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历史漫长的阴影,他探索着一个更具普遍性的问题

文化   2024-11-09 20:30   上海  





从北到南,由冬入春,穿越素有“欧洲火药桶”之称的巴尔干半岛。8个国家,23个城镇,以新作《血与蜜之地:穿越巴尔干的旅程》,作家刘子超再度见证世界的细碎与广阔。这本是一本旅行文学,却讲了一个个寻找家园的故事。穿越历史漫长的阴影,他探索着一个更具普遍性的问题:在充满不确定性的当下,我们何处为家?


节选

1


很早之前,我就听说萨格勒布有一家“心碎博物馆”,收集与恋人分手有关的物品。平安夜的前一天,我特意去这家博物馆看了看。


法国哲学家罗兰·巴特在《恋人絮语》中提到,每一段情感历程都会到达终章,而心碎博物馆便是它们最后的剧场:寄自世界各地的分手物件,汇集到这家小小的博物馆,每一个物件背后都有一段情感往事。


博物馆的创始人是两位克罗地亚艺术家。二十多年前,他们也是一对情侣。分手时,他们环顾公寓,看到了那只可以上发条的小兔子。这是两人之间的小玩具:先回家的那个人要给小兔子上好发条,让这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守在门口,欢迎后回家的人。


分手后,这个小兔子要由谁保管呢?他们萌生了一个构想:为这些曾经共有的爱情遗物找一个地方,将这些记忆封存起来。这样,便诞生了一个贮藏失恋记忆的博物馆。


“我们的分手竟然催生出一个我们创造出来的最有意义的东西。”多年后,创始人之一奥琳卡·维斯蒂卡如是说——我从她的话中感到了一种克罗地亚式的幽默。



起初,他们担心博物馆只会收到一些露水情缘的琐碎小物。出乎意料的是,那些寄来的物件及其背后的故事,很快变得富有深度。


我细细察看每一件展品,发现1990年代的南斯拉夫战争是一个频繁出现的主题。这些被放置在玻璃展窗中的物件,虽然只是情感的碎片,却反映出这个地区复杂的社会现实。在巴尔干的视角下,即使是最个人的分手故事,也带着与众不同的历史重量。


展品中有一个克罗地亚士兵寄来的假肢。在1990年代与塞尔维亚的战争中,这个士兵失去了一条腿,但由于国际禁运,他无法获得假肢。在萨格勒布的一家医院里,他遇到了一位年轻、美丽、雄心勃勃的社会工作者。她来自国防部,帮他弄到了假肢的材料,而他对她也萌生了爱意。


可是,正如这位士兵在文字说明中所写的那样:“假肢的寿命比我们的爱情更长,因为它所使用的材料,比爱情更坚固。”


还有一封未曾寄出的情书,作者是一位萨拉热窝少年。1992年5月的一天,他和家人坐在一辆满载难民的卡车上,逃离战火纷飞的萨拉热窝。出城时,他们被扣作人质,关押了三天。车上有一个留着金色长发的女孩,名叫埃尔玛。少年坠入爱河,偷偷给埃尔玛写下了这封情书。


由于逃难匆忙,埃尔玛没来得及带上自己的磁带,于是男孩把自己的磁带借给她听,但他未能鼓足勇气将情书一并交给她。三天后,他们被释放了,随后分道扬镳。她自然也没把涅槃乐队的磁带还给他。


很多年后,已经长大成人的少年写道:“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如今,我希望那些音乐能让她记得,即使在枪林弹雨中,世界上依旧有不失美好的东西。”


一个已被扯去很多腿的百足虫玩偶,见证了萨格勒布和萨拉热窝之间的一段异地恋。“我们憧憬共同生活的那天,于是我买了这只巨型百足虫。每次见面,我们就扯下一条腿,决心等到最后一腿被扯下时,就永远在一起。但就像许多伟大的爱情一样,我们的关系最终破裂了——这只百足虫终于没有彻底变成残疾。”


一个卢布尔雅那女人寄来了她家花园墙上的一个小矮人雕像。“那天,他开着新车来了,态度傲慢而绝情。在他离开时,小矮人飞向新车的挡风玻璃,然后反弹到了沥青马路上——这条短暂的抛物线,确认了我们二十年婚姻的终结。”



离开心碎博物馆时,我的心情略感沉重——但正如这些展品所表达的,或许这就是生活本身的重量。我想找一个地方歇脚,最终走进了一座天主教堂。昏暗的烛光轻拂着教堂内的壁画和圣像。


我坐在那里,突然觉得圣母玛利亚的神情是如此悲伤,仿佛对儿子波澜壮阔的一生并无欣喜之情。那神情仿佛在说:“如果我知道随后发生的事情,我一定会阻止这一切。”


一个女人在我身边坐下,肤色黝黑,身材羸弱,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望着我。没有任何铺垫,她突然对我讲起她的生活:她有两个孩子,丈夫是个酒鬼,她已经三个月没交房租了,房东威胁将她赶走。最后,她问我能否给她一些房租钱。


我问需要多少,她告诉我一个数目,约合人民币六千元。


“你从哪里来?”我问。


“塞尔维亚。”


“吉卜赛人?”


我从她的肤色和相貌推测。


“为什么这么问?”她诧异地看着我,“你对吉卜赛人有兴趣?”


“是的,我喜欢吉卜赛音乐。”


“我父亲是塞尔维亚人,母亲是吉卜赛人。”她说,“我看到你坐在这里,望着圣母像,我想你一定信仰上帝。所以,我相信你会帮助我。”


我差点告诉她,我是进来歇脚的,但我只是说:“塞尔维亚人是东正教徒,这里是天主教堂,我们的信仰不同。”


“但我们都相信‘神只有一位’,不是吗?”——这是《圣经》中的一句话。


我笑了,掏出十欧元递给她。她没拿,看着那张钞票,轻声地问:“可以再要十欧元吗?我还有两个孩子,他们也要吃饭。”


我又给了她十欧元。她接过钱,轻轻地叹了口气。


当我离开教堂时,一个吉卜赛男子坐在外头,向我伸手要钱。那一刻,我猛然意识到,他很可能就是那个女人的丈夫。


2


我和安娜相约在老城的一家克罗地亚餐厅见面。落座后,我跟她提起遇到的吉卜赛人。


“巴尔干有很多吉卜赛人。”安娜说,“其中最穷的是黑山和阿尔巴尼亚的吉卜赛人,比塞尔维亚的吉卜赛人更穷。所以你给她钱了吗?”


“给了一些。”


“你知道她在骗你吧?”


“或多或少。”


这是一家风格传统的餐厅,桌上铺着红白相间的格子桌布,餐盘上堆着高高的白色餐巾。我让安娜点菜,她点了蔬菜沙拉、匈牙利式炖牛肉、填馅儿烤火鸡配烙饼,还有一壶李子白兰地。



我又问起安娜的哥哥。她告诉我,他们并非同父所生。她哥哥的父亲是塞尔维亚族。1993年,在与安娜的母亲离婚后,他离开了克罗地亚。安娜从未见过他。


“他曾经是一家机床工厂的工人,但在战争爆发后失去了工作。”


父母离婚那年,安娜的哥哥七岁。他目睹父亲变成酒鬼,对母亲大打出手,而外面的世界更是一片混乱。


安娜说,这或许是他逐渐消沉的原因。他不爱学习,也没考上大学。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待在家里,无所事事。


直到安娜上了高中,有一天,哥哥突然对母亲说,他准备去奥地利打工。那时,克罗地亚刚刚加入欧盟,很多年轻人开始去欧洲打工挣钱。


“我们以为他是有了喜欢的女孩,所以生活态度发生了转变。不过,就算真有那么个女孩,我们也没见到过。”


安娜的哥哥在维也纳待了三年,做装修工人。他不会给家里寄钱,也很少打电话。直到第二年圣诞节,他才第一次回家,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上去心情不错。他破天荒地请一家人去餐厅吃饭,并留下了小费。大家都觉得,外出工作让他的视野开阔了,未来会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仅过了一年,他就彻底回家了,又像从前一样,缩回自己的世界。唯一做的事情,是维修街上捡来的废旧物品。


“我们后来才知道,他在维也纳和一个做护工的斯洛文尼亚女人同居,生了个孩子——是个男孩——但他们没有结婚。孩子被母亲带走了,在斯洛文尼亚生活。”


我问起那个孩子。他们还有联系吗?安娜说,她和母亲都去看过那个孩子。实际上,几天前,安娜和我在火车上相遇时,她刚从那里回来。


“孩子今年六岁,很有礼貌——那种对陌生人的礼貌。他跟我讲英语,说他听不太懂克罗地亚话。”


“你哥哥没去?”


“我哥哥不愿去——事实上,他从来没去过。这也是我看不起他的原因之一。他总在逃避。虽然我明白,他的童年不算幸福——战乱的阴影、父亲的离去,这些经历无疑塑造了他的性格。但是,这些并不能成为他逃避责任的借口。许多人都有同样的遭遇,并不是他一个人。”


我点点头,没说话。这时,侍者举着托盘,为我们端来李子白兰地。我举起小酒杯,喝了一口,李子的甘甜与酒精的辛辣顿时充满口腔。



安娜说,哥哥也不喜欢奥地利。在他看来,那里的一切都围绕着金钱。他回来,就是因为在萨格勒布生活并不需要太多钱。


“他会修东西,鼓捣各种废旧物品,把坏掉的东西修好是他最大的乐趣。但他似乎从未意识到,一个人必须先修好自己,才能去修理别的东西。”


“也许修好自己要比修好东西更难。”我说。


3


安娜点的菜棒极了:匈牙利式炖牛肉软烂多汁,萨格勒布烙饼浸泡在烤火鸡的油脂和香料中,浓郁而美味。我告诉安娜,这道菜让我想起了中国的一道美食——鱼头泡饼。


“你是说鱼头?”安娜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没错,”我用手比划着,“那种很大的鱼头。”


我们转变话题,聊起安娜自己的生活。与哥哥不同,她的成绩很好。尽管出身工人家庭,但从小就学习钢琴和空手道。在大学里,她又学了法语和土耳其语,还对慢跑和徒步产生了兴趣。她热衷于结交朋友,尤其是那些可以让她运用各种语言的外国朋友——这或许解释了她为何会主动走进我的火车包厢。



我问安娜,当我走出火车站第一眼看到萨格勒布时,觉得它像一座欧洲城市——这是否也是她的感受?


她想了想,然后轻声回答:“这里依旧是巴尔干。”


我注意到她的酒杯已空,于是拿起酒壶,为她斟满。


我说,在中国相差十岁的人,思维方式往往会有较大不同。克罗地亚是否也存在这种差异?


“当然,”安娜说,“上一辈克罗地亚人,即便接受过高等教育,也能坦然接受前往欧洲发达国家从事体力工作的命运。我们这一代就不同了。比如我自己,我就不愿意放弃专业背景,去德国做护工,哪怕那样可以赚更多钱。”


不过,安娜也清楚自己不得不做出妥协。她告诉我,她还和家人挤在一起生活,她不会购买任何名牌商品,也没想过买车和买房。


时光慢慢流逝,餐厅里的客人渐渐稀少。安娜瞥了一眼她的红米手机,说她必须得走了。她住的地方距离萨格勒布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最后一趟火车是在晚上十点十五分。


我们离开餐厅,步入冬夜,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走。站前广场上,一些年轻的亚洲面孔三五成群,有男有女,看上去像在街头闲逛。他们的五官与中国人相似,只是皮肤更加黝黑。他们是什么人?安娜告诉我,这些是在克罗地亚打工的尼泊尔人,数量有近六万人之多。他们是劳务派遣工,从事各类体力劳动。据她所知,在尼泊尔当地,派遣工是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


一瞬间,我突然感到全球化世界的荒诞一面:当克罗地亚人去更富有的欧洲国家寻找体力工作时,国内的空缺就由来自更贫困地区的尼泊尔人填补。这些人跨越半个地球来到这里,擦地板,盖房子——他们比克罗地亚人走得更远,待遇更差。


此刻,几个尼泊尔人正以海滨大酒店为背景拍照,脸上是愉快的表情,鼻息在空气中窜动。夜色中,海滨大酒店灯火辉煌,像一艘停泊在港口的巨轮,冷眼旁观一切,静静等待起航。


选自

《血与蜜之地:穿越巴尔干的旅程》

刘子超/著,新经典·文汇出版社

2024年10月版



新媒体编辑:张滢莹

配图: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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