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坡二十分钟效应,沉闷生活的一个诗眼

文化   2024-11-19 17:03   上海  

“蹲在沟渠边,风一波一波来,吹着蓼花微微倾倒,使我常常陷入到对童年的追忆之中。那一刻,心特别静。”




文丨钱红莉


居所北门有一片荒坡,大约五六公顷那么大的面积,是我早晚散步的主要去处,秋日尤甚。


觉愈发少了。五点半时,天不尚亮,洗漱完毕,习惯去荒坡转转,实则是满坡青草的香气吸引着我。初始,总要深呼吸几次,是谓吐故纳新,将一夜浊气吐出,吸入青草夜露的清新之气。


作为一个小型自然生态系统,我知道水芹长在哪一段沟渠旁,哪些缓坡上有蓼蓝、野艾、矮牵牛。


深秋的风颇有凉意,草尖上露珠闪闪,仿佛无数星钻。


穿过草丛,来到一丛水芹旁,蹲下,掐一根嫩茎闻嗅,昏沉如浆糊的大脑被水芹的药香气抚慰着,似一激灵,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宛如凛冬洗了冷水脸。毕竟深秋了,水芹嫩绿的叶尖开始泛黄,一直长不大,一拃高的样子——我从它们摇摆的身姿里,频频捕捉到风的样子,扑簌簌的,像一群孩子窃窃私语……


助跑几步,跨过这一段沟渠,便是蓼蓝的宝地了。不晓得为什么,一见蓼蓝这样植物,总要想起遥远童年。


吾乡河畔遍布蓼蓝,我们称之为“蓼子”,念三声,实际上应读一声。此物口感极辣,牛遇见,也绕着走。听大人言,可染衣,也可作黄豆酱发酵之用。入秋,蓼蓝开一穗一穗紫红的花,倒映于波光粼粼水中,是朴拙的美。


幼童的天空一片混沌,并非觉得蓼花有多奇异,也是日后回忆之中才能升华出的美。


蹲在沟渠边,风一波一波来,吹着蓼花微微倾倒,使我常常陷入到对童年的追忆之中。那一刻,心特别静。



慢慢的,秋阳乍出,天色大亮,甬道上渐有人声,是早锻炼的一群。双腿蹲得有些酸胀,就势坐山坡草皮上。


鸟雀早已醒来,杨树上,灌木林中,啁啾一片,急雨一样密不透风。麻雀居多,其次灰喜鹊、山鸦,也有喜鹊。喜鹊这种鸟,一年四季燕尾服不脱,连草地上踱步,也那么优雅。经过长久观察,发现它们的羽毛并非黑白两色,背脊上羽毛呈现紫檀色。它们三三两两,草地上走着走着,忽然伸开翼展一个俯冲,有长空万里的自由。


喜鹊一直出双入对,不离不弃。有时,一只踱步于草地,另一只驻足枝头喳喳喳,是急迫呼唤了:你怎么还不走?草地上的这一只回以一连串“喳喳喳”,随之昂首起航,彼此一前一后翩翩飞。


飞鸟想必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由的族群,一年年里,除了孵蛋养育子女需要搭个简易的窝以外,一向四海为家,一生均在自由飞翔之中,何等高蹈呢。


荒坡生野树,桑、构居多,长出一茬,被园林工人割掉一茬,再继续长出,前仆后继,无穷尽矣。近年,沟渠湿地生了几株乌桕,一人高了。其中一株,已然璀璨满身,满树心形叶子渐黄渐红,煞是惊心。平素散步,没怎么发现,忽地,它便秋色斑斓起来了,惹人看了又看,收敛着巨大沉默的美。


近日,一直踱步南坡,不再绕道北坡。北坡大片木芙蓉正值花期,起先零星三两朵,渐次,繁星一般,丛丛簇簇,是万千浅粉,淡雅,又水灵古怪。背景一片苍郁杂木林,钻天杨、柳、松,以及屏风一样的夹竹桃,常年披一身沉重釉绿,衬得木芙蓉这一抹抹浅粉,分外跳脱,更像沉闷生活中的一个诗眼,随时可以奋飞。



木芙蓉花,一定要隔着距离看,有一点点远意的。最好是深秋河边,看实物之花,也看花在水中的倒影,浓淡相宜,虚实结合,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这座城市环城河畔,同样遍植木芙蓉。赤阑桥畔,尤盛。早年,单位坐落于河畔。每每下午时分,我常溜出来,沿河畔观花——隔着窄窄护城河,那些浅粉色、洁白色,饱蘸端庄素淡之美,仿佛一位可望不可即之人,浅浅惆怅,微微怨念……原本粗朴的复瓣大花,隔着水中倒影,却又如此诗性。


有一年秋,于江浙沪三地交界的一条小河边,饱览木芙蓉无数。众人循河闲话,正秋风摇曳,花在水中是流动着的,荡漾着的,波纹圈圈点点,如一幅洇染绢画,是宋徽宗《芙蓉锦鸡图》,贵气里杂糅着腐气,尾韵里有一丝旧气。


秋天短暂易逝,总归是让人珍惜的。近日,我一次次往北坡张望,被木芙蓉星星点点的浅粉所吸引,连置身的庸常日子似也升华,因为有花。


野艾随处可见,割一茬,长一茬,生命力顽强。随手掐一枝嫩茎,香气沁人心脾。揉在掌心,搓出绿汁,香气更甚。矮牵牛开紫色花,小喇叭一律朝天,像幼童吹着紫嘟嘟的小号,伶俜却也可爱。


年深日久的,这片荒坡给予我精神上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沟渠里芦苇自秋初抽絮,扑簌簌垂坠而下,一齐把头低着沉思,临了霜降“蒹葭苍苍”,就也一齐白了头。每年,都会折几穗当插瓶。


这片山坡,简直可以盛下整部《诗经》中的植物。盛雨期,水沟中,浮萍流布。沟畔,丛丛蓼蓝、灯笼草。缓坡,遍布大黄、苍耳、狼尾草、马鞭草、一年蓬、车前子、蒲公英、荠菜、马兰头、鸭跖草、野蒜、野豌豆、野胡萝卜、千屈菜、萱草……



黄昏时分,也喜前来,眺望晚霞,丹桂一般橘红橙黄,将西天镀一层鎏金。不曾远行,一样可以领略自然的壮阔雄浑之美。


有时,我什么也不干,独坐于北坡草地上,看看天,望望云,光阴虚度中,一晃十余年,正是这片荒坡赠与我的宁静。


南坡木芙蓉单瓣,花瓣如薄绢,经不起风吹,便起了褶皱,凸起的花蕊粉嘟嘟,秋虫裹一身花粉纵横来去。一朵花的面积,也是一只虫子的宇宙面积。而这片荒坡,不正是我精神层面的宇宙么?它一日日锤炼着我,塑造着我。我一贯的凝神静气,正得益于它长久的滋养,让我在钢筋水泥的城市不至于失根。



文章编辑:何晶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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