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敏//岳纺厂的周少爷

文摘   2024-11-18 06:32   湖南  

岳纺厂的周少爷

 文/万敏

岳纺厂只是岳阳人习惯的称呼,它的名字并不是岳阳纺织厂,甚至招牌里都不带“岳阳”或者“湖南”这两个字。作为在洞庭湖畔的亚洲最大纺织厂,为了避免和其他小厂混淆,最终定的名字是:"洞庭苎麻纺织印染厂"。
岳纺的工作繁重,但大国企的福利待遇吸引力也大。甚至有一些因为专业不合心意,担心将来分配去乡村工作的高中生,也会撕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选择进车间上班。
周少爷曾经是岳纺职工,不到四十岁就办了病退。别人下班了才能去棋牌馆过把瘾,而且连输几次就喜欢喊打跛了脚(把钱输光),要借钱翻本。他是棋牌馆里最靠得住的一条硬腿(台柱子),不但随叫随到,荷包里还总是掏得出钱。

在岳纺,很多人当面喊他周少爷,夸他日子过得潇洒,一转背就撇嘴:“好手好jio(脚)的不上班,一天到晚叉起(撒欢的)在玩。”也有人说:“他是命好,家里有老本。有莫里不过气(有什么不服气)的咯,有本事你也跟他一样打开眼睛去投胎,去选个当官的爸!”
90年代岳阳流行的扑克玩法是“巴锅”。四个人打两副牌,一人坐庄,三人围攻。
周少爷只要手里牌稍微像点样,他就要抢着坐庄。如果拿一手好牌,更是兴奋得坐不住。先把口袋里的好烟摸出来,给每个人发一根,再把鸬鹚一样细长的腿往两边一伸,满脸红光的弓着背,把自己的底牌摊给别人看:“看看这个!再看看这个!你们那点烂牌还有什么好打的,莫浪费时间,快点把牌扔了投降算哒,赶下一把!”一边催,一边美滋滋的点燃一根烟,欣赏对手们脸上的沮丧。

如果有人在他前面抢了坐庄,那他出每张牌的时候都必定带一句:“就你这一手粑粑牌,凭什么挡住我的财运!”跟他做搭档的另外两方,更没法躲开他横飞的唾沫:“真不是一般的嗳痴(痴傻)!我的牌都出得那么明了,你们何解(为什么)就是接不到坨(醒悟不过来)?”
周少爷打牌喊得起劲,算起账来却总是输多赢少。自己出错牌的时候,他会涨红了脸皮,一边小声嘀咕一边抽烟。但如果有看牌的人想点评他的错处,他会喊得整个棋牌馆只听得到他一个人的声音:“我只看得到我手上的牌,怎么估得到那么多!你站旁边看几家的牌肯定清白(清楚)啊,不然你晓得个屁!”

据说周少爷之前有个漂亮老婆,但不知怎么他就单身了,成了阿维的男朋友,打牌的阵地也换到了我门口的棋牌馆。
阿维和周少爷差不多的年纪,住在我家附近。她皮肤黝黑,身材苗条,下巴尖尖的。算不得多好看,但是性格很温柔,从来没听她和谁高声说过话。
阿维跟打流(没工作的社会人)的前夫离婚多年,后来又下了岗,四处打零工。因为一直没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她的日子过得很节俭。
谁都看得出,阿维对周少爷是很用心的。只要周少爷在棋牌馆,她必定做好晚饭端一个大海碗送去。自己青菜豆腐吃得随便,好菜全是留给他。不是一只油汪汪的煎鸡蛋加用豆豉拌了再蒸的腊肉,就是几条炸得皮脱肉烂的红辣椒加一块煎黄了又放紫苏煮的草鱼,又好看又下饭。
阿维去送饭的大多数时候,周少爷都半蹲在凳子上,手在摸牌,嘴在评论,忙得顾不上接碗。她站在身后轻言细语:“吃完了再打吧”,也只当听不见。要是多喊几声,周少爷就昂起脑袋翻一个白眼,细长脖子和巨大的喉结一起抖动:“我这么大个人了还不晓得吃饭吗?你放下,走你的!”

邻居们背后议论:“周少爷这个德行,也就阿维才受得!”没谈两年,阿维就独自去了广东。我问她:“看你恋爱谈得蛮认真的,怎么还要跑那么远打工呢。这不是等于要分手吗?”
阿维摇摇头,往上扯了一下嘴角:“谁说不是呢。他那个人虽说嘴讨嫌,心是没得坏心的。隔壁左右喊他帮忙,也从来不打推辞。但他是个嫩毛毛(小婴儿)一样不想事,天天只晓得玩。关键是还说不得,一说就要吵。真是八百斤的野猪,就鳌(厉害)了一张嘴!”

隔了两年,我又在棋牌馆看到周少爷。拎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和几根小葱,站在别人身后看牌。一开口,还是熟悉的腔调:“你这一手牌出得真臭!”打牌的扭过头来横他一眼:“你打得好自己去打,莫到我后面七里八里(罗里吧嗦)的废话多!”
周少爷被噎得半天没出声,老板娘赶紧端了杯茶过来,给他解围:“周哥哥你今天要煮鱼汤?怎么落别个杀了黑(被别人骗了),这不是鲫鱼是鲤鱼!鲤鱼是发物,阿维吃不得的。你快去换回来。今天下午有几条硬腿,你要不要做完饭了来打牌?”
周少爷的眼睛闪了一下光:“啊?有哪几个角?”随即又说:“还是算哒,我回去。屋里还有好多事没搞完。”走到门口又转回来,跟打牌的人讨了根烟再出门。
边上看牌的几个闲人说:“你喊他打牌,不是存心想让他猫抓狗挠的难受?一点钱全花到阿维身上了,他拿什么打。你冇看到?如今连烟都舍不得买一包,这里蹭一根,那里蹭一根的。”
“那你也莫把他说得那么造孽咯。烂船也有几斤钉,他又不是小气人。顶多就是少抽点,抽索点(差一点)的嘛。”老板娘说:“他可能是因为天天跟阿维一起,所以要少抽点烟吧。也是有点宝气(傻气),明晓得这是癌症,多少钱扔下去也是个无底洞,还作死(拼命)的要帮她治!到底是家里有点底子的,把钱不当钱。”
“他靠退休工资吃饭,哪里是有钱的人。何况就算有金山都经不起这么造啊,听说他崖嗯妈(爸爸妈妈)都在屋里闹翻了天!”
“也怪不得人家恼火,他们莫说是冇结婚,根本是已经分手了一两年,连女朋友都不是嘛。不晓得他从哪里听到她治病没人管,就巴巴的(殷勤的)拿着箱子住过来招呼(照顾)。从来不做家务的人,如今居然还学会洗衣做饭了。真是八十岁学艺(稀罕难得的努力)!”
“阿维原来那么巴心巴肝(尽心尽力)的对周少爷好了那么久,他也冇把(没有给)一点好日子给她过。现在她落了难,他还是看不下去的吧。所以说周少爷这个人,虽说是有蛮洋五六(自大,不靠谱),但良心还是好的。”
过了两年,我又遇见了阿维。她瘦得脱了形,衣服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脸是灰黑色的,眼袋和颧骨上的肉塌了下来,垂成了一层层的褶皱。还只是初秋,就戴了一顶厚厚的绒帽子。我对面喊她好几声也没反应,眼神飘了半天才聚拢到我身上。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也只对我做了个哭脸,眼睛里干干的。

周少爷拎着她的包从后面追过来,他没有看见我,只顾着把自己胳膊上搭的一条大围巾抽下来,手忙脚乱的包在她背上。
棋牌馆门口坐着几个牌友在聊天。他们走过的时候没人搭讪,等他们走远了有人说:“昨天晚上派出所来人敲她家的门,你们晓得不?有恰毒(吸毒)的点了她的水(举报了她),说她也恰毒。后来是周少爷出来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讲她是个癌症病人,哪里经得住人家这么冤枉!派出所的信了他的话,没带她去验血。”
“真的假的?就算是真的,只怕也是实在痛得受不住了。”
“她这个样子,看起来有蛮赫人(吓人)!。也真是能熬,从广东回来的时候就说是癌症晚期了,居然过了两年人还在!不是搭帮(依靠)周少爷,只怕早就成了一把灰!”
“病是病得作孽,但说起来还算是有福!连娘屋里都没人管她了,难得有个男人不是结发夫妻又冇得孩子,还这么长情!”
冬天的时候,棋牌馆那一排房子的墙上贴了张讣告。阿维的名字在最前面,周少爷的名字,写在治丧委员会成员那一排的第一个。

     作者简介∶万敏女。1974年出生于湖南岳阳。现任中华慈善总会天籁稚声项目执行副主任,中残联康复协会语言障碍康复委员会副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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