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文艺界突然刮起来一阵子“莫言”批判风,令人莫名其妙。我对莫言作品了解的不多,通读下来的只有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蛙》,虽然说不上特别喜欢,亦觉不恶。但有一种声音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中国人就是用心险恶,又说这个文学奖自从连鲍勃迪伦这样的歌手都能获得,质量就江河日下,这话我不能苟同。歌词创作为什么不能得诺贝尔文学奖?歌曲一直被认为最原始的文学形式之一,最早有诗经楚辞,都是拿起来张开嘴就唱的。中国古典文学代表之一的宋词,不也是因为唐朝期间胡乐广为流传,文学家们根据音乐节拍的需要,创作出长短句参差有特定韵律节奏的曲词吗?这样说来,无论东坡、易安,不管豪放、婉约,这些文学大师们个个都是歌坛创作人。虽然这些词牌的曲调在历史的更迭中慢慢遗失了,但这些词作流传下来最终成为传统文化中的宝藏。如果那时候就有诺贝尔文学奖,恐怕我们不仅不鄙视颁给歌曲创作,甚至还要大声疾呼争取吧?
不管怎么说,是中国人多多少少都学过记住一些著名的词,大部分人也听说过由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提出、富含中国哲学思想的的“人生三大境界”。这三大境界就取自三句各不相干的宋词。第一重境界出自晏殊的《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即在秋风萧萧落叶离离的心境中孤独迷茫、寻找人生目标; 第二重境界来源于柳永的《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即为了实现人生目标消瘦憔悴也要苦苦求索; 第三重取自辛弃疾的《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即在经历重重考验足够积累之后,目标在不经意间水到渠成。有趣的是,这三首词都是写爱情的,各有各的出发点,和人生理想并不直接相关。但经过王国维一提炼升华,很多人都忘了这些词句的本意,反而记住了由它们引申出来更广阔的人生意境。宋词佳句浩如烟海,书写爱情的更是不计其数,为什么王国维偏偏摘出这三首相对不那么出名的用来抒发他的理想境界?
我爱读诗词,更喜欢八卦,今天就从我的角度给大家扒一扒。宋朝的词坛和现在的歌坛一样,也存在很多派别和鄙视链。如果说晏殊属于“殿堂级”国家文艺工作者,写的词都是“高大上”的正能量,柳永就是正儿八经的网络草根抒情歌手,口水歌不上台面,但广大群众喜闻乐见。而辛弃疾,则游走于民谣诗人和硬核摇滚之间,凭一己之力,把歌曲的广度和深度提高了一个层次。
我个人对晏殊不大感冒。他最著名的词大概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四平八稳;又有“梨花院落溶溶月、青草池塘淡淡风”,白描富贵气象。晏殊觉得只有暴发户写词曲才喜欢用“黄金笺”、“象牙笔”,真正的贵人只写气象。他说过“梨花院落、青草池塘,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这自然与他的个人经历有关,晏殊是宋朝词人中绝对的人生赢家。十四岁就赐为进士,一直做官,最低是市长,最高到宰相,而且一做就是十年之久。相对于晏词的贵族气质,我更喜欢鲜明亲切的柳词,大概是因为咱也出自”穷儿家“,对富贵的想象也是金盘玉碗、皇帝用的金粪叉,属于被晏殊鄙视的底层人民!
不过柳永的词作水平一直有争议,既有俗如《定风波》里的“暖酥消、腻云亸, 终日恹恹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也有不减唐人雅致的《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但总的来说,他被北宋主流文艺界看不上,但他在民间、尤其是歌妓中的名声特别大。有说法:“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歌妓中更流传:“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可见柳永的人气有多旺。如果说晏殊是春晚特邀歌手,柳永就是现象级网红,所以二人是死对头。但其实柳永一直想进”体制内“,曾经去拜谒时任宰相的晏殊。晏殊早就如敌视“莫言”的人一样,恨他俗词俚语败坏清流,恨不能将其封杀,就故意问他是否 “作曲子”。柳永还以为找到知音,赶紧回答“只如相公亦作曲子“。晏殊不客气嘲讽:“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慵拈伴伊坐“。这句词正是来自前面提到的《定风波》,是柳永俚词的代表作。其“低俗下流”给晏殊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不仅记住了,而且不顾风度初次见面就诋毁羞辱。柳永最终惹怒了宋朝文艺界的“幕后资本”宋真宗,他怒斥之:“且去浅斟低唱,要甚浮名?”这一下柳永被“体制内”彻底封杀,只好继续给歌妓填词,居然成为后世歌妓们供奉的祖师爷。如今的文艺名头远远超过晏殊,也算坚持走群众路线的代表。作为著名词评家的王国维肯定熟知这段公案,不知道把这两句词放在一起对比是否另有深意。毕竟表示孤独迷茫的词句浩如烟海;说出苦苦追寻的意思也一抓一大把。但特地选这两个人这两首词,前者晏殊写来确有身处富贵却求而不得的愁思(也有点矫情);后者柳永的生平更让人体会到被生活毒打千遍依然百折不挠的执着。细细思考个中故事,值得玩味
相比晏殊柳永,辛弃疾的命运更有悲剧色彩,主要咱们的大词人出生时候不好,正是积弱难返偏安一隅的南宋;出生地点也不好,身为汉人却生在金国,颇有点乔峰末路英雄的悲剧。真是所谓“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 辛弃疾成年后归宋抗金,但因为其归正身份和南宋朝廷的懦弱,一生都没有被重用过,也没有实现重振山河的理想。辛幼安的作品两极化,既有“硬核摇滚”,也有“乡村民谣”。他作为“硬核摇滚”的词作肝肠如火:“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就看看这些词句,是不是得敲架子鼓,弹电吉他,边跑边跳边嘶吼才能唱出气势?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摇滚歌手也会老,不是人蹦跶不动,而是心被现实折磨的“老了”,更令人悲哀。辛弃疾晚年的词非常“乡村”和“躺平”:“归去来兮。行乐休迟。命由天、富贵何时。百年光景,七十者稀。奈一番愁,一番病,一番衰。名利奔驰。宠辱惊疑。旧家时、都有些儿。而今老矣,识破关机。算不如闲,不如醉,不如痴。“是不是有点“乐夏三”里瓦依那和任素汐演唱歌曲“大梦”的味道:过往的执念,过往如云烟,太多的风景,没人全看清…如果生命,只是大梦一场,你会怎么办?“终其一生,辛弃疾一直在“鸡血”和“躺平”之间游走,所以大概只有他,能站在人生的终点回望,发出“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叹吧。
人如其词,词如其人。能精准得挑出这三个词人和这三首词的王国维,不仅善于识人和点评,自己也是创作高手。我最喜欢他的句子,莫过于“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这词句美则美矣,却带有不祥之意,王国维最终自沉昆明湖,真是一语成谶。如果说谁是中国传统文化传承的最后一个大师,我心中的人选是王国维。王国维生于清末,曾任末代皇帝溥仪小朝廷的“南书房行走”。虽然他的大多数岁月其实都是在民国时期度过的,但他对旧时“士大夫”精神十分坚持,一生都怀念前朝,保持传统(和辜鸿铭一样一直留着辫子),属于不折不扣的遗老。1925年,胡适出面请王国维到清华任教。王国维坚持得到溥仪的应允之后,才加入清华研究院,与梁启超共事。他们一个是南海圣人康有为的弟子,一个是废帝溥仪的国文老师,当时陈寅恪戏写一联调侃清华研究院同学,说他们是“南海圣人再传弟子,大清皇帝同学少年”。真是令我们这些后人无限神往、大师云集的年代。
但是王国维始终在新旧之间撕裂挣扎,最终于五十岁之际自沉昆明湖,并写下绝笔箴言:“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何意?谁辱?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一直觉得执教民国是对前朝的背叛;有人说是因为他欠下巨款无法还债,有的人说是家家一本难念的经…我私心里觉得,王国维着旧服写旧词,本人就是旧文化的最后一曲挽歌,追随前朝而去,也算解脱。如果说前三位宋朝人写词,晏殊谱的是太平曲,柳永唱的是苦情歌,辛弃疾发出的是一腔悲愤摇滚,王国维则是拿自己的生命谱写出字字含泪句句带血的歌词。他心中的美好理想,碾压在时代的滚滚车轮下,不会实现也不可能实现,所以才会发出“最是人间留不住”的悲歌吧。
人间词话成就了王国维,王国维也借“三重境界”宣传了三位宋朝词人的作品。风雅也好,低俗也罢,“宋词”的传承就此结束,但它的精神留在了我们后人的血脉中。今天再重读这些词句,回想这些古人的生平际遇,只觉得自己说的出来说不出来的,借他们的口,用他们的词,都一一表达,一切尽在其中。这大概就是读懂古诗词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