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鸣//水城记忆

文摘   2024-11-21 05:17   湖南  

水城记忆

文/孟大鸣

   一湖好水

那年,当意识到我的一生将融入一座历史名城时,我用放大镜的倍数来展开想象。名城的历史有多悠久,我对她的想象就有多悠远。八百里洞庭孕育鱼米之乡;喜马拉雅皑皑雪水,在四川盆地绕了几道弯,伙同川渝之水,冲出巫峡,一泻而下,带着一个古老的阅兵台飘洋过海,从此就有了一座历史名城的骄傲;还有京广铁路构成的南北交通大动脉,这些抽象而宏大的概念,给我的想象予以更多的自信。

一九七六年全国恢复高考,为了获得一张通往光明前途的通行证,我恶补地理,那张通行证虽和我擦身而过,但恶补地理时我记住了北京、长沙等历史名城。那时北京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概念,十多岁时母亲带我去过长沙,我就用长沙来填补历史名城的概念,北京就成了长沙的扩大版,而即将和我的命运发生联系的洞庭湖畔的历史名城就成了北京和长沙的综合版。

这就是一个少年想象中的岳阳。一个梦幻中的岳阳。

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六日的傍晚,我走出那个狭小的火车站时,空气中一股腥腥的鱼虾味,挤塞了我的鼻孔。我初次被鱼虾味集中轰炸,差点闭得呼吸不畅。之前,要说我对鱼米之乡的概念还停留在书本上的话,当我踏上岳阳这块土地时,什么叫鱼米之乡就有了切身感受。后来,当我真正融入这座历史名城时,才明白,这是一座城市的独特气息,就像一个人的体味。

我们一行二十个宁乡知青,由招工干部带队,上了洞庭氮肥厂(现为巴陵石化化肥事业部)的一辆大客车。那时,还没有巴陵大桥,汽车经过铁路,前面一根杆子挡着,火车呜呜地开过去后,杆子就升了起来,两边一串长长的汽车,铁路上扬起一片灰雾。汽车过了铁路,招工干部告诉我们,这是东茅岭。那时,我对东茅岭惟一印象,就是路宽,宽得空空荡荡,比电影里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还要辽阔和空闲。汽车过了铁路,飞驰到五里牌,一路都是孤寂单零地奔跑。东茅岭路旁,有个挖掉了一半的山头,夹杂在稀稀拉拉的楼宇之间,街头上仅有几盏昏暗的路灯。从东茅岭到五里牌,宽宽的沥青路,两旁没有高大的建筑,除了夜幕里的山丘和影影的灌木,沿路仿佛找不到生命气息。

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历史名城?是那个世代被人传诵的《岳阳楼记》的岳阳?我的想象几乎全部破灭。事实上那时岳阳还不能叫城市,只是一个县的建制,汽车走了不到十分钟,我就感受到岳阳的小了。汽车到五里牌时,就到了郊区以外。经编厂再往前,就像进入了山区,汽车一过京广铁路跨线桥,就是一大陡坡,陡坡下,一条仅能两车相会的公路,沿着山边往前延伸。

现在,我沿着一九七八年的记忆,重走第一天到岳阳的路线,怎么也走不进当年的郊区,也寻不到那种乡间公路的感觉,就连当年的一个个山头,也人间蒸发了似的。一到傍晚,巴陵大桥辉煌的灯火,一直亮到了原洞庭氮肥厂,且两旁商铺林立;一条四车道的街道,仿如行走在一望无际的平原都市。

一九八四年,我借调在《洞庭湖》杂志社。当年叫岳阳地区文联,在地区文化馆的四楼办公。我办公、睡觉都在四楼的一间房子里。旁边就是当年具有地标意义的影剧院,还有一家招待所,叫演员之家。我平时就在演员之家的餐厅吃饭,当年常在演员之家吃饭的,还有地区群众艺术馆的一个书法家,后来我们每次见面都笑称饭友。当年的四层大楼摇身一变成了一栋十多层的大厦。我不抽烟,那时也不常喝酒,食堂油水不足,就好一点零食。有天晚上,看了一阵书后,想吃零食,一看抽屉里饼干没了,便下楼去买。跑遍东茅岭,没有一家店子营业。我一看手腕上的表,北京时间二十一点,其实,那个时间放在现在,夜生活才开始。

一九八十年代的岳阳,是一座简单明了的小城;不会迷路,不会坐错公交车。有位在岳阳土生土长的朋友,笑说自己老了,理由是坐错了几次公交车。我讲了八字门、太阳桥几个新地名,问他坐几路车,他一概答不上。我笑他一个老岳阳,还比不上我这移民。他说,出了东茅岭,他也是移民。朋友的岳阳故乡,就是从九华山,到南正街,再过铁路,到东茅岭,五里牌就算郊区了。难怪他笑称出了东茅岭,也算移民。

曾听一老者说,一九七十年代,南湖有个五七农场,是“走资派”和“黑五类”们劳动锻炼的地方。如果去农场看某个朋友,就像现在去某个县一样,提前一天,就开始谋划,仿佛要出一次远差。假如现在要去南湖,还像出远差似的谋划,那就是天外来客,让人笑掉大牙。南湖已经是这个城市的中心了。

曾有大都市的朋友来到岳阳,他们由衷地赞叹岳阳是一个适合人居的城市。过去我一直不认为他们是赞美岳阳,有次,我去一个大都市,坐在朋友的汽车上,汽车在街头停停走走,有如成群结队的蜗牛在招摇过市,朋友说,在他们的城市邀朋友聚餐,要先一天打招呼,要不,饭店打烊了,应邀的朋友还在路上。这时,我才理解他们为什么会有如此感叹。城市是文明的载体,城市的成长就是文明的成长史。我没研究过城市是如何诞生的。但我坚定一个理念,城市是为人服务的,城市的现代文明是基于人类的生存,一切文明都不能脱离人是君,文明是臣的基本原则,一旦脱离了这个原则,文明就成了人类的敌人。

一个城市的长大,不仅仅是体积,体积只能造就傻大个。傻大个永远长不大。江南姑娘的灵秀,是因为水的滋润。和岳阳一同长大的不仅是一座城市,还有一条河流,叫王家河。王家河南起与洞庭湖相连的南湖,北至与长江相接的芭蕉湖,有衔长江吞洞庭之气势。王家河穿城而过,像一根轻逸的飘带,它让一座苯重的城市轻盈而飘逸。如果岳阳是一幅画,王家河就是这幅画里的点晴之笔。有天,我站在王家河沿,有工人开着挖土机在开掘河道,王家河自古就有,不知什么年代,什么原因,南湖和芭蕉湖被阻塞至天各一方,王家河也就奄奄一息。政府斥巨资重新开掘被阻塞了的王家河,我在河边看到的挖土机,开挖的就是这个正在实施的工程。

岳阳在长大,她不仅仅是长大,而且要长得秀气和美丽。洞庭湖畔要是没有一个秀丽的岳阳,那我们将愧对洞庭一湖好水,枉对江南美好风光。

通勤

一九八九年,巴陵石化公司决定停办《岳化报》和《洞庭工人报》,由两报合并为《巴陵石化报》,有国家新闻出版署批准公开发行的统一刊号,当年,有统一刊号的企业报全国不到十家。两报原有员工成建制调入。当年,报社办公地在原岳阳石油化工总厂的办公大楼(那时更名为云溪化工区办公大楼)。我住在七里山,那里原有一座山,我住在山上一个独门独院的小院里。后来,把山头夷平,建起了水泵房。

住地和办公地相距三十多公里,有人戏称上班是下乡。

七里山,是洞庭湖入长江口前的一座小山,往岳阳楼七华里,往城陵矶七华里而得名。那时,七里山是个交通死角。我在《巴陵石化报》的通勤生涯,就是从七里山开始。我先骑单车到原洞氮生活区(现七里山社区),再从洞氮生活区坐六路车到新路口,再从新路口坐公司机关通勤车。

通勤车是早上六点五十到新路口。

夏天早晨六点,太阳起得比我晚,风从水面飘过来,清凉的享受,感觉这世界特别美好。我骑着单车,双脚没用什么力,胯下两个轮子,仿佛比汽车还快。到了冬天,每个早晨对我都是一场考验。冬天早晨六点,是日光和月光交接班的时候,因此就有了黎明前黑暗一说。模模糊糊分清水面和路面,路面有些坑坑洼洼的黑洞,和黎明前的夜色融为一体,纵有火眼金睛,也只能凭感觉,让单车跳迪斯科。习惯就好了,不痛苦,最痛苦的是早晨的寒风。一九九十年代初,早晨草地上散了一层盐似的,有的小凹里,冰如一面嵌在路面的小镜子。寒风从湖里转了一圈上来,就不叫风,叫冰刀了,一刀一刀,削在我脸上和手上。这时我的单车,快也不行,慢也不行,快了,一刀刀削得更深更狠,慢了,削的时间更长,削的刀数也多了。

与后面的事比,这些都是小事,上不了桌面。有天下班,路上堵车,通勤车到新路口时,已是晚上七点。六路的末班车,七点到新路口。我在通勤车上见六路车来了,就乱了方寸,赶不上末班车,就只能发扬红军精神,用双脚步行了。那时,城市还没有的士。通勤车刚停稳,我心急,也没看两头有没有车,冲下通勤车,就往路对面跑,六路车已经启动,不跑就坐不上了。刚跑两步,眼前一道风吹过来,那时三十出头,反应还快,中枢神经立即指示我:来车了,身体下意识往后仰,生命就在一瞬,这一瞬人类的感觉系统是无法感受的,只能用光的速度形容。人弹出了三五米。脚指被汽车轮胎的斜边碰了一下,三根脚指头骨折。岳母知道我和汽车打了一架后,笑得扯着嘴巴合不拢,好像遇到了一件喜事。那时,我儿子出生刚两个月。儿子呱呱落地时,仿佛来到人世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拉一泡尿。岳母相信古人一句话,落地一杆枪,不伤爹就伤娘。这古人的话显现了,也就是三根脚指的痛苦,一次事故,倒成了一件好事。

虽然找到阿Q式的安慰,但一想到通勤,心底的畏惧,阿Q式的安慰,也没了力量。尽管后来,在老龚等人的奔走下,通勤车从南湖出发,绕道原洞氮、原己内酰胺,再到云溪,但我还是心生余悸。不跑通勤?我舍不下手中的笔。尽管我的笔,没写出名传千古的文章,但她是我毕生爱好。我从来不把笔,当作钳子,或锄头扁担一样的谋生工具,笔里有一种价值取向,闪耀着智慧的光茫,对人性的呵护和理解。

当年除了电影电视里见过高速公路,我们的国土上还没一条现实的高速公路,高等级的107国道,还在紧张施工,从岳阳到云溪,就是一条两车道的沥青路。二十多年前,这条沥青路,人们戏称为有两个功能,首要功能是停车场,其次才是一条公路,只见车停,不见车跑。从岳阳到云溪,我跑了两年多通勤,如果有一天不堵车,一个小时内到达,就是运气最好,有了幸福和快乐。这样的好运气,一年难得几次,现在的107国道,一年几乎看不到一二次堵车景观。

我经历了一次最经典的堵车。记得是冬天。要是白天,可以在暖暖的太阳下,来次日光浴,那车堵在晚上,只能饱受寒风的凌迟。刚出云溪,对面没有一辆车过来,任由我们的通勤车天马行空,我们心里就紧张了,这种好事是有代价的。果然,没走五分钟,停车场的功能就发挥了作用。下午五点半下班,到晚上十点半,我们离开云溪还不到十五华里。从城里下班往云溪跑的更惨,五个小时一动不动。那晚,我们零晨一点到家,从城里下班往云溪跑的据说是零晨五点半到家。

对水的敬畏

人类拥有今天的物质和精神,应感恩于水。这是一个了无新意的命题。说出这个命题,我脸上漾着羞羞的红。一个写作者,炒别人的剩饭,多少有些江郎才尽。

我曾住在洞庭湖大桥旁。夏日橘黄的夕阳,波光闪映,涛涛洞庭水,漫无边际。我站在洞庭湖大桥上,脚下水浪拍岸,习习凉风带来水的问候。我有了与水为邻,与水为友,以水为傲的感觉,有了对水的敬畏和崇拜。

有年我去西北参加一个活动。主办方送给我们一个大礼,游湖。北方的朋友一片呼叫。对水的期待,对水的热盼,让一群成年人变成一个个大小孩。我倒有几分冷静。这冷静是洞庭湖和长江做后盾,在那群大小孩面前,才有了几分大气,有了几分对水的见识。游湖等同玩水,在沙漠旁玩水,十足的黑色幽默。果然不出我所料,湖如一大碟子,浅浅一碟水。四周有些树木,传递出春意般的绿色。树有参天的感觉,天挺蓝,一片片绿叶,挂在蓝天上。一小碟水,克隆了一个小小的江南水乡。湖面有几艘柴油船,十分钟绕湖一周。我问船老板,水有多深,船老板说,一米多吧。说起这湖泊,主办方很得意,脸上露出骄傲之色,宛如造物主赐予的阿里巴巴。这也叫湖泊?我心里不屑,出于礼节,我不能也不应在面子上打击主办方的骄傲。

岳阳是水的故乡。千万吨级的城陵矶码头,通江达海,惠泽周边大小城市。有了这扇通江达海的大门,世界朝岳阳闯开,岳阳也朝周边大小城市闯开。我在巴陵石化工作了二十八年,知道水之工厂,如人之血液。没有汹涌的洞庭水,没有滚滚长江水,就没三湘大地之冠的化工城、轻工基地之誉。巴陵石化,长岭炼油、岳阳纸业一大批响当当的名字,都受恩水的慷慨。水是上天的宠物,最多的人民币,也买不来。这些响当当的名字,撑起了岳阳财富的大伞。

汹涌洞庭,滚滚长江,孕育了岳阳,孕育了岳阳楼,成全了范仲淹流传千古的绝唱。东吴大将鲁肃,借洞庭、长江两水,训练水师。相传,鲁肃建楼以检阅水师,而诞生了岳阳楼。岳阳楼给岳阳带来了长盛不衰的骄傲。岳阳楼成了岳阳一张漂亮面孔。出差在外,一说我是岳阳人,便立即收获肃然起敬的眼神,将我如《岳阳楼记》般翻阅。我有自知知明,这一切不是对我,而是对岳阳楼,对范仲淹致以跨世纪的致敬!岳阳楼不仅仅是岳阳人的岳阳楼,是全中国人的共同精神财富。朋友们对岳阳楼,对范仲淹露出无限敬佩之情时,我总是不合时宜地提醒他们,总想让他们明白,一切源于一个好湖,一江好水。我想唤起人们对水的敬畏。

汨罗江,一条小河,日夜兼程,奔到洞庭湖,也只是洞庭一粟。不要小看这条河,它沉淀的历史,足以让人们代代膜拜。三千年的中华文明,这条小河,稳稳占据了一页。这就是岳阳之水,大湖大江,孕育一个民族的文化和精神,小河小汊,也流出了大境界,流出了一个民族的图腾和崇拜。

      注∶原发《创作》2024年第1期


     作者简介∶孟大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岳阳市文学艺术基金会理事长。作品散见《中国作家》《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选刊版》《芙蓉》《山花》《湖南文学》《雨花》《西部》等杂志。有作品被选刊转载和收入年选等。

小说集:《痛彻肺腑的鱼》 吉林大学出版社发行;《翅膀翅膀,羽毛羽毛》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发行;《时间方向》即将由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发行。
散文集: 《盘点四十年》大众文艺出版社发行;《发光的虫子》即将由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发行。

编审:蒋正亚    公众号管理:严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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