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是最实用和最浪漫的发明。它为人们提供光明和守护，又带来许多情思和雅意。谁没有过一些和灯有关的回忆呢：孤灯如豆的守候、挑灯夜读的辛苦、万家灯火的热闹、好友围灯夜话、美人灯下含情，儿女灯边笑闹，或悲或喜，不一而足。灯在我们中国人的心目中有自己的文化传统意味。农历开年之后的第一个月圆之夜，古称上元节或元宵节，举国燃灯结彩，不夜欢庆，热闹程度更甚于春节。据说这一风俗始于汉朝，兴盛于隋唐，明清继之发扬，所以民间也称这一天为灯节。灯节在从前的文字中极为浪漫风雅，所谓“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史载盛唐长安灯会，花灯大放三天，盛饰灯影，特许夜行，贵族平民，无不夜游，诗云 “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
家乡太原是个乡俗气息很浓的重工业城市，小时候每年元宵节夜晚家人朋友都要提灯看灯逛灯会。白日里小朋友们就约好，天黑下来一人提一盏花灯聚在一处，先是互相点评：你的纸灯雅致、我的玻璃灯精巧、她的八角灯华丽。就是最不用心的家里，也会给孩子买一个便宜简单的百褶纸筒灯，里面点上一根小蜡烛，暗夜里行走摇曳出一片光影，一样很有感觉。太原的元宵灯会由省市政府和各个工厂煤矿提供彩灯，专人专款制作宣传，通常是大型彩灯，高达数米，动物人像楼阁亭台车船山河，声光电动、辉影流转，各有各的精妙。和小伙伴的暗里较劲比起来，这可是明面上的各家宣传部门大比拼。所以彩灯一年比一年高大上、灯会一年比一年热闹。
这样的盛况一直持续到我小学毕业那一年，于1990年达到顶峰。当时为了迎亚运，太原政府和煤矿部门联合组织了“煤海之光”彩灯展，一开始赴京展出，后来又南下至杭州、汕头，据说接待访客300多万次，盛况空前，山西彩灯，一时轰动。接着班师回并在太原迎泽公园展出，日售票10万张，组织者毫无经验，既不限参观日期，也不控制进园人数，终于发生大型踩踏灾难。事故当晚据说有5万余人观灯，人流拥挤混乱，迎泽公园有个迎泽湖，湖上有一座七孔桥，平日横跨湖面，微风送爽，波光粼粼，算得园中一景。结果就是在这七孔桥上，人群突发混乱，下面的往上挤，上面的往下压，被挤在桥中间的游人动弹不得，或窒息踩踏受伤、或跳桥溺水而亡，枉送百条人命。从此太原本地人再不看灯、再不游园、再不登桥。
我也在那之后被家人谆谆告诫远离元宵灯会，对灯的念想，被暂时封存起来。这一放就是二十余年，我远渡重洋，结婚生子，在太平洋这一边的异国他乡倒是体会了另外一种灯俗：圣诞彩灯。和家乡有组织的花灯会不同，美国这里的圣诞彩灯主要是居民家家户户门口自己装饰。美国家庭在圣诞装饰上很舍得投入, 平均每年每家在购买彩灯上的花费约为700-1000美金，换算成人民币大几千甚至上万。各个城市到节日期间还会评比彩灯装饰最好的社区，如果我们老中住在这样的街区可就压力山大了，不出点血挂点灯都不好意思见邻居。
我们小镇有一家美国人祖居于此，老宅占地广阔，祖孙三代几十人都住在附近。老爷爷老奶奶爱好圣诞彩灯，几十年如一日在自己家院子开圣诞灯会，免费供人参观。他们每年都要全家聚在一起动手布置，添置新灯，重复旧灯，这样彩灯越摆越多，房前院内墙壁屋顶，多达百余组。很多彩灯都是大型灯组，有宗教故事、动画人物、也有旋转木马、环行火车，处处流光溢彩。主人还细心标上游览路线，配合门口的音乐灯光秀和家人扮演的圣诞老人与小朋友拍照，节日气氛十分浓厚。有了女儿以后我们每年都会带他们去这家打卡，也会捐上几十块钱支持他们继续办下去这个活动，毕竟让我重新体会到了从前逛元宵灯会的美好。
不过我心里还是一直记挂着东方式的灯会，前几日翻小红书突然看到San Jose的滨湖公园正在开水灯节，一时兴起，立刻带着全家参加了一次说走就走的水灯会。我们北方内陆虽然不过水灯节，但我知道水灯在中国南方颇为盛行，据说始于明朝。据史料记载：“洪武五年正月十四日，敕近臣于秦淮河燃水灯万枝，十五日夜半竣事。”南方多河，这就为水灯河灯的流传提供了条件，水灯河灯更有祈福消灾、辟邪祛病的意思，与放到天上随风而去的天灯/孔明灯类似，虽不如元宵花灯的热闹，却多了一份灯光波影的浪漫。
参加水灯会门票二十美金左右，包括制作水灯的全套材料和入场券。参加灯会的人不少，各个族裔都有，很多都是全家出动。孩子们要逛卖小吃和玩意儿的摊位，我性子急，干脆自己先动手做起。材料其实很简单，一个木头底座，四根细棍，还有一张四面白纸。在白纸各面写字画画，然后折起来用小棍撑开，再套在木头底座上即可。我思索良久，终于在四面各写下身体健康、出入平安、常有喜乐、心怀感恩十六个字。之所以费了很长时间，是因为老不写中文，不仅提笔忘字，而且写出来横不平竖不直，难看的很。总算鬼画符般画完十六个字，偷看一下周围人的灯笼，有的一看出自美国人之手-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写满蝇头字母，有的一看是印度裔的特长--重重叠叠画满花卉Hana，写汉字的多半是中国人，画红心的都是一对一对的小情侣。有两个灯笼令人印象深刻：一个全部画满绿色的美钞符号简单粗暴，一个只有意味深长的一句话“everything is temporary“。
偷看完一圈，姐妹俩的灯笼也做好了，姐姐画的最复杂精美，感觉更容易受到河神的关注，于是大家纷纷拜托姐姐把自己的祈福加上去：爸爸加了世界和平，妹妹写上身心健康，妈妈希望幸福团圆，姐姐强调学业玩乐双丰收，还画了一颗心，老母亲暗暗猜测是少女的恋爱祈祷，只是不敢追问。终于夜幕落下，大家排队走到湖边依次将水灯轻轻放到湖面，目送水波把纸灯带走，渐飘渐远。成千上百盏水灯在湖面漫游闪烁，远远一看，真如天上银河倒挂在水，波影粼粼，灯光点点，人间心愿满清河。
兴尽而返，回家看到朋友圈里无巧不巧，邻居一家当天在台湾游玩放孔明灯，照片唯美，令人神往。希望来年有机会也去放天灯，但是更希望能再看一次故乡的元宵花灯，还记得那是：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人生大概就是如此，跨越千山万水，行至天涯海角，蓦然回首，才发现一直以来的初心未曾变过：唯愿陪同爱我的以及我爱的人，共看日出月落，齐赏万家灯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