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德文化丛书
《布莱希特与老子》
[德]海因里希·戴特宁 著,谭渊 译
贝托尔特·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1898—1956),被汉娜·阿伦特和乔治·斯坦纳盛赞的伟大戏剧家、影响本雅明的天才诗人。
作为戏剧家的布莱希特
布莱希特是20世纪继易卜生、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之后对中国剧坛产生巨大影响的最重要的外国人士;他创立“史诗剧”,以“间离效果”为核心构建了欧洲崭新的戏剧美学体系。
作为诗人的布莱希特
布莱希特创造了全新的政治诗歌,以其“带有不规则韵式的无韵抒情诗”被视为德语诗歌语言最伟大的发明者(翻新者)之一。
中国哲学爱好者布莱希特
布莱希特的成就不仅是德国文化传统的产物,更与其对中国的思想文化传统,尤其对中国哲学近乎偏执的热衷与研究有不可忽视的关联。
由于对中国哲学与文学的热爱和研究,布莱希特被同时代人称为“中国人”,而他在流亡丹麦期间的诗作《老子流亡路上著<道德经>的传奇》更是将他与中国的老子道家思想联系在一起。一直以来,西方学者对布莱希特这首诗的评价高度一致,如认为它当属“布莱希特最为著名的诗歌之一”“20世纪最为优美的德语诗歌”等,即便有如此一致的高度评价,但学者们对诗作中所蕴含的道家哲学思想和道家风格的行文方式却甚少关注。这部作品是如何创作产生?应怎样把握其源头、修改和最终成品?当这部诗作与道家思想联系起来时,应如何理解诗中的句子?
本书通过研究该诗作的手稿(1938),不仅从文学角度分析了中国哲学、中国文学在20世纪初德国的强大影响,而且指出布莱希特在接触道家思想之前就早已有类似道家的哲学思考,他在诗作当中描绘的老子形象其实是流亡中布莱希特本人的真实写照。此外,该诗作在风格上有道家“流水”的特性,并且通过诗歌韵律的变化体现了“强石’对“流水”的阻挡以及“流水”最终获得胜利的过程,笔墨凝练传神、跌宕有致。
海因里希·戴特宁,德国哥廷根大学德语系教授。出版学术专著23部、诗集9部,发表学术论文300余篇。主持及参与编写《安徒生文集》《托马斯·曼文集》《伦茨文集》等多部大型文集。在美国、丹麦、中国的多所大学担任客座教授。2009年,获德国最高科学奖“莱布尼茨奖”。2011—2017年,担任德国语言文学科学院院长、德国最高文学奖项“毕希纳奖”评委会主席,成为当今德语文学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
谭渊,复旦大学硕士,德国哥廷根大学德语文学博士、博士后,华中科技大学德语系教授、博土生导师,现任外国语学院副院长,兼任中国外国文学研究会德语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主持国家社科基金、教育部社科基金项目4项,出版专著6部,发表学术论文80余篇。入选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青年长江学者及德国洪堡学者。
传奇
“他可搞出什么名堂?”
您准会发笑:《道德经》
明月 诗歌 李太白
凝望天空 随波逐流
对秩序的恐惧
德布林与柏林之“道”
尘世之争与礼貌的中国人
叼着烟斗去流亡
列宁还是老子
手稿第9节及相关改动
道的诗韵
“不。”
致谢
精彩文摘
老子流亡路上著《道德经》的传奇
原作:布莱希特
1.
当他年逾古稀,身体羸弱,
期盼宁静之心,迫切涌动,
但因国中善良,再度衰落,
邦内邪恶,复又逞凶。
老师系紧鞋带,踏上旅途。
2.
打点行囊,取他必备
所要不多,也需这那,
像那烟斗,晚间常抽,
一本小书,天天要读,
白白面包,估计只需寥寥。
3.
再见山谷,心复欢快,
得上山路,又将山谷忘怀,
见到青翠,牛儿欢喜,
驮着老者,又把鲜草咀嚼,
步儿不快,老者已觉够好。
4.
上路四天,巨岩夹道,
一名税吏,拦住去路:
“可有宝货?须得上税。”——“没有。”
引牛小童,代为作答:“他曾教书。”
如此一来,一清二楚。
5.
小官心中,却起涟漪,
兴奋追问:“他可搞出什么名堂?”
小童言道:“柔弱之水,奔流不息,
日复一日,战胜强石。
刚强居下,你定懂得。”
6.
小童赶牛,又上旅途,
暮色未沉,仍需赶路。
幽幽松间,三影渐隐。
小官心中,灵光忽闪,
扬声高叫:“嘿,你!站住!”
7.
“敢问老者,你那柔水,有何奥妙?”
老者驻足:“你感兴趣?”
那人言道:“我虽关令,
谁战胜谁,亦想分明。
你若知晓,便请道来!
8.
快快给我写下!就叫书童笔录!
这般玄机奥妙,怎可如此带走。
若论纸墨,此处亦备,
寒舍在旁,晚餐亦有。
夫言至此,意下如何?”
9.
老者侧头,打量来人,
袍钉补丁,足无敝履。
一道皱纹,深印额头,
啊,致胜之道,恐无他份,
由是喃喃:“你亦欲晓?”
10.
此番请求,恭恭敬敬,
老者老矣,岂能推辞。
朗声言道:“问问题者,当得答复。”
书童亦言:“天也将冷。”
“那好,就此暂且小住。”
11.
于是智者,翻身下牛,
老少二人,奋笔疾书,
税吏备饭,每日伺候,
咒骂私贩,亦只低声。
如此七日,大功告成。
12.
这日清晨,书童敬献
八十一篇,警句箴言。
亦谢税吏,小赠程仪。
主仆二人,绕过松林,隐入山间。
敢问世人:若论礼数,谁人能及?
13.
然而,一切赞颂,不当只归智者,
他的大名,已在书上闪烁!
一份感谢,亦当归于税吏,
智者智慧,也须有人求索。
是他,求得智慧硕果。
“他可搞出什么名堂?”
“他可搞出什么名堂?”
明月 诗歌 李太白
道家思想自古以来就是诗人的哲学。伊利亚斯·卡内蒂伊利亚斯·卡内蒂(Elias Canetti)说过:“道家学说一直吸引着我。它彰显变化,而又与印度及欧洲理想主义的道路相左。……它是诗人的宗教,即便诗人们自己并不知道。”《道德经》开篇便写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由此开始,道家经典就将诗歌视为道家玄学自然天成的,同时也是最为适当的表达方式并付诸实践——先是《道德经》中生动形象、常常合仄押韵,因而读起来像诗歌一样朗朗上口的警句,而后是道家经典《庄子》《列子》中的寓言和比喻。而从另一方面来看,属于伟大中国文学传统的、通常被人们认为是属于世俗的抒情诗,与哲学中的玄学思想、特别是和道家思想也常常有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这里只举最为重要,也是迄今最为著名的例子——例如8世纪的天才诗人李太白(李白)那充满迷醉的月夜狂想曲和饮酒诗。李白的诗作与道家思维、表述之间所显示出来的相近性绝不仅仅是一种表面上的类似,实际上更是基于他们深厚的渊源。李白本人就是在道教圈子里成长起来的,成年后还接受了道箓,正式跻身于道士之列。欧洲的读者喜爱李白诗歌中那种迷醉的“存在主义盛宴(活在当下,及时行乐)”思想,从兴高采烈的自我升华一直到个体融入宇宙的幻觉体验:所有这些的根源都在老子“有为与顺其自然”“自我坚持与自我放弃”的悖论中。
而将这神来之笔用德国表现主义生动形象、富于乐感、灵动柔滑的文学语言表达出来,则是下面这样一番景象:
春天里
如果人生只是心中梦境的影像——
又何苦去捶打自己苍白的额头?
我只想让自己每日狂饮迷醉,
然后在廊柱前酣醉沉睡。
我醒来,抬起眼帘,
一只鸟儿在盛开的花丛间歌唱。
我问它,我们这是生活在什么时代,
它回答:春天让鸟鸣清脆。
我心中感到震颤——眼泪将要奔涌,
这时我斟满酒杯,嘴唇啜吸。
我放声高歌,直到月光在蓝天中闪耀,
而我忘掉了明月,忘掉了歌声,
也忘掉了李太白。
这段文字来自诗人阿尔弗雷德·亨施克(Alfred Henschke),他生于1890年,笔名克拉朋特(Klabund),该笔名来自“Klabautermann”(海怪)和“Vagabund”(流浪汉)两个词的组合,他就是以这一笔名成为表现主义文学的领军人物之一。同时,他用引人入胜的优美语言天马行空地意译了李白等人的诗作,而老子最终也成为他翻译的对象。在1915年岛屿出版社为他出版的诗选《闷鼓醉锣》(Dumpfe Trommel und berauschtes Gong)中就已经有一大批李太白的诗篇,这部诗选加上紧接着在1916年出版的诗集《李太白》(Li tai pe)使作为翻译家的克拉朋特成为活跃一时的畅销书作家。克拉朋特翻译时所依据的从来就不是中文原文,而是早年间问世的德语和法语译本(这在其作品附录中都有说明),同时克拉朋特也完全不是以汉学家的身份,而是以一位体察入微、善于模仿原文风格的转译者身份出现,正因为如此,他为中国诗歌所赢得的德国读者之多达到了无可匹敌的境地。正是由于有了他的翻译,一代浸润于尼采思想的德国表现主义文学家才将李太白视为自己的同时代人。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诗篇,丹麦作家雅各布·帕路丹(Jacob Paludan)才让小说《约尔根·施泰因》(Jürgen Stein,1933)的主人公说道:“花费心血学习德语也是值得的!”也正是通过这些诗篇,克拉朋特在从未听说过“道”字的读者们心中唤起了对“道”朦朦胧胧的理解。
《道德经》言简意赅,形象生动,这种语言与迷醉者李太白狂放的诗歌一样具有诗意的特征,这决定了欧洲人对《道德经》的接受从一开始就带有基督教阐释学(interpretatio christina)的影子。早在雷慕沙充满猜想的阐释中,人们就已经发现老子的箴言韵文中既有象形文字的晦涩符号又有闪烁智慧光芒的正反悖论,这种异国情调的文化传统是如此充满魅力,仿佛为那个对正统(基督教)教义已经感到疲惫的欧洲昭示了新的通向成圣,甚至是通向拯救的道路。于是,从这个充满浪漫色彩的开端开始,在欧洲的老子接受史中,正统与非正统的解读、哲学与诗学的接受就如影随形、密不可分了。
在德语知识分子的圈子里,卫礼贤在汉学和文学方面的双重创举也掀起一场令前人黯然失色的“老子热”,这一方面要归功于他卓有成效地颠覆了基督教和道家思想的可比性研究,另一方面则要归功于他在《圣经》和歌德的语言艺术之间取得巧妙平衡的诗歌创作能力。1915年,南蒂罗尔诗人卡尔·达拉戈(Carl Dallago)出版了他的《道德经》译本;1910年,马丁·布伯(Martin Buber)根据小翟理斯(Lionel Giles)1904年的英文译本翻译并评注了《庄子》的部分内容,而被作为蓝本的这个英译本也不过仅仅只是众多英语译本中的一个。包括卡夫卡(Franz Kafka)、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荣格(Carl Gustav Jung)、布洛赫(Ernst Bloch)、托勒尔(Ernst Toller)在内的一大批学者此时都开始了对道家学说的研究。赫尔曼·黑塞——对老子学说进行基督教式阐释的学者约翰纳斯·黑塞的儿子——在小说《悉达多》(Siddartha,1922)中将基督教、印度教、佛教和道教思想家形象与比喻熔于一炉,并让佛祖的门徒离开师门,最终来到一处可说与道家思想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地方——奔流不息的河流边,从河水中领悟到了宇宙的奥妙,也认识了自我。1926年,赫尔曼·黑塞在回首往事时写道:对于那一代被战火打破了内心平静、苦苦求索的德意志青年而言,除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外,再没有比老子学说影响更大的思潮了。
随后,“老子热”在1920年达到了高潮。关于儒家和道家思想的最为重要的一部宗教社会学著作和两部风格迥异的《道德经》译本在这一年同时问世了。其中一个译本出自赫塔·费德曼(Hertha Federmann)笔下,由慕尼黑的贝克出版社出版。这部以英语著作和译本为基础的语文学著作有着浓郁的学术气息,为了让人们更好地理解老子思想,它还明白无误地援引了另外两部道家经典——《列子》《庄子》作为参照。与之截然相反,另一位天才的转译者则坚决地走上了一条充满诗意与直觉的非学术性道路,缔造出文学史上的辉煌篇章,这位倾注了全部澎湃激情的译者便是克拉朋特,他跨出了前无古人的一步,将“智慧的老者”推上了一个明确具有后基督教色彩的新宗教的创始人宝座。在这里,专业学者与民间学者(对道家)的接受、表现这一代人对集权主义的极度愤怒、语言上的暴力荟聚成为一种新的救世哲学。在这场转折所激荡的好奇人群中,有一位年轻的诗人诵读过李白诗作的德译本,并在那段日子中与克拉朋特结为好友。此人就是布莱希特。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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