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看之道 | “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文摘   2024-12-20 20:28   新加坡  

鸢尾花 Irises

文森特·梵高 Vincent van Gogh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馆 Van Gogh Museum, Amsterdam

92.7x73.9cm

1890

“观看之道”专栏
1. 观看之道 | 什么是“观看”?
2. 观看之道 | 谁决定我们“看什么”?
3. 观看之道 | 记忆会因观看而改变?
4. 观看之道 | 深度伪造背后,你还能相信谁?
5. 观看之道 | 真正的好作品,挑选懂它的人

6. 观看之道 | 千年之后,《溪山行旅图》为何仍能扣动当代人心弦?


文 | 刘思远

这一篇内容,我们透过解读露易丝·格丽克(Louise Glück)的《野鸢尾》这首诗来扩展我们的观看。

为何在“观看之道”系列的“类型与实践”篇中选择一首诗歌?因为诗歌本身是一种观看,它超越了视觉感官,是对世界的深度感知与凝练解读。在我看来,格丽克的诗,是一种凝视的艺术。她以清澈的“诗眼”,引领我们去看生命的细微之处,发现日常事物背后的深刻。

《野鸢尾》正是这样一首诗:它将自然、痛苦与希望交织在一起,通过对野鸢尾破土而出的描写,带领我们进入生命循环的核心。在这首诗中,我们观看一朵花的生长,也观看痛苦如何转化为生的力量。

2020年,格丽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诺贝尔委员会对她的评价是:“凭借其无可挑剔的诗歌声线,以质朴而美的形式使个体的存在变得普遍化。

这个评价精准捕捉了格丽克诗歌的核心特质——她以冷静、凝练的语言,描绘生命的本质,探索苦难、孤独与希望的深层含义。她的诗看似清冷,实则蕴含着巨大的情感能量,与读者心灵深处的隐秘共振。

在她漫长的创作生涯中,格丽克以自然为母题,将人类的情感、存在的质问与自然的形象融为一体。她的作品兼具哲学的深度与情感的张力,常常以看似简单的意象直击内心。在《野鸢尾》中,花开花落是自然界的循环,是生命的寓言,也是一种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凝视与反思。

这一篇里,我们将试着探讨一种更深层次的观看方式——透过诗歌,我们如何看见“看不见的”如何触碰到存在的隐秘真相。通过这种观看,我们去解读诗歌,也去凝视生命和自我。


The Wild Iris

野鸢尾

露易丝·格丽克(Louise Glück

柳向阳 /译

At the end of my suffering

there was a door.

在我苦难的尽头

有一扇门。

Hear me out: that which you call death

I remember.

听我说完:那被你称为死亡的

我还记得。

Overhead, noises, branches of the pine shifting.

Then nothing. The weak sun

flickered over the dry surface.

头顶上,喧闹,松树的枝杈晃动不定。

然后空无。微弱的阳光

在干燥的地面上摇曳。

It is terrible to survive

as consciousness

buried in the dark earth.

当知觉

埋在黑暗的泥土里

幸存也令人恐怖。

Then it was over: that which you fear, being

a soul and unable

to speak, ending abruptly, the stiff earth

bending a little. And what I took to be

birds darting in the low shrubs.

那时突然结束了:你所惧怕的,作为

一个灵魂却不能

讲话,突然结束了,僵硬的土地略微弯曲。那被我认作是鸟儿的,

冲入矮灌木丛。

You who do not remember

passage from the other world

I tell you I could speak again: whatever

returns from oblivion returns

to find voice:

你,如今不记得

从另一个世界到来的跋涉,我告诉你我又能讲话了:一切

从遗忘中返回的,返回

去发现一个声音:

from the center of my life came

a great fountain, deep blue

shadows on azure seawater.

从我生命的核心,涌起

巨大的喷泉,湛蓝色

投影在蔚蓝的海水上。


野鸢尾在泥土深处生长,穿越黑暗、痛苦,迎向光明。这是一种无声的语言,也是一种无声的观看。

露易丝·格丽克的诗歌《野鸢尾》,像是从大地深处传来的低语,用简洁的语句揭示死亡、轮回与重生的生命本质。

当我们凝视野鸢尾时,它也在凝视我们。诗歌让我们通过“第三只眼”(心中之眼)去观看,不是看到自然的表象,而是进入事物的深处,进入生命的另一种真实。这种真实,不属于言说,属于存在。

野鸢尾的语言——在深渊中找到语言的光芒

在痛苦的尽头,有一扇门

诗的开篇是一道门,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开启”。野鸢尾在黑暗的泥土中存活,“当知觉埋在黑暗的泥土里/幸存也令人恐怖”。这是一个沉默的过程,一个孤独的挣扎。诗中并未直接描述野鸢尾如何突破土壤,而是用“头顶上,喧闹,松树的枝权晃动不定”的画面,暗示外部世界的变动与内心世界的觉醒。

这一“突如其来”的觉醒,是自然的,也是内心的。野鸢尾的绽放象征了重生与在困境中的突破。诗中的“门”,是大地裂开的缝隙,或心的裂隙,通往未知的希望与光明。

自然的语言:花如何说话?

在《野鸢尾》中,花并不是被人观看的客体,而是主动发声的主体。“那被你称为死亡的/我还记得”,花以第一人称发声,成为自然的代言人。它所述说的,不是具体的经历,而是生命的感受:痛苦、黑暗、光明的交替,像季节的轮回一样自然却不可抗拒。

野鸢尾的语言是一种“存在的语言”,它超越了人类语言的局限,带着自然的节奏与诗意的深度。我们不需要去“翻译”它的语言,只需要静静聆听,就能感受到生命的韵律。

《野鸢尾》的语言,不是关于如何逃离深渊,而是如何在深渊之中找到一份超越的可能。花开于黑暗之下,它的声音并不喧哗,却以无声的力量穿透时间与空间,令我们感受着一种来自生命本源的节奏。这是一种存在的觉醒,也是一种对语言与表达的深刻重构

花所言“那被你称为死亡的,我还记得”,是在告诉我们深渊并非终点,那是通往新生的入口。在痛苦的尽头,有一扇门,而在门的另一侧,是语言带着光芒涌现,将最深的沉默化为永恒的韵律。这种来自深渊的语言,正是诗歌最大的礼物

观看的双向性——人如何被自然凝视

花看人,人看花

在《野鸢尾》中,观看并不是单向的。诗中那些隐含的对话,提示我们,野鸢尾也在注视着我们。我们在看花的同时,也感受到花的凝视。这种双向观看的姿态,让人不再只是观察者,而成为被观察的对象。

关于看花,王阳明曾言,“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这段话指出了观看本质的双向性,花的存在本身并未改变,改变的是观看者的心境。观看从单纯的视觉体验转向为内心对外在世界的一种回应

在这一哲学的光照下,我们对《野鸢尾》的解读也有了新的视角:当我们注视野鸢尾时,并非在观察它的外部形态,而是在回应它的语言感受它与我们内心之间微妙的呼应。

在这一视角下,花不是被动的存在,而成为一种观看的主体,甚至是质问者,观看的双向性模糊了自然与人的界限。我们意识到生命的脆弱与顽强,也扩展了新的观看。

观看如何改变我们?

当我们以缓慢而细腻的目光凝视野鸢尾,王阳明的哲学映照出一种内在的共鸣。观看是一个转化的过程,是外物与内心之间无声的对话。我们看到花的存在,感受到外物的变化,也因此觉察到内心的明澈。“此花不在你的心外”,观看超越了感官的层面,它是一种心灵的感应。花的颜色因我们的凝视而生动,而我们的感知也在花的静默中被唤醒。观看即是如此,将内外世界交融,让一切显现出它的意义。

诗中的野鸢尾并不是普通的花,它在语言中复活,在凝视中找到自身的光芒。观看,令我们重新感知世界,开启自我觉察。我们不再是自然的旁观者,而是与自然共鸣的一部分。诗歌的语言和哲学的思辨,共同开启了这一观看的深度——那是一种跨越生死、超越个体的连接感,让我们在自然的凝视中感受到生命的微妙与宏大

野鸢尾的隐喻——灵韵幽光中的生命诗章

“从我生命的核心,涌起/巨大的喷泉,湛蓝色”。“我”的绽放是一种轮回。诗中的野鸢尾,远非仅仅是植物的具象,它超越了“痛苦—希望”二元对立的框架,成为映照生命深刻本质的棱镜。

在露易丝·格丽克所构筑的诗意宇宙里,《野鸢尾》是一颗神秘的星芒,穿透尘世的幽光。正如评论家海伦·文德勒所言,格丽克的诗歌总能在表象之下,勾画出一种复杂的“精神地貌”,而《野鸢尾》恰是这一地貌的完美呈现。

在黑暗泥土的蛰伏中,野鸢尾犹如生命潜藏的原始力量。那是一种潜隐却坚韧的生命本能,从冬日的沉寂中缓缓破土而出,直指春日的苍穹。它的生长,不是一条简单的痛苦到希望的直线,而是一种复杂、深刻的交织。它交汇着存在的惶惑与笃定、自我的迷失与寻回、时间的绵延与凝缩,每一片花瓣的舒展,都是生命在历史、记忆与当下之间的旋律,是命运与自由之间的微妙平衡。

当我们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阅读”野鸢尾时,所触及的是生命在自然法则与精神追求碰撞下的斑驳纹理。当湛蓝的喷泉从生命的核心涌起,就是对生命无限可能的歌颂。野鸢尾在风中摇曳,与天地、神灵及未知力量展展开隐秘对话。在这场对话中,生命的边界悄然拓展,灵魂的褶皱被抚平。我们得以窥见生命那不可言说却又真切可感的神圣本质

野鸢尾用它的语言对我们低语:“一切从遗忘中返回的,返回去发现一个声音。”这是花的声音,也是生命的声音,更是观看的声音。通过《野鸢尾》,我们扩展了一种新的观看方式:看到自然的表象,进入它的深处,直至进入生命的核心。

《野鸢尾》的凝视是一种邀请,请放慢步伐和呼吸,感受生命中的诗意与韧性。

露易丝·格丽克(Louise Glück,1943—2023)

美国桂冠诗人,出生于匈牙利裔犹太人家庭。她的处女诗集《头生子》于1968年出版,迄今已出版十二本诗集和一本诗随笔集,获奖无数,包括普利策奖、国家图书奖、华莱士·斯蒂文斯奖等。格丽克的诗作以深入探讨心理隐微之处为特色,早期作品具有较强自传性,后期则通过神话人物和人神对质,反思爱、死亡、生命与毁灭等根本问题。自《阿勒山》起,她的每部诗集都像是一首长诗或一部精巧的组诗,使她成为“必读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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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体系·实验

主编 | 刘思远

“专栏·体系·实验”是一场关于写作与思想的长期实验。在这里,每篇专栏都是拼图的一块,逐步构建清晰的知识星图;每个主题都以体系化的方法展开,探索深度与广度的边界;每种表达都在试验中寻找新的可能,为多元视角注入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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