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万·泰松在西伯利亚湖畔小木屋里的常规状态是:微醺地漂浮在白雪覆盖的寂静中……
微醺使人失去敏锐度,但,却令温柔降临。
《在西伯利亚森林中》由几百篇日记组成,讲述西尔万·泰松在贝加尔湖畔西伯利亚小木屋与世隔绝的自然中,体验深度孤独与冥想的六个月。
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在书中,他是这样说的:
“我曾向自己承诺,四十岁前在森林深处过一段隐居生活。我在贝加尔湖畔雪松北岬的一座西伯利亚小木屋里居住了六个月。村庄在一百二十公里以外,没有邻居,不通道路,偶尔有人造访。冬季,气温降至零下三十摄氏度,夏季,熊在湖岸陡坡出没。简言之,这儿是天堂。我带去了书籍、雪茄和伏特加。至于其他——天地,静寂,孤独——已在那里。”
编剧: 萨菲·奈布、大卫·奥霍芬、西尔万·泰松 导演: 萨菲·奈布主演: 拉斐尔·佩尔索纳、Evgeniy Sidikhin它像是一部独白式的旅行日志,带着一股荒野的孤独感。促使我去读这本书的,是源于2012年,法国France Inter广播电台发起制作了一档名为“与……共度的夏天”的系列读书节目,他们设想的场景是:人们躺在海滩上享受假日的阳光与海风,或者在午餐前,喝上几口开胃酒,此时,电台同步播放着探讨蒙田的专题节目。第一年,他们邀请了法兰西公学院的知名教授托万·孔帕尼翁(Antoine Compagnon)解读蒙田的经典著作《随笔集》。在浩繁芜杂中大刀阔斧地“选出四十来个段落,加以简要评述,既展现作品的历史深度又要挖掘其现实意义”,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好在孔帕尼翁教授是个很随性的人,他完全随心所欲地跟随自己的感觉走,不去顾虑作品的统一性和完整性,四十个段落就在那年夏天每天中午12:55-13:00,从周一至周五,连续四十天随着电台电波通往听众,那成为无数的人们与蒙田共度的一个夏天,节目获得了空前的成功——“度假者在沙滩上晒黑的不只是皮肤,还有他们的灵魂。”此后的每年,电台相继推出了与普鲁斯特、波德莱尔、雨果、马基雅维利、荷马、保尔·瓦莱里、帕斯卡尔、兰波等共度的夏天系列节目。 “与荷马共度的夏天”这个主题由西尔万·泰松担任,在读完他关于《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这两部构成荷马史诗的经典作品解读后,我读到了这本《在西伯利亚森林中》,当然许多人也许是透过根据泰松的经历和这本书拍摄的电影而来的。他用一种优美、纯净的笔触描绘着贝加尔湖冬日的宁静:“我喜欢这些被雪覆盖的小路,喜欢那些似乎没有尽头的白色荒野。这里的安静像一块巨大的棉被,将我整个包裹住。”在这些文字中,仿佛能听见雪的吱吱声,感受到空气中的冷冽,甚至连他脚下的每一步,都被大地深深记下。泰松在这片冰雪世界中,与外界断了联系。他从中收获的不只是自然的美,还有自我内心的平静。正如他所写:“有时,孤独不是因为缺乏人际交往,而是对内心深处的声音有了更敏锐的听觉。”他在这种孤寂中,反而获得了深层次的自我对话。叶夫根尼娅·金斯伯格的《眩晕》记述了她在古拉格的那些年。我在温暖的睡袋中读了几页。醒来时,我的日子一个个地挺立着,完整无损,充满渴望,白纸一片。这样的日子,我还储备了数十天。它们的每一秒钟都属于我。我能按自己的心愿自由支配,使之成为光明、沉睡或忧郁的篇章。我了解登山者攀登峭壁时的垂直眩晕:深渊的景象令人心惊。我记得旅行者在草原上的水平眩晕:逐渐消失的界线使他茫然。我清楚酒鬼在自认为发现一个天才念头时的眩晕:他感觉这个念头在体内不断膨大,而大脑却拒绝让它正确成形。我发现了隐士的眩晕,对现世虚无的恐惧。和在悬崖上感到心脏收缩一样,并非因为脚下有什么,而是因为前方有什么。在这个无事可做的世界里,我可以自由地做任何事。我望着塞拉芬的圣像。他所拥有的,是上帝。无论人们如何祈祷,上帝都不会嫌太饱。这是个打发时间的绝妙办法。而我呢?我所拥有的是写作。我们越远离机器的服务,肌肉便越膨大,身体也越顽强,皮肤越发强韧,面容越发坚忍。能量获得重新分配,它从器具的腹内转移到了人的身体。猎人犹如辐射生命力的发电站,当他们进入房屋时,光芒便充满整个空间。幽禁在有限空间里的我学会了慢动作。精神也渐渐入睡。有时会有一种什么都不想做的愿望。我在桌旁已经坐了一小时,监督着阳光在桌布上的游移。光线使它碰触的一切变得高贵。树木、书脊、刀柄、面容的曲线和时间流过的轮廓,甚至是悬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在这个世界上,即使作为一粒尘埃,也并非一无是处。我就这样对灰尘产生了兴趣。三月将是一个漫长的月份。同名电影《在西伯利亚森林中》剧照然而,孤独也是一把双刃剑。泰松并非时刻感到满足,偶尔他也会陷入沉思和困境。他说:“在这无边的寂静中,我突然意识到我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仿佛生命只剩下这唯一的痕迹。”他时常在内心挣扎,面对那种深不可测的孤独感,他开始反思自我、生命的意义以及与世界的联系。书中有一段泰松描述了他在寒冷中一次试图捕捉野兔的经历:“那一刻,我和那只兔子仿佛成了同一片土地的生灵。它的逃脱让我恍然醒悟,或许我们都在为自由奔跑,而自由,是逃离所有束缚。”这段捕猎的失败让他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仿佛他自己也像那只兔子一样,被无形的社会规则和内心的禁锢所追赶。他在这片荒野中的收获,不止是生存技巧,也是一种精神上的重生:“远离一切繁忙,我终于能够感觉到自己真正活着。每一天,不再是为了某个目的,而是为了生存本身。”这句话道出了他在贝加尔湖边小屋生活的核心感悟,远离现代社会,他得以重新认识生命的纯粹。绝大多数时候,泰松在贝加尔湖畔的生活状态常常是这样的:“整个下午,我都在锯一棵雪松。这是一项苦役活:木质致密,金属锯齿锉起来很费力。我向南望了一眼,喘口气。风景安详,结构完美:湖湾的弧线,天空中硫酸盐的痕迹,松树的锥顶,巨大的花岗岩褶皱。小木屋安坐于一首短歌的中央,与湖泊、山岭和森林的世界相接,而这三者分别象征死亡、永恒的回归,以及神圣的纯净。”泰松的几百篇日记,就这样也陪伴我度过了无数个细碎的时间,追随他的足迹与目光,去凝视山峦的诗篇,在湖水变成玫瑰色时饮茶,扼杀对未来的欲望,呼吸森林的气息,追随月亮的弯弓,仰慕古老的树木,驯养山雀,捉住一切对美不够恭敬的浮华之感,将目光也投向湖岸的另一边,经历数周静寂的积雪,在暴风雨爆发怒火时,待在温暖的小屋里,迎接太阳和野鸭的回归,扯下熏鱼肉,感受鲑鱼子的油脂唤醒喉咙,感受四十度烈酒的灼烧,最终学会了在窗前静坐,体会在神灵的帮助下驯服时间……《在西伯利亚森林中》是一部自然书写之书,也是一部精神探索之书。泰松的困境与收获交织在一起,最终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他既渴望与自然融为一体,又时刻在与内心的孤独斗争。这种张力,构成了他在这段旅程中的全部体验。我喜欢这部作品,它面向自然写作,是一部每个人内心都渴望的心灵之书,毕竟一个人的一生,有哪怕仅仅是六个月短暂的时光,真正生活在密林深处,与纯粹的自然度过一段时间,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都是可望不可及的。但泰松替我们尝试了一次这样的生活,间接地,在他的经验之上,我也似乎完成了我的一些经验的补足。西尔万·泰松(Sylvain Tesson,1972—)法国作家,同时也是记者、地理学者、旅行和探险爱好者。2004年,泰松以游记《狼轴》获得广泛关注,近年来接连获得龚古尔短篇小说奖、美第契杂文奖、雷诺多长篇小说奖等。多年的旅行和探险生涯让泰松越来越敬畏自然。2014年,泰松在一次攀岩中失足跌落,昏迷八天,造成终生面瘫和右耳失聪,他非但没有停止旅行和探险,反而产生了时不我待的想法,更加频繁地旅行和写作,更加醉心于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