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文艺家‖神游物外】曾宪荣《夜宿五台山》

三晋览胜

自身的年龄与体力，已处于令人尴尬的阶段了，但还保持和发扬着昔日行军野练、战备值勤的精神与作风，在五天的时间里兜圈了山西省的晋中晋北地区，于雁门关的南北和五台山的腹地，留下了风尘仆仆的足迹。

到晋祠，先踏积雪绕祠院外墙走了一圈，是为了避开山村妇人抢生意、争导游、罗嗦缠绕的干扰，也是想择高处看一看晋祠的整体格局与环境。进祠院后抚刻石、瞻周柏、谒圣母殿，观赏了宋塑侍女像和水镜台的造型装饰。在检阅各处古建筑碑文的同时，还了解到为周武王之子姬虞塑像建祠的传说。

寻览始建于二千八百多年前的平遥古城及内设的钱庄、镖局、三郎庙、城隍庙、镇国寺，既爬城楼又穿街巷。看毕演绎“升堂断案”情境的县衙门后，将那建有三千个垛口与七十二个观敌楼的古城墙定为立照的背景，请山西汉子帮我按快门后才匆匆地离去。

在晋商圣地宅院的代表性建筑——乔家大院内，仔细浏览了按双“喜”字形结构的三百一十三间房屋和各类陈设，还联想到了《走西口》、《大红灯笼高高挂》等影视剧再现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豪宅大院的深邃与富贵，隐藏了多少鲜为人知的故事。

攀登大同市西北角武周山北崖的云岗石窟，两千多个佛龛与五千余尊雕刻佛像几乎全被我瞻光，尽管不少的己风蚀破损，佛身石架残缺，但这些重叠了几个朝代、凭人力开凿出的浩繁工程与艺术大观令我激动不已。在离开时拜倒在香炉前的露天大佛脚下，还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感叹人造的佛国殿堂折服了一千五百年来的芸芸众生。

五岳之冠的北岳恒山，远看似不及南岳衡山的灵动与苍郁，在主峰景区的山门前我就止步了。可它气势巍峨，连绵雁门、太行、三晋，东西延亘二百五十多公里，耸峙一百零八峰，晨晖中极顶的残雪熠熠生辉。

悬空寺绝壁下的冰川上，是日只有我早到孑行、伫立无言的身影；在上下攀援的过程中，猜不透佛、道、儒三教合一的空中楼阁与文化壁龛，何以能和睦与共地挤在一起同享人间烟火，其险、奇、巧的构建使我忘却了贴壁凌空的风寒；还想究竟冰川源头峭壁上的古栈道遗迹开凿于何时，却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与探询，便边走边回头地下了恒山。

趋车离开浑源县城来到应县城郊，被三轮的“大红袍”的士送到建于辽代的，而且是世界现存唯一古老、高大、纯木结构的塔楼前，也不顾肌肠辘辘，在塔院中浏览碑刻、观赏壁画与泥塑彩绘的菩萨。踏木板阶梯上二楼眺望广袤连天的高原阔野，仿佛在苍茫空日旷、云岚起伏的远方，有艾菲尔铁塔和比萨斜塔的朦胧身影正奔来与我立脚的远古木塔争奇媲美……

我还想去黄河东岸的壶口看瀑布；晋南的永乐宫已存世七百多年，已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搬迁了新址，宫殿建筑的形制和形象生动的壁画完好如旧，更值得看一看；撩发唐代诗人王之涣“欲穷千里目”情怀的鹳雀楼，在地图上也做了标记。可是这几个地方最终都未想好要去，是因为佛教圣地的千古名声和梵音钟鼓的仙灵诱惑，使我拿定主意于最后一日上了五台山。

五台山的地貌结构，古老、独特，气候高寒、清凉，这些自然条件正契合了佛教文化的禅境需求，从而孕育成了中国佛教文殊信仰的中心。自唐以来，有七个朝代在此立庙建寺六十八座并得以完整的保存下来，荟萃了佛教建筑、佛塔、雕塑、壁画、碑刻等文化经典，呈现出一千六百年间佛教中国化演变的脉络与在东亚地区传播的过程，成为朝圣礼拜、科考探秘、旅游览胜、避暑纳凉的人间仙境。五台山景区有六十四个自然村的范围，其中包含山顶平台上建有寺庙，位于东、西、南、北、中的五座山——整个五台山重峦起伏，何止五座山！要跑完所有的寺庙和风景点，至少也得五六天，而我只用了半日一晚的时间，在寺庙集中的台怀镇感受佛国天堂的气氛。

首先登上的是灵鹫峰的“菩萨顶”——五台山藏佛的首府，渐次下108级台阶到灵峰禅寺、万佛阁、文殊殿、旃檀殿及就近便道的各处佛堂禅院。来到佛学院门前，想进去看一看办学规模，却因全是女生（尼姑）被谢绝造访。当然没有遗漏塔院寺（大华严寺），是因为1948年4月9日毛泽东、周恩来、任弼时在这里礼过佛，抽签问卦住过一晚。在赵朴初题写的“五台山”石碑前留影后，便到寺庙外的旅游纪念品摊点前，与人讨价还价买了一些玉石观音、大肚罗汉、桃木胸坠、檀香佛珠佛球和骨刻菩萨装成一袋。

时间不早了，我向暮色中的“七佛寺”走去，想给我买的这些仙乡人造的工艺品浸染些佛性，请和尚尼姑诵经开光后带回洞庭湖的家乡。还想返程到太原不可能了，西沉的太阳与仙山琼阁挨近，长途汽车早已收班，洞天佛地的菩萨有意留我在五台山禅宿一宵。瞻光七佛寺

始建于北宋时期的七佛寺，因供有缅甸古玉佛毗婆尸佛、尸弃佛、毗舍婆佛、拘留孙佛、拘那舍佛、迦叶佛、释迦牟尼佛七尊而得名。寺院座西朝东、居高临下，佛殿、禅房、寮房、佛塔、露天立佛、古树，依高低起伏的地形参差错落、蔚为大观。此时的寺院大门已闭，其旁的小木屋是为游客出售参观卷的也无出家人看守，我检小径寻到侧边虚掩的小门进入露天禅院。禅院内只有三两个上了年纪的尼姑在忙碌走动，似乎己是禅静收拾的时候了。

我一边恭敬地向一位禅师告白请求佛物开光，一边心想时间已晚也许不成，未曾料到禅师却满口答应，旋即引我进入南边的佛堂。佛堂不大，就像四合院的一边厢房，但堂内宽敝明亮、彩色琳琅，地上二十几个拜佛垫膝的绣花蒲团整齐排列，中间立架支撑一个大肚木鱼。蒲团前方半人高的佛龛上供有三尊菩萨塑像和香炉，塑像右旁置一个向天张口的铜罄和一副带细木棍把手的小禅玲。我遵嘱将小玩意散开在佛像前，也将自我估计的二十元人民币（听卖纪念品的妇人讲只需十元）作为开光法事的劳务费压在器物的底部，然后进入法师的行列，按指定的位置立定合掌、闭目凝神。

焚香点烛、轻烟缭绕的佛堂，十位光着头身穿深褐色长法衣的尼姑分两边面对面肃立，进入禅境。罄铃从容敲响，木鱼频频击节，整齐的诵经声平缓而流畅。经文的词句听不清吐字也辨不明语意，每个字音都是平声而无轻重抑扬的变化，就像天外飘来的嗡嗡声浪，一并涌进我的脑门，透彻我的身心。此时，整个五台山各处的佛殿均已歇息法事了，唯有七佛寺的钟声迢递、梵音袅袅，使我很受感动，也觉得新鲜、神秘、奇妙、神飘界外；想打开手机录音或传递给远方的家人听，却不敢冒然造次；又想起了弘一法师出家之前，在西湖广化寺、虎跑寺住宿吃素的“很有意思”，可我没有他那样的觉悟与虔诚，终究是尘俗难脱而且还想入非非——偷偷眯眼窥视、揣度身旁这些皈依佛门的尼姑：孰男孰女？比我矮一截、还高点、年长不少、年轻许多，面容憔悴、皎好，身板结实、精瘦，如果不剃度出家，还留下满头青丝生活在不同的俗境中，现在亦或是各具不同气质和南北装扮的贤妻良母、帼国能人、时尚女郎呢。

法事进行有一段时间了，大概已诵过好几卷经文但还没有结束的迹象，只是随着木鱼的节奏有时放慢，像是抒缓的歌唱；有时连续地急促，又像是激情地倾泻。我仅盼望法师手中的罄棰禅铃能够多敲几下以增添点乐音美感，同时又想到还没吃饭，山区的夜幕完全合拢了可还没确定住处，只有那些静躺在佛龛上的小玩意，在法师们的祈祷与祝愿声中正沐浴无限的佛海灵光。

一个钟头以后，开光法事已毕，走出佛堂。老尼姑说施主可在寺院食宿，引我到客堂凭身份证登记。吃斋饭不要钱且专为我生火做，僧尼是不进晚食的。住宿三十元一晚，交钱找零还欠我四元，建议代香烛钱在“华严三圣”前鞠躬跪拜，我依从了；如果再加十元可点一盏长寿灯，保佑家人老小福寿安康，又欣然照办；还提醒机会难得，第二天可专为我做一场祈福大法事，我又动心了，猜想那将是怎样的排场——佛的代言人这般殷勤细致，我早已身不由己，喏喏是从，在五台山圣地再多的礼拜也是得缘分、应该的。禅房夜读经

在昏暗的斋食房等了不短的时间。

两个馍馍蒸热得滚烫，盛得很满的一碗素菜是红薯块、葫萝卜丁、白菜片、豆腐干、面筋条的杂烩，现成加热的。一碗汤是紫菜叶、白菜条和有点咸味的水。素菜不好看，一看到就不想吃，且多了也吃不完，便用净碗分出少许将馍馍几大口就吃了。汤还勉强喝得，但没喝完，有意剩下一点以示俗家的斯文，可是旁边的尼姑看到后说要吃净、不浪费是出家人也是施主进食的素规，我随即转身端起一口喝得罄尽。吃罢斋饭摸出一支烟，正拨弄打火机时也被制止了。饭前饭后，我将斋食房认真地看了两遍，屋里放的东西多、杂、不成系统，显得拥挤，还供有菩萨，桌凳整齐干净，每人的饭碗菜碟反扣在桌上。靠西窗下排列几口半人高的大窑缸，里面浸泡的也许是腌制的酸咸菜，使满屋充溢着异常的气味。没见到任何鲜色的疏菜，凡俗人豪饮饱食的物质绝缘于圣地，酒肉穿肠过的云游野僧绝难在此驻足容身。

在寮房院的锅炉房，烧水的尼姑给我烧开水灌暖瓶，一和尚一旁等候带我到下禅房歇息。等水的间隙我问年纪约六十开外的尼姑：可有子嗣家人，何故出家？

她没有面对我，像是自言自语：“出家人不谈人情俗事，相互间亦不探询风尘身世，一心向佛是原由，施主你不懂。”

“我知道，看破红尘，摆脱纷争与俗欲，求得平和与顿悟，是为出家的初衷。”我自以为是地替她回答。

“是的。有家有室是前缘苦业，出家一切皆空。”尼姑一脸平静，略带伤感与无可奈何的语气，低着头欲言又止。

其实，佛的修炼很实在也很清苦，除了净化自己的灵魂，还要施舍慈悲、普度众生、操心今生来世，何空之了。

“尊寺住持法师是谁？高寿？现可在寺院？”

一旁的和尚应道：七佛寺住持法号“正提”，是一位年届古稀的比丘尼法师，现患恙去天津儿女家就医疗养去了。

这位住持法师为遂依佛弘愿，主持恢复并开拓出了七佛寺禅院的现有规模。我己看过的寺院南方矗立的一座六角、七层、密檐式汉白玉七佛宝塔，一座新佛殿和后山坡下新竣工的由小肥羊总公司捐资的一尊带剑文殊菩萨立像，也都是在她的主持下修建铸造的；勤修佛法，精研佛理，潜心修德，为困境中的生命指点迷津、祈福消灾，被人尊崇和皈依。正提法师亦是凡胎肉身，为信仰为广播佛法付出了智慧和体力，接受科学的帮助能够早日得到康复也是理所应当的。

提着暖瓶，僧人导引，走出寺院，下了一截山坡。四野寂静无声，零星的怀台镇灯火使我感觉到佛居的环境加倍的清凉、肃穆、黢黑幽深。进到下禅房，30元一晚的僧人住境，不是我想象的禅洁与规整，简陋随便的两床一间的房内颇显陈旧和零乱，这里的僧人已外出化缘——男性的出家人还是像俗人一样的不修生活边幅。尼姑们做完法事就早早地进禅宿房歇息了，我不熟悉禅院的途径与忌讳，错经此地时被老尼指示绕道避开——这些傍晚为我拜佛诵经、喉干舌燥又未进晚食的苦行者的住所，是无从亲睹其怎样的起居设施了。

我完全没有睡意，正不知如何打发时光，却看到床头窗台上有一迭几本已蒙尘的经卷——它可为我抚平心境，做开光法事时听不清的经文也许这其中找得到，佛理的精邃与玄妙，会引导我皈依五台山禅寂深深的梦境。

第一本黄色封面小册子的内容是《佛说盂兰盆经》、《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佛说长寿灭罪护诸童子陀罗尼经》。

第二本也是黄色封面、很薄的《放生仪规》。

第三本不是经书，装潢漂亮，未翻看便知是俗家的彩印物——《山西五台山申报世界自然与文化双遗产宣传册》。

第四本是很厚的窄十六开本，长卷两面印刷，正反折成册页形式的装帧，封面蓝底仿金字《大佛顶首楞严经（上部）》。内芯文字为繁体楷书，每字附汉语拼音声调，是一本可作字体间架结构研究的书法参考资料。这本经书请僧人应允可让带走，我却连同以上三本都塞进了我的手提包。

我没有漱洗、清洁手足，北方嫩春深夜的寒冻使我未曾顾及到虔诚的禁忌，盘腿坐在床头，侧倚木案，将经书一一翻阅。现代印刷技术的采用和按传播、普及佛教弘旨的要求，经文词句中都注上了标点符号，读来顺畅也朦胧可解其意。在《放生仪规》的最后一部分，不是梵语禅言，摘录的是唐、宋、元、明文人“放生诗” 十二首，其中有白乐天、杜牧、杜少陵、陆放翁、赵子昂的。陆游的四首诗中有一首《代牛乞命诗》，应对了今岁牛年，吟来似有所感，又可证我五台山夜宿禅房的经历：

耕烟犁雨几经年，领破皮穿未敢眠。

老命自知无足惜，前功还望主人怜。

翻经已毕，听斜对面有电视机的声响，便轻步敲门而入。见老僧斜靠床头嗑瓜子剥花生，体态发福，一身俗人居家的短裤衬衫。我问他皈依佛门的因果答道：出家之前住哈尔滨，为一轨钢厂退休工人，老伴已去世，空闲无欲想到要出家，结缘留在五台山，有子媳孙一家常来探望。我看老僧不像老尼言有所讳，心态怡然自得，还怀有真实的人间情愫，在这空荡的禅房里与我为邻，使我觉得缩短了与佛亲近的距离，也不感到有什么担心与孤独了。

睡前，我给远方的老伴报平安，用手机发出一条短讯：

吃罢斋饭，住进禅房。

烛案开经卷，疏钟伴梵声。

199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