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第1259期
最后一头耕牛
◎蔡中锋(山东)
今年春节那天我开车回老家定陶县马集镇蔡楼村过年，进村时在村南那条熟悉的小河北岸看到了一头老牛，正卧在那儿晒太阳。
我已经好多年没看到过活牛了，见到它后就下了车向它走了过去。它也一眼就看到了我，然后便向我仰起头了叫了一声：“哞！老四，你好！”
我朝这头牛认真地看了看：左耳朵上有一个缺口，右边鼻子上有一块黑疤，看着我的眼神非常亲切和蔼。我有些吃惊：“你是阿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仍然活着？”
阿黄说：“是啊，我还活着，我今年已经36岁了，相当于你们人类的100多岁了吧。我们认识的时候，我才一岁，你还在定陶一中上高二。那时你每月的一个周末从城里放学回来时，总是会给我捎一些城里的草。城里的草真好吃，咱们庄上的田地里就从来没长出过那么好吃的草！”
我笑了笑说：“其实那并不是草，城里全是柏油路和水泥地面，那儿会长出草呢？当时我们学校前面有一个大菜市场，那儿每天都有会有很多卖菜的和买菜的，这些人总是将黄一点的，坏一点的菜叶全都扔掉，我看着怪可惜的，每次来家之前，我都会去拣些捎给你。那时候城里刚刚出现的新蔬菜很多，比如卷心菜、莱椒、西兰花、空心菜、茭白、紫角叶等，咱们农村到现在仍很少有人种，城里人都很爱吃，你吃着当然会感觉好吃了！”
阿黄说：“我听生财叔说你已经出版了很多书，写了一千多篇小说，是我们村一个很有学问的人。我记得你当年也经常搬个小板凳来这儿坐着思考问题。这几年我的年龄大了，已经不怎么出力干活了，但我在思考牛生的时候，却仍会有越来越多的问题想不明白，我能不能向您请教一下？”
我说：“人生我是经常思考，但牛生我还真没认真思考过，因为你是我所遇到的所有牛之中，唯一能和我说话的一头牛，所以，你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倒可以一起探讨一下。”
阿黄问：“在三十多年前，我们村里每个生产队都养有很多牛，可是这些年来，我们这儿牛却越来越少。这十来年全村就只剩下了我这一头牛。你能告诉我它们都去了哪儿了吗？”
阿黄的这个问题其实很好回答，这些年大家种地越来越机器化，耕牛逐渐使用不上了。当年生产队里的那些牛被作价分到各家各户之后，多数牛很快被牛主人卖给卖牛肉的了。若不是这只牛在它一岁时曾从一只疯狗嘴里救过村里的老光棍生财叔的命，并在与疯狗的搏斗中被咬坏了耳朵和鼻子，你生财叔因此发誓一定要为它养老送终，它也早就被人家煮成烧牛肉吃掉了。但这个事我也不好给一头老黄牛当面讲，于是我就说：“你看，现在大家耕地、种地、打药、施肥，甚至收割玉米、小米等庄稼，全都是用的机器，传统意义上的耕牛在农村已经没有用武之地，所以……”
阿黄忙问：“所以怎么了？”
我说：“所以，村里人就将这些用不着的牛，用大牛棚养起来或是放养到了大草原、深山沟里去了。现在，那些走出村里的牛天天什么活也不用干，却可以呼吸着最清新的空气，吃着最鲜美的嫩草，繁衍子孙，颐养天年，都过着最幸福不过的神仙生活呢！”
阿黄听了，一脸向往地说：“那可真是太好了！我还有一个问题，你看南面有不少小土堆，土堆右边还有几间小房子，平时还有不少人开着车去里面待着，那些都是做什么用的？”
我说：“那几个小土堆是我们蔡家人在死后被埋的坟，以方便后人去祭拜，坟右边那几间房子我们蔡家庄的祖庙。前些年被庙被拆了，坟被平了，近几年在外面做生意发了大财的人多了，就又有人操心重修了我们的村的祖庙，重建了我们先祖的坟墓。庙里供奉的是我们蔡家的远祖周文五的第五个儿子大五老和我们村从山西洪同老槐树下迁到这来的近祖小五老，大小五老两边配位的都是我们蔡楼村在历史上出现过的名人……”
阿黄问：“我们牛类的历史和你们人类也应该差不多久远吧？我们牛类死后为什么没有坟墓也没有祖庙呢？”
我说：“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种动物，都有各自不同的风俗习惯，可能是因为你们牛类从古至今都不兴这个吧，所以才没有筑坟建庙。但是你能活到36岁并活成了我们村的最后一头耕牛，你的事迹肯定会被大家流传下去的。说不定最后村里人也会像对待我们的祖先一样为你建坟立庙树碑立传的。”
阿黄说：“若能这样就太好了！我也因此可以名垂青史了！”
我说：“是啊！若能这样的话，你的牛生也算过得值了！”
半年之后，我再次回到我的老家蔡楼村，特意留意了一下村南的那条小河北边，发现阿黄并没在那棵老柳树下乘凉。回来家后，我就问二叔：“阿黄呢？今天我在村南的小河边怎么没看到它？”
二叔说：“你生财叔半个月前死了，于是就再没人管这头老牛。村里的干部们就商量着将它卖了两千来块钱，为你生财叔办理了丧事。这头牛劳累了36年，到最后老了老了却无人再管，卖也没人要，都赚它太老，肉已经不好吃，最后只能低价处理给了一个卖牛肉的贩子。可是后来我听人家说，这个牛肉贩子将老牛肉当成了嫩牛肉卖，光牛肉就卖了一万多块钱，它的皮也被一个什么纪念馆花好几千买走，说是做成了什么标本……”
蔡中锋：男，中国作协会员，先后在中外报刊发表文学作品3000余篇，出版个人文学作品集10余部，主编图书300余部，获得各种文学奖励100余种。其中已在中国作家协主办的《人民文学》《小说选刊》《文艺报》《作家文摘》四大报刊发表过小说作品30余篇，和莫言、王安忆等六位作家一同获得过第一届“汪曾褀华语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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