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没有故事的人

文摘   文化   2023-09-11 18:36   湖北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波兰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云游》,是这样的一类作品:
由116篇散章呈现,像是从冰箱、梳妆镜、窗台、橱柜等家中各个地方撕下的便利贴的组合,记录着作家日常灵感乍现或思绪涌动时的思考碎片。
读起来没头没尾,从任何一页开启阅读也毫无障碍,从任何一页结束也没有牵挂。非线性的文本结构,跳跃而无章法的叙述,像极了我们睁眼即面对的网络世界——大量迥异的、碎片化的信息,呼啸而来,匆匆刷过。
但是经过长时间的阅读耐力考验后,116个散章如同116行诗逐渐浮现,充满隐喻的组合、排列,状如星群,嵌入天幕。
有一篇,讲述一家三口去一个海岛旅行,男人开着车,妻子要求停车。在中年式的疲惫和烦躁情绪中,这个男人停了车。
妻子解开3岁儿子的安全带,带孩子下了车。他懒得问一句,甚至连头也没有回一下。就这样,十五分钟以后,当他等的不耐烦催促他们时,竟然四野无人,“寂静很刺耳,恰如一种不间断的尖锐噪音”
太阳变成橘红色,巨大,肿胀,在他眼前渐渐衰落下去。
是的,他的妻子和儿子消失了,在一个芝麻大的岛上。他们下车时,他没有回一下头,以致于当他回顾前情时,连一个模糊的方位也无从追溯。他与警察遍寻海岛,不惜动用直升机和小型飞机在空中搜寻,也没有找到一丁点儿有价值的线索。
一个突发的离奇事件,降临在一个对生活熟视无睹的中年人身上,周边的一切猛然被激活,他的眼睛与心不得不像个雷达一样敏感。除了昼夜交替地搜寻,伴随而来的是更加强烈的疲惫冲击着他。
他凝视着绷紧的水面,“细小的波浪像鸡皮疙瘩般延伸在前方的海面上”,然后,走上楼梯,在黑暗中摸索着每一级台阶,连衣服都没脱就立刻倒在了床上,人趴着,双臂伸在两侧。
“好像有人从后面开枪击倒了他,好像他花了一点时间思考,终于接受了那颗子弹,便死去了。”
故事就在各种暧昧不明的线头中戛然而止。一个并不完整的故事,隐喻、暗示、伏笔,也都无从可考,种种游离不定,几乎无法从中得出任何结论。
托卡尔丘克是写心理的好手,散发着神秘气息的故事在缓慢地叙述节奏中弥漫开来,她像个冷静的催眠师,带你深入各种怪诞的场景,去亲临那些往往被忽视的幽微瞬间。
阅读者的眼睛也被借了出去,进入到文学的现场,跟随她的主体视角,悄然走过那些巨细靡遗,密密岑岑。
看懂她,可能先要贴着地面,然后去到云端。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画像
在《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里,她讲述的故事,是一个有着战争创痛的地方。
那是在遥远的波兰,被人遗忘的高寒之地。空气清冽,人们常常是古怪、无聊、粗鲁,还有些冷漠的,永远也指望不上这里能够发生什么热烈而温暖的故事。
因为这样的地理,在一切喧嚣之外,在边缘,所以也催生出那里有着比其他地方更漫长的时间的错觉。
所以,她有足够的耐心,面对这里的每一个贫乏的,甚或平庸的人,讲述他们生命里的细细碎碎,组成了广阔地理空间的一个部分,形成了漫长时间线里的一个节点。人在广阔无涯中,渺小又壮大,独孤又丰盛。
托卡尔丘克赋予一切万物以生命,在文学世界里,她是个造物主。
她写一位老者:
他不顾年迈体衰,坚持登上山脊,“他把世上所有的山跟这些山做过比较,在他看来任何山都没有这么美。”
尽管他已感到呼吸困难,却仍坚持继续往高处走,结果死在了波兰与捷克的分界桩旁,“他的一只脚在捷克,另一只脚在波兰”
人为划分的国界隔不断人类共有的乡恋,这是她想告诉我们的一点。
她写一朵蘑菇的心路:
我会对太阳不感兴趣,我的目光会不再去追寻太阳,我会永远不再等待太阳出来。我所思念的只会是潮湿,我会挺身迎接雾和雨,我会使湿润的空气在自己身上凝聚成水滴。
我会工于心计地一连几个钟头一动不动,既不生长,也不变老,直到产生一种苦涩的信念,以为我不仅控制了人,而且控制了时间。
我会想,死亡算得了什么,人们能对你做的唯一的事,无非是把你从地里拔出来,切成碎片,用油煎炒,吃掉。
她写一位普通的银行女职员:
对于银行信用贷款部的克雷霞·波普沃赫来说,那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她的耳朵里突然出现一个声音,是一个人对她说:你是个不同凡响的人,我爱上了你。我爱你。
在这一天她理解到,自己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领略到被人专断地、不容分说地、无条件地爱着的滋味。这是个惊人的发现,宛如脸上挨了一拳,打得她晕头转向。
银行大厅的景象变得苍白了,她的耳朵里短时间沉入静寂。在这突如其来的淹没了她的爱情中,克雷霞感到自己就像一把迄今从未用过的茶壶,第一次灌满了纯净得透明的水。
像她这样无缘无故被人所爱是件多么痛苦的事。这样的爱情给人带来了不安!由于难以置信,思绪杂乱无章。克雷霞突然变得孤立无助起来。
但是这样的声音还是三不五时在她的耳朵里出现,她再也回不到从前。她决定去找寻那个人。然而,那个人没有认出她来,甚至以嘲讽和轻佻的语气对她说,你穿行半个波兰来找一个不相识的家伙,对他讲自己的梦,还跟他上床。这已足够说明你是发了疯。
回到熟悉的地方,她始终难以释怀耳朵里出现的声音。于是,她花钱请一个占卜师为她占卜。占卜师坐在她的面前。
“我将来会怎样?”她问道。
从她的眼里,占卜师看到了某种辽阔的空间,那令占卜师感到心慌而腹部痉挛的景象。他不得不撒谎、胡诌。他没有说出真相,他说出的是:
你会出嫁,生孩子。孩子会生病,而你会关心照料他。你的丈夫将会比你年纪大,会使你成为寡妇。你的孩子会离开你,走得很远,或许会漂洋过海。你死时将会很老。死亡将会使你愉快。
仅此而已。
克雷霞离去时心境平静,因为这一切她都知道。她想着,原本没有必要花这份钱。她再一次从清早的梦里醒来时,仿佛知道点什么,只是她不很明白究竟是什么。这就是一切。
她也写一位寂寞的家庭主妇:
在漫长的冬天,有一种名叫弗拉蒙利纳的蘑菇在冬天生长。每当“我”准备拿这种蘑菇做馅儿饼的时候,主妇阿格涅什卡就来喝咖啡。因此,她常将这名主妇与弗拉蒙利纳这种蘑菇联系在一起。
她没有孩子,她的丈夫从来不在家,只有上帝才知道他平时在哪里牧羊,而冬天他则在森林里干活。他跟所有的人一样酗酒。她住在从山上可居高临下,见到整个村庄全部的华美和贫困的地方。而她全部所见是:
醉醺醺的男人和到处游荡的孩子,迈着颤巍巍的双腿从山上拖拉树木的妇女,狗的狺狺声、乳牛的哞哞声,满是鸭粪的小溪,还有全村昏暗的影子、掉了毛的猫、坏了的机器和不能用的旧水泵……
托卡尔丘克写道,正是由于见得多,阿格涅什卡才有那么多可说的人和事。只要能找到一个赏识她的、愿意听她说话的人,她必定说得很多。
她对“我”做馅儿饼有极大的热情,因为这令她想起几年前,她还在纺织厂工作时的光景。在她被解雇前。
工厂每年组织职工参观游览。有一次他们跟着参观团去了奥斯威辛。一路上,男人们坐在旅游车里喝着烧酒,女人们唱着歌,把她们所有会唱的歌曲全都唱尽了。阿格涅什卡永远忘不了奥斯威辛。
经过了一夜的旅程,他们从大轿车下来,去到一个空空如也的商店,那里只有食用油可卖。阿格涅什卡大概拿了十来瓶。他们卖给了她。他们什么也没说,没有要求票证,也没有数购油的瓶数。
这些油后来她用了两年左右的时间,因为光做菜用得了多少油,只有煎马铃薯饼、炒蘑菇、煎鱼时需要用到油。从奥斯威辛买的食用油甚至够她用三年。
托卡尔丘克详细记录了用弗拉蒙利纳(一种冬天生长的蘑菇)做馅饼的方法:
十张煎饼、半公斤蘑菇 、一个洋葱、两片又干又硬的黑面包、盐、胡椒粉、肉豆蔲干、两匙捣碎的面包干、半匙人造奶油、炒蘑菇用的奶油、一匙奶油、半玻璃杯牛奶、一枚鸡蛋。
洋葱须用奶油炒到发亮,然后放进切碎的蘑菇,加盐和胡椒粉,加入刀尖上的那么一丁点肉蔻干。炒十分钟。在这期间将面包放在牛奶里浸泡、挤干、碾碎,同鸡蛋和奶油一起加到蘑菇里。用煎饼把馅包起来,滚上一层捣碎的面包干,放在人造奶油里煎片刻,直至变成金黄色起锅。
读完这段后,回味过来,很感动。
在心理学中讲,无回应之地即是绝境。在文学的世界里,她聆听了一个或许没有多少见识、贫瘠、寂寞的家庭主妇——讲述了人生中唯一的高光时刻。
文学的悲悯和动人之处也在于此,并不总是那些流传千古的修辞,并不总是仰望星空的高洁,并不总是奥德修斯的英雄之旅,而有可能是最没有故事的人的故事。
因此常常读到她写聊聊博博尔的狗,聊蜗牛侵袭了菜畦,聊野樱桃汁,聊迁徙来的波兰人最初感到茫然和悲惧,黑暗中听到一块玻璃落地的响声,聊天上降落的事物的夜晚,聊收到信件的夜晚,婴儿的夜晚,暧昧爱情的夜晚等,都感到像一些漫无目的的散板,但却在整个结构中,是不可或缺的神来之笔。

第一行诗
在憨沉的生活里写一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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