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报 · 此刻夜读
海明威父子家书
拥有一个终其一生都在享受生命带来的所有乐趣，无缝切换于拳击手、斗牛士、战地记者、丛林猎人、海上渔夫、诺奖作家的硬核父亲，是怎样的感受？一个对孩子的体重和稿子的页数一样烂熟于心的伟大作家，如何让书信成为照射到父子关系上的一束光？
近期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亲爱的老爸——海明威父子家书》，是海明威与次子帕特里克近三十年通信的精选集。这些家书始于帕特里克四岁那年收到正要赴东非游猎的父亲的第一封信，止于1961年那个被一支霰弹枪结束了一切的夏天。父子两代人通过对狩猎、垂钓这些无限亲近自然的户外活动，对学校教育、职业规划、亲情伦理等成长必修课的纸短情长的交流，探寻生活之美，笑看世人痴愚，也求解人生之惑，呼求应答间谐趣生动耐人寻味，打破了世人对海明威刻板的“硬汉”印象，还原了一个伟大作家侠骨柔情人间烟火的一面，一个对为父之道充满自信与矛盾、宽容与纠葛的慈父形象跃然纸上。作为海明威生平研究的一部分，本书亦是极为珍贵的第一手史料。
本次夜读摘录书中四封信以飨读者。这四封信为海明威信写给儿子帕特里克（小名老鼠）的三封和儿子的回信一封，涵盖了儿子人生的三个阶段：幼年、少年和青年；父子局的主要话题是家里的猫，学校生活，狩猎的乐趣，电影的拍摄等，可谓与海明威的生活、写作同步。
译作选读
【时年四岁的帕特里克是否已能识字读信不得而知，但他收到了老爸用最简单的词语写给他的第一封信。彼时海明威正在第一次去非洲狩猎的旅途中，而这次旅行也将点燃他贯穿终生的对那片大陆的热情。信中他向儿子介绍沿途的“猎趣”，并承诺给儿子寄一本即将出版的新书。】
第一封信
致帕特里克·海明威（4岁）
1932年8月12日怀俄明州 L BarT牧场
亲爱的帕特里克：你好吗，胡莉和格列高利怎么样？爸爸带上妈妈去了教堂，我们也去打枪了。我们打了二十四只母艾草鸡。它们的个头比小鸡大，飞得很快，飞起来时发出很响的声音。我们差不多快把它们吃光了，剩下一点明天再吃。天哪，它们太好吃了！
回家的路上，我们见着了四头熊和四头很大的公驼鹿。我给它们拍了照，照片印出来了就寄给你。每天晚上我们都能听见土狼的嚎叫。爸爸之前生病了，一直待在床上，不过现在好了。等到下个月我的书出版了，我会把它寄给你，只给你一个人。里面有很好看的图画。告诉杰妮阿姨我想买一条好猎犬，好和胡莉一起去打猎。
爸爸爱皮戈特家里的每个人。
【写这封信海明威用上了当时时新的口述式录音机。海明威是众所周知的猫奴，在古巴和美国的家中养过五十几只猫，个个有名字，此信中就提到了贝茨、泰斯特、沃尔法等。他还在信中教儿子怎么种猫薄荷。信中提到的玛蒂是他的第三任妻子，著名记者玛莎·盖尔霍恩，显然已经是一个与继子相处甚好的继母。还提到了被拍成电影的《丧钟为谁而鸣》，其他不好说，但“库珀和褒曼是不会错的”。信的最后他不无体贴地关照儿子：打球、运动记得保护好蛋蛋。】
都怪口述式录音机
致帕特里克·海明威（14岁）
1942年10月7日古巴观景庄
最亲爱的老鼠：
收到你的来信，听到你橄榄球打得那么好，学校也像你期待的一样好，我们高兴极了。格格写信告诉了你可怜的贝茨的垂死挣扎。真的太惨了。它得的是和波尼一样的病，拖了很长时间才死掉的，不过我们给了它所有必要的药物，给了它很好的照顾，做了我们能做的一切。但是格格觉得难过死了，我们不知道到最后他会怎样挺过这一关。他真的表现得很好，因为他很理智，尽管他爱贝茨，但他也知道我们无能为力了。另一件帮助他走出阴影的事是，沃尔法已经变成一只很好的猫，泰斯特也有了一只奇迹般的猫宝宝。
格格和球队打球，他投球真的很拿手。洋基队被主教队打得那么惨，这对他来说是个很大的打击，他在系列赛上输了十五块。他第一天和马伊托去了泛美航空听消息，第二天和胡安去公园里看了大分数牌。之后他又和我回家听广播，我们在收音机上听得很清楚，还把分数记录下来。最后一场我们是在海湾的船用收音机上收听的，对老家伙来说，那可真是一次痛苦的打击。
博伊西很健康，威利也是，那只猫宝宝和斯杜皮·沃尔法也是。我发现你的猫薄荷的问题是你种得太浅了。你需要把洞挖得深一点，再种得深一点，因为长出来的那个长长的东西你觉得是茎秆，其实是植物的根。只要你把它种得足够深，叶子就有了生长的空间。
玛蒂北上去了纽约，11号就会到那里了。如果可能，她和狼人会去学校里看你的。如果她去不了学校，她会和你通电话的。总之，你有机会去加德纳岛的，感恩节就在那里打猎。我会和狼人安排好的，等他来这里的时候，我就和他商量具体怎么做。
内页插图
如果这封信写得乱七八糟，显得不是那么有条理，那都怪爸爸在头一次尝试着用的这台口述式录音机。不过，它至少表明我们的这台录音机多少还是能派上点用处的。观景庄现在很美，我们当然都很想你，希望你在这里。乡下有很多鹌鹑。玛蒂或格格每次出去都会碰上至少两三群数量众多的鹌鹑。格格还没有出去打大鸽子或鹌鹑，但他在团队射击中大约赢了五十块，也有［手写：没打中和出局的］。尽管他在世界杯系列赛上输了，他仍然领先大约六十五块。
现在有很多的鸟儿会飞过这里，有各种鸣禽、黄莺，以及我还没空去确认其种类的小鸟。还有大群的水鸭飞过这里，也许意味着今冬会来得较早。
最亲爱的老鼠，我们非常想你，你是个好兄弟、好伙伴、［手写：一起开玩笑的］好搭档。这里没有了你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会让玛蒂给你订圣诞节后的机票，所以你肯定会坐上飞机的，你没有借口不到这里来的。《丧钟为谁而鸣》这部电影差不多拍完了，他们说要把它送去纽约，并叫我过去看。我会尽量让他们把片子送来这里，这样我们都能看到。不管其他演员如何，库珀和褒曼肯定不会错的。
电影《丧钟为谁而鸣》剧照
老鼠，写写你的学校生活，把你的一切都告诉我们。我们都想知道你的情况。我们全都爱你。爸爸非常爱你。
［手写又及：］我会多给你写信的。麦克斯·珀金斯正给我寄那本关于橄榄球的大书。你要永远记住，擒抱对手时手臂要甩开。擒抱前手臂要完全张开，然后两只手狠狠地扣下去。就像用手掌拍打胸脯一样。摔下去的时候要尽量保持侧着身体，这样可以护住你的蛋蛋，就像打拳击时一样。
打球的时候要穿上护裆。
爸爸
【这封信信息量比较大。二十七岁的帕特里克终于在东非做上一名白人导猎——一个无数次出现在海明威笔下、令他无比崇敬的职业。老爸表示“我的钱总是投给你的”，并为自己对儿子成功的投资感到骄傲。这一年电影《老人与海》剧组来到古巴拍摄，五十六岁的海明威在大浪里又演绎了一个圣地亚哥。这封信也是为数不多的剖析小儿子格格心理的家书，作为三个儿子中智商最高、最缺乏责任的一个（后来有诊断确认是精神疾患），格格绝少给家里写信，海明威一提起这个“少年犯”就充满幽怨，说他“像燃尽的烟火一般突然消失了”。】
我们都为你骄傲死了
致帕特里克·海明威（27岁）
1955年10月12日古巴观景庄
亲爱的老鼠：
感谢你写得很好的来信，也感谢你在这么忙的情况下还花时间给我写信。我们都为你感到非常骄傲，也为你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且做得很出色而感到高兴。，尤其在你带着必不可少的钱以那么快的速度出现在恩德培之后。好样的老鼠。
我们做了我们必须做的，也可以和托马茨一起做一些基础的拍摄，但我一直知道我们将不得不去卡沃布兰科，奇迹不会有的，我们没法创造任何奇迹。吉奥过来教我、训练我，他能一口气在驾驶舱里掌舵八到十小时也不下来。他会把帽子浸在盐水里，然后到中午把那顶泡足水的老帽子戴起来。我们遭遇了三场飓风和一连八天的大风，不得不在狂风暴雨中把科西玛的船拉回来。摄影工作很有趣但也很困难，因为全景电影摄影机几乎设置在船尾的水位线那里，所以你不得不在大浪里操作摄影机，使其对着小船的船屁股，在那里钓鱼可不像在船头钓鱼那么容易。技术人员对我们做的表示很满意，我觉得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了。埃里森非常好，我们在两条船上合作得很好，拍到了重达四百七十七磅的大马林鱼的很好的影像，还拍到了许多长鳍真鲨和灰鲭鲨以及一群群海豚。我在美妙的光线和深紫色的海水里拍到了一群海豚，足足拍了五十五分钟，还从海里钓到了九条鱼。一次四五个小时这么打转转，这么无所事事，也确实挺累人的。但一有情况就有点像是打仗或是打猎，我们从来没有超过四秒钟的时间去驾驭好船只。使用发光弹打信号。你一定会喜欢的，我非常肯定你能派上用场的。
内页插图
我现在的野心就是让老鼠作为我的白人猎手和我一起打猎。我会说：“你拿着，老鼠。看见它叫我害怕。”我的另一个野心是和格格一起在马加迪打一次猎。如果你知道他的任何计划，请告诉我。我给他往新阿鲁沙旅馆寄了几封信，但都没有回音。
我们都为你骄傲死了，不论你去哪里我们都计划跟你去，把我们自己置身于你的保护伞下。
邦姆比先生已经写好了他的消息，所以现在要搁笔结束这封信了。非常非常爱亨妮。问候格格和他的妻子，如果他们还在你那里的话。邦姆比和我都对他嫉妒得要命，因为他可以去打猎，不用工作，不用学习，不用从飞机上跳伞出来，甚至不用去打仗，不用维持家计，从来也不用考虑到什么亲戚，10月份也能出去打猎。而他的老爸和大哥还必须工作，而且我他妈的也怀疑就算他去干治安官，也会有许多票支持他的，只要他干掉某个想要杀死他的持枪者。
我们必须等这个少年犯能够理解、懂得感恩，从而不再嫉妒，我们都知道嫉妒就是一种罪，尽管我希望这是我犯过的最严重的一种罪。邦姆比和我过得很愉快，我希望他也是。他一如既往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老鼠。在三十二岁的时候，他会厌倦了被别人骗，同时也不想再骗别人。他现在喜欢上了射击，而且射得很好。
老鼠，永远不要把自己搞得太忙。一个人只有出于基本原则以及他自己的意愿，才可以把自己搞得很忙。
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请告诉我。再次表达我对你和亨妮的爱，也爱有文件证明属于海明威家的任何人。
【儿子回信中的见闻、文笔，不禁让人想起他老爸的狩猎纪实名著《非洲的青山》。书中说他深爱的这片大地“正在迅速地老去”，与儿子信中说言“猎物以可怕的速度消失”如出一辙。值得注意的是当时这些富有白人玩的“猎趣”也都是需要许可证的。帕特里克踏入此行的时候，这个产业正日落西山，导猎+护林员的身份使他得以日后成功转变为野生动物保护专家。】
猎物以可怕的速度消失
致欧内斯特·海明威
1956年8月18日坦噶尼喀阿鲁沙
亲爱的爸爸：
非常感谢你的来信。我知道拍电影的人一定会觉得有很大的压力。
从 6月份开始就一直在工作，经过了一年跟着一个非常好但有点小气的老师的学习，昨天终于拿到了完整的执照。我的收获比我应得的多得多，因为杰瑞 ·斯温纳顿在给我执照的同时，还给了我一个狩猎护林员的荣誉头衔，他待我实在是太好了。这一切都使我稍稍有些不安，因为很容易犯错，然后你掉下去就和你爬上来的速度一样快。
上次7月份的旅行（我错过了你的生日，因为附近没有邮局），在坦噶尼喀的西南部，塔波拉的正南面，我现在可以给任何一个认为在非洲的孔多阿—伊兰吉的南部没有什么猎物可打的人一个很好的答复。这个地区很迷人，爸爸，这里有各种不同的地形，有鬃毛很漂亮的狮子，有大象，有很多几乎可说是温顺的野牛，很好的枣红马，紫貂，还有大捻。只是犀牛比较罕见，但确实也有。在三十天的时间里我们搞到了除了犀牛以外的所有动物的标本，但对我来说这次旅行的最佳部分是两场狩猎，一场是一匹受伤的枣红马，另一场是在鲁夸湖打水羚。前一场，我们在一天快近中午的时候在姆不噶的边上看见了一群枣红马。
午饭前我们没能找到开枪的时机，于是我们停下来在姆不噶的边上吃午饭，同时可以清楚地看到那群枣红马在长草地上吃草。天气太热，它们都躺了下来，我们在下午三点三刻午休结束时，它们也都起来了。我们想再次跟踪它们，客户只能在远距离对着唯一一匹公马射击，打中了它的左前腿连接身体的部位。我们飞快地跟上它，我又朝它开了一枪，它突然一下子倒下来，就像典型的脊柱中枪，但在大约三十秒后，它又站了起来，在我们能够再次开枪之前，它和母马们一起跑进了树林里。到了四点半左右，我们耽搁了一些时间后终于找到了血迹，不过一旦找到了血迹，跟踪起来就很容易了，它在我们前面很远的地方。在跟踪了半小时左右后，我们遇见了几头野牛，它们使我们的跟踪停了下来，因为在兴奋中我们跟丢了血迹。后来我们又找到了血迹，继续跟踪直至天黑，我们在一棵树上做了记号。第二天早晨我们打到一头大象（重六十八磅），所以直到下午四点半才回到我们做好记号的那棵树那里。跟踪干的血迹经过了半个小时，我们发现了它晚上睡觉和早晨拉大便的地方。此时我知道我们可以赶上它了，我们确实已经离它很近了。等它死后，我发现我的那一枪打在了离它的脊柱不到一英寸的地方。这一枪让它很不好受，可怜的动物，但对于让它像这样流出血来便于我们跟踪来说，这是非常好的一枪。
在鲁夸南部打水羚的那场狩猎是赤蝗防治机构的人员招待我们的。都是年轻的南非人，还有一个英国的科学家，他们把整个这片蝗虫区域管理得像个动物保护区，打水羚需要特别的许可证，因为在坦噶尼喀除了基隆贝罗以外，别处都没有水羚。非常惊险刺激的一场狩猎，到最后我们不得不脱掉所有的衣服，游过了一条河，去结束一头水羚的生命。
你必须快点来非洲，因为猎物正在以可怕的速度消失。
请向玛丽转达我的问候，并致意每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亨妮也爱你。
非常爱你的老鼠
（《亲爱的老爸——海明威父子家书》[美]欧内斯特·海明威 帕特里克·海明威/著， 姜向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4年9月版）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历史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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