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一儿童节到六月七号八号高考,一个星期的时间,似乎暗示着我们的童年有多么短暂。记忆中只有小学生才有资格过“六一儿童节”,学校会举行庆祝活动还有一天假期;到初中以后就算准青年,五四青年节会组织我们献辞唱歌,但放假是没有的;等到了高中特别是高三那年,自然什么节都不过了,两耳不闻窗外事,六一五四都靠后,天天都是备考节。感觉我们的人生曲线从所谓“无忧无虑”的最低点,短短几年一飞冲天到压力最大的至高点,然后就渐渐下降到平缓、在无数繁琐和无聊的波动中漫长的延伸下去。
但是近来我对所谓“无忧无虑”的童年产生了一些怀疑。我有时看微信推送的小视频,其中有一些是天真可爱的低幼小朋友们吃着水果叼着奶瓶翘着小二郎腿看着电视优哉游哉的样子,视频总会配上父母的画外音:真看不惯他/她这样无所事事的样子,想马上送他/她去上学/上幼儿园…细思恐极。成人的忙碌压力是常态,难道我们连自己幼崽独有的一点快乐悠闲时光也容不下了吗?后来我发现别说别人,我自己就是这样:每每看到孩子们“啥也不干、浪费时间”的时候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作业做好了吗?锻炼完成了吗?书读过了吗?功课预习/复习过了吗?什么?都弄过了?!无事可做?!看来这个孩子太“闲“了,给他/她安排的学习/运动/兴趣班太少了…我们现代人的”焦虑“似乎只有把自己和孩子们的时刻表满满当当排起来才能得到缓解,而尽管所谓的“充实”不过是像无头苍蝇般毫无目的和成效的乱转。
我听说不能浪费时间的童年不是好的童年,没有肆意挥霍的青春不是真的青春。其实我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我渐渐忘记了。现在回头看,我记忆中美好的童年确实是一段“游手好闲“的时光。那时我在一所城乡结合部的厂矿子弟学校上小学。那所小学“烂”到什么程度呢?学生家长都是工厂职工,老师都是职工家属,没有学区、甚至不属于市里的教育系统,只算工厂的附属机构。学校是名副其实的”渣校“,所有的家长都很“佛系”,所有的学生都非常“躺平”:那时候每天我主要动脑筋的事情就是:四点下学以后到七点回家吃饭,如何打发这三个小时的时间,去哪里玩、玩什么。所有孩子的创造力和学习力都花在这件事情上,有主意花样多的孩子就成了孩子王。
我有个好朋友挺有运动天赋,体育课跑步跳远铅球跳绳什么的都是满分。她没有参加过任何正规的体育队或者俱乐部—因为我们那里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组织--她就是每天叫上一些相好的女同学组队打沙包踢毽子。人比较少的时候,她就把橡皮筋系在树上教我们跳皮筋。一般流行的单勾双勾跳法她都很拿手,甚至她还能时不时发明出一些皮筋的新跳法,然后迅速在我们那一片流行开来。她属于有脑子也有身体素质的运动苗子,如果那时有跳皮筋比赛,我觉得她一准儿能拿个名次。她胆子也很大,不是很守规矩,经常诱惑我们这些“听话“的孩子去附近的荒郊野外探险。我跟着她去池塘钓过蜻蜓捞过小鱼,不止一次失足跌进水里,她帮我在冰凉的自来水龙头下冲洗头发以免父母发现;她带我偷摘过农民的西红柿,还教我被农民伯伯逮住的时候尽量挤出几滴眼泪求原谅;她还请我在野外吃过烧烤—自己点火自己逮然后串在树枝上烤蚂蚱烤蝈蝈,吃的时候让我闭上眼睛细细咀嚼非说有鸡肉的香味。她真是天生的运动员和冒险家!
另一个小朋友数学很好、精于计算。我们学校的数学老师连课本都讲不明白,自然更别提奥数之类的加强辅导。小朋友就自己琢磨各种打牌、记牌、算分。我们经常聚在她家打扑克,她教会我打升级、拱猪、21点,每一种她都打得很好。有一年夏天她领着我们整整打了一暑假麻将,每天早出晚归,手把手教我们怎么开牌、摸牌、停胡、杠上开花,我感觉我的赌博技能在那个时候达到过最高峰,之后就一直在走下坡路。她记牌很准,不管麻将还是扑克,谁出过什么、手里可能还有什么、她都说出一二三,让我这种全凭感觉出手的人压力很大。据她说她花了很多时间练习,可你要说这有什么实际用处,自然也没有,就是打牌赢的几率大一些,可是我们也不玩钱!不过那时候我们做什么事情不问有什么意义什么好处、就是好玩儿、就是打发时间!
我也有自己和帮大家消磨时间的办法:写小说。小学是我文学创作兴趣开始的起点、也是最高峰,我同时开工好几部小说,有武侠的,有校园的,有侦探的,有童话的…我记得我五年级写过一部武侠小说叫做“血海情仇“,我把我们班所有的男同学女同学名字都编进去了。男同学是坏人一帮的、女生是好人一派的。我花了好多的精力给每个角色安排上江湖外号和使用的兵器,为了写实我还经常采访同学们“喜欢”什么武功、刀还是剑还是暗器、轻功还是横练、梯云纵还是铁布衫,我们为这些设定如痴如狂、时时热烈讨论或是激烈争吵。我依然记得,我给自己塑造的角色是一袭黑衣、使飞刀、擅轻功、江湖人称“黑蜻蜓“。那时候我日更一章,下了学我就开写,写到睡觉前,有时候还得打着手电在被窝里偷偷写。倒不是说我不能开着灯光明正大,只是莫名的觉得只有这样才算真正的作家。然后第二天我就带上前一夜写的手稿在班里朗读,不管写的怎么样,同学们都很捧场:男生们都很满意自己够血腥够邪恶,女生都希望自己更正义更纯洁。然后大家会叽叽喳喳提出他们希望自己的角色下一步做些什么,我再回去接着加班写作—这真的是我创作生涯的最高光时刻!终于在几个月之后我写烦了,于是我安排了一场正邪大混战,所有的角色都牺牲了,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我和同学们又不得不找新的“浪费时间”的方式…多年以后,不只我记得那个时候自己写作的热情和快乐,依然有同学回忆起当年的小说连载,声称是最难忘的一段童年回忆。
我不知道,如果当年的我们都有更好的条件,是不是爱体育的就去了运动队、数学好的就去了奥赛班、像我这样的—也许父母会给我报名若干写作夏令营。我们也许会受到更正规的培训学到更多的技巧,但是否还会保持那样的热情和得到那么多的快乐呢?我怀念的并不只是跳皮筋、打牌、写小说,我觉得我珍惜的是那种没有任何外在要求、全是内心自发的学习、玩耍、浪费时间。人生已经是满满当当的画卷,所以才让人更希望有一些留白。就像最近看到的一片文章,讨论现在的孩子们有了更好的条件是否更幸福。其中有一个观点是表面看现在的孩子们有了更多的选择,但其实他们的选择面更窄了:他们不能选择浪费时间还是学习锻炼、他们只能选择上数学班还是英语班、打篮球还是踢足球、弹钢琴还是拉小提琴。父母提供的选项更像是填鸭、剥夺了他们自发“找兴趣消磨时间”的能力。
无所事事只是在做暂时还无法命名的事情。想到这里,我看着两个在我眼中“无聊”到你打我一下我踹你一脚叽叽咯咯大笑的小姐妹,悄悄的关上门进了自己的房间。也许正如马丁·柯廷说过的那样: 让你感到很享受的“浪费时间”,并不是真正的浪费时间。人生的儿童节太短、但是人生还很长,就给孩子们一些可以浪费和自我享受的时间/空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