奋斗,把贫穷落后的旧西藏建设成经济文化繁荣、社会全面进步、生态环境良好、人民生活幸福的新西藏。2024年是全国对口援藏30周年。30年来,一批又一批援藏干部人才踏上西藏这片热土,在雪域高原上攻坚克难、无私奉献,推动西藏长治久安和高质量发展。在“中央关心西藏,全国支援西藏”的形势下,西藏经济社会发展取得了全方位进步、历史性成就。如何抒写这样壮丽的“人民史诗”?诗人以什么样的姿态吟咏这样举世瞩目的伟业?才能呈现出历史的宏阔、雄浑与瑰奇?陈人杰给出了一份让我感到震撼的答案。
作为一首叙事性的抒情长诗,《喜马拉雅》篇幅达900余行,内容时间跨度70余年。足够的时间长度与庞大的体量,使得诗人可以把繁复、深刻的思想、情感、意绪表达得充分而有余味,从而赋予作品强烈的抒情性与历史感。“战士那跨山越江之躯/似一面不朽的旗/植入速凝的水泥柱/刹那间,彩虹升起他的灵魂/倾泻的砂浆将肉身掩埋”“刹那间,每一公里都有两名战士的英灵/每一位英灵/都有来自三十四省市的三十四声饮泣、鸣笛”。得益于大量生活细节和感官触觉的描摹,“两路”修筑的现场感扑面而来。诗歌对史实的叙述具体且生动,扎实浑厚的生活质感之上闪耀着人性的关辉,彰显出浓郁的英雄气质。
“有多少霹雳就有多少惊觉/就有多少骤雨催促的启程/门推开了新中国的黎明/青丝盈满汁液/轰雷般百万誓师的奔赴/像雨脚踏出一座雄赳赳的雨城。”《喜马拉雅》以极富浪漫色彩的诗句开篇,搭建起一片富于象征性的、开阔辽远的历史场域。陈人杰的语言具有强烈的抒情色彩,却并不耽溺于煽情的辞藻,而是用抒情性的语言叙述史实,让浓烈的情感与奇崛的历史在生活化的场景里汇聚、碰撞、融合。通过对地域特色自然风物、民族文化心理的细腻刻画与深层描摹,作品得以在更广阔和深刻的历史经验中,书写人类共通的思想情感,建构叙事与抒情水乳交融的写作伦理。
陈人杰是浙江天台人,2012年从杭州援藏到平均海拔4700米的那曲市申扎县工作。2019年援藏结束,他又毅然选择留藏工作。7年的基层一线工作生活,让他认识了西藏、了解了西藏人民,他把自己的生命和情感都融入了雪域高原。从东海之滨到羌塘草原,他建构起属于自己的、独特的“生活场”,精神境界也获得巨大提升。
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连续三届的援藏工作结束,我决定调到西藏工作,整个心态又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援藏的时候,我再怎么融入,也只是个援藏干部,像孙悟空,一只脚在地上,另一只脚在天空,有很多退路、念想,随时可以在浙江、西藏两边跑。但当决定留在高原上工作,两只脚便重重地落在现实的土地上,再也飞不走了,就必须重新思考和这片土地、人民的关系,只有建立血亲般饮水思源的感情,才能彻底地融入,开拓属于自己的新故乡,创造属于自己的精神星空。”在经历了心灵、情感的反复试炼与精神、灵魂的砥砺升腾之后,才有一系列诗歌创作的喷发。
我不知道陈人杰对“生活场”的建构能否构成当下中国作家创作的一种模式,或者说对当下中国作家产生某种启迪;但足以证明我关于作家要建构自己“生活场”的意见是必要的,也是有效的,前提是作家真的有欲望要写出如陈忠实所谓“可以放在棺材里当枕头”的作品。
4
“我在”的写作
关于“我在”,德国哲学家、现象学奠基人胡塞尔在其著作《笛卡尔式的沉思》中强调,“‘我在’的纯粹同一性不是先验的自我经验的绝对无疑的现成存在,相反这‘我在’把我的普遍的绝对确定的经验结构(如体验流的内在时间形式)贯穿到所有现实的和可能的自我经验的特殊所与状态,虽然这些自我经验在其单独状态中不是绝对无疑的。”在这里,胡塞尔强调的不是“先验的自我经验”及其“绝对无疑的现成存在”,而是将“我的普遍的绝对确定的经验结构”“贯穿到所有现实的和可能的自我经验的特殊所与状态”。
那么,“我的普遍的绝对确定的经验结构”又是什么呢?一定是在长期的现实实践与历史经验相融合所形成的“确定的经验结构”中。这就反拨了笛卡尔影响最广泛的思想,也即那句被广泛引用的名言“我思故我在”。笛卡尔认为人不应该从信仰开始,而应该从怀疑开始;“我”之不容置疑,便是“我”在场于思考和怀疑之中的缘故。笛卡尔用形而上学观点进行了一系列创造性的推论,证明出使自己满意的结果:由于自己的存在(我思我在),上帝才存在,外部世界才存在,这就是笛卡尔极端主观唯心主义学说的起点。因此,下一步更重要的是“依先验经验领域的普遍结构摊开这些经验”。“由于‘先验主体不是混乱的意向性体验’,从而由先验主体对‘空间对象甚而普遍的自然、普遍的动物和人类、普遍的文化’等进行综合、规整的工作即是构建。”
上述引入了一番有关哲学的思辨,我想借此强调说明的,是作家“自我”的“在场”性写作的内涵与意义。有的作家虽然生活在都市,但他经常返回自己的故乡,与故乡有着极深入的交往融合,所以他也能写出深切表呈当下乡村现实的作品;有的作家与故乡已经隔膜,他没有能力表现当下乡村现实,只能是儿时遥远的回想;还有些作家并没有乡村经历,只有依靠猎奇,编织想象有限的故事,甚至还要依靠新闻素材,这样的作品最终成色几何当是可以想见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在拥有“我的普遍的绝对确定的经验结构”的前提下,在深厚独特的“生活场”的支持下,“我在”的写作将成为当下作家克服普遍焦虑的可靠方法,也是创作出优秀作品的重要路径。
文章编辑:何晶 ;新媒体编辑:郑周明
配图: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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