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时代
AI辅助的无人机用传感器和控制器维持平衡,而人类个体的“传感器”在退化进程中,规训式教育让人们顺从威权。人类个体需要与土地交感,与其他物种共情,需要借助AI吸收公共知识,但我们不能完全依赖它们,平衡发展才能持续生存。
原文 :《一脚在大地,一脚在“灵境”》
作者 |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刘华杰
图片 | 网络
在拉丁字母表中,由A到B是一种自然顺序。若A指代原子(atom),B指代比特(bit),由A到B是不是自然发生,以及是否还存在反向过程?由A到B的数字化进程能够一直进行下去最终抵达德日进(P.T. de Chardin, 1881-1955)神父所说的“欧米伽点”吗?AI在最近几年突然成了热词,不提AI似乎就落伍了。越是这样,越要冷静,不要夸大,也不要缩小。
AI依模型而运作,深刻影响个体学习
众所周知AI是artificial intelligence的缩写,但对于A和I可以另外考虑两个单词atom和information。AI以信息加工、表征见长,但绝非只涉及信息,硬件物质是不可缺少的,甚至起着关键性作用,因而离不开原子。除了原子、信息,还有基因(gene)。这三个本体层面的概念自19世纪中叶以来逐渐明朗起来(古代的原子论不算),显然与自然科学及技术密不可分,特别涉及对原子、信息、基因的人为操纵。原子弹、远程通讯、基因修饰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现在讨论的AI是在它们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影响更为深远的一种技术,它操纵的是什么?仍然是信息,但不同于信息论、控制论和一般通讯工程中的信息,其涉及的主要是信息存贮、加工、表达、创新,其中两端的“存贮”与“创新”目前来看不是要点。从波普尔(K.Popper)的三个世界理论看,AI有不同的触及,对世界1(物理世界)影响不大,对世界3(知识世界)表面影响较大,但不如对世界2(意识和心灵世界)的心理冲击大。AI与基因的结合恰如科幻小说的推断,风险巨大。AI“喷发”(有气,有灰,有石碴)给民众心理带来很强的冲击。
世界的信息化进程从笛卡儿、伽利略那里就已启动。1956人工智能概念已正式提出。但是直到麦卡锡本人去世约60年的时间内,计算机迭代得较快,AI却发展缓慢,没有刺激大众的神经。AI中所谓的“智能”只是比喻的说法,指某些方面的做事能力。在相当长时间内此能力相当有限,但最近因芯片技术的革新而发生了巨大变化。
AI会更加渗透于人们的日常生活,其技术的快速推进对人类个体学习与认知的目的、方法、标准冲击颇大,比如影响到对书本中大量知识的直接记忆,学生再高效地学习也学不过机器。人类学习的目的将主要是应对现实场景和可能之未来而采取合适的决策,进而过好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比谁“学富五车”。知识论、科学哲学、科学社会学、经济学,甚至政治学也要调整。与自然科学中概念、理论之模型角色一样,哲学中的原子论、还原论、整体论、实在论、工具论、建构论、唯理论等也起到模型的作用,但针对具体个体并不都是需要的或者合适的。AI按模型设计、发挥功能。说AI是不是人脑、人类智慧本身,没有多大意义。肯定不是!重要的是AI依模型能够发挥作用,达成某种效果。英伟达的Earth-2能较好地预报天气,但它展示的并非真实的天气系统。
个体的知识意志与成本算计
快速推进的AI技术竞赛,由现代社会之铁三角“权力-资本-技科”三者合力促成。个人作为认知主体对于变幻的技术不能不跟上,否则将被边缘化甚至淘汰;也不能跟得太紧,否则太累且无自性,会成为附庸、牺牲品;应当“不即不离”,有限参与和观望。
AI时代,人类个体需要更坦率面对两个世界:自然世界和人工世界。现在的人工世界被AI部分“赋灵”,好像能够自我演化了,更像自然世界了。这令人回忆起法国技术哲学家埃吕尔(Jacques Ellul,1921—1994)《技术社会》的先见之明。原来两大世界根本不对称,现在变得有些对称了。作为个体,我们不但要拿出精力应对前者,还要拿出精力应付后者。两者都可以正面地为自己服务,但两个世界给人的压力不能忽略。细分析,随着社会的发展,自然世界给人的压力、摧残在变小,大自然对人类整体和人类个体显得(并非“变得”)更温和、慈善,像母亲一样,而后者人工世界的变化趋势正好相反。它日益威胁人类传统意义上的正常生活与持久生存。比如,许多理所当然的隐私无法得到保护。此时,人类个体几乎每个举动都被记录在案(比如只要用手机,就有一只或多只看不到的眼睛在某处监视着),别人只要想观察就能够观察到,甚至不必用“窥视”一词,个体信息暴露无遗。一个人在搜索引擎中输入关键词,都会被记录追查,行走在街道上、乘坐飞机火车、入住酒店更不用说。课堂被摄像头全程记录,教师的讲解、师生的讨论都可能成为日后的某种证据。信息技术(AI只是其一,而且难以剥离出来)的快速推进,使得任何相关限制性立法都显得迟钝且无用。声称“不能做什么”成了“保守”和“拖后腿”的象征。当年现象学哲学家德雷福斯(Hubert L. Dreyfus,1929-2017)还有勇气认真地撰写《计算机不能做什么》(1986年有中译本),今日的哲学家则多是无关痛痒地嘟囔一些废话,多数工程师对此一笑了之。
在此大环境、大趋势下,留给人类个体的选择不多。如果某一代或几代人类个体感觉不适应的话,那么可以寄希望某代新人、新人类、AI类人主体的出现来适应,这又令人想起达尔文演化论和另一种意义上的“普朗克定律”(原来是指不接受新理论的老顽固一个一个死掉,于是新理论最终胜出)。当代人要为后代考虑,但是终究无法操办后来者的一切。对普通个体而言,经营好邻近时空,在有限的生命历程中更好地享受幸福是当务之急。
个体寿命在变长,学制也不断延长,终身学习已不只是一种说法,正在变成现实。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于年轻人来说毫不费力甚至带着游玩性质的一些学习,对部分群体将变得十分困难,电子转账、网络打车、订票与改签、P图、制作小视频、经营个人媒体账号,对许多老年人来说已构成根本性障碍。以AI为代表的成套新技术提供了方便,无疑也增加了成本,带来了新风险。AI等技术在快速迭代,了解、学习、使用要有成本。
个体需要扬长避短,改变学习方式和学习内容,但显然中学和大学都没有为此做好准备。体认共生、学会共情、理性决策将是学习者要特别注意的方面。面对AI和Virtual Reality,学习者依然要两条腿走路,一脚在大地,一脚在“灵境”。从生态的角度看,越是在此时代,越不能忘记个体博物,毕竟人是一种动物,而动物生存于大自然(非人工自然)中。人精于计算(算计),却不单纯是数字动物。心灵和肉体都需要安放。大地永远是人类退守的根基,“家园”暂时并不会迁移!不同年龄段的群体跟进AI的需求也是不同的,幼儿和老年人宜适当匹配,不能过多。
AI辅助的无人机用传感器和控制器维持平衡,而人类个体的“传感器”在退化进程中,规训式教育让人们顺从威权。人类个体需要与土地交感,与其他物种共情,需要借助AI吸收公共知识,但我们不能完全依赖它们,平衡发展才能持续生存。
变焦观察AI喷发现象
AI不是一夜成就的,学者要在更大的范围内思考它。对于哲学家和历史学家,需要考虑与之相关的思想史与环境史。前者重视人类思想的力量,后者则更重视外在物质的力量。最宏观的环境状况显然设定了某种决定性的框架,比如什么样的生命得以发生、发展。但我们通常不是在极限情况下讨论历史。如果说环境史是“大历史”,思想史则是“小历史”。
可是,事情并非如此刻板、简单,这只是极粗略的说法。不能想当然地说环境史只在宏观层面存在,其实它存在于多个层面、时空尺度:可以有宏观、中观和微观环境史。小的时空尺度下依然可以讨论环境与社会各方面之间的关系。环境史与思想史两者之间的关系依然可用分形(fractal)模型来解释,其间存在“尺度(scale)辩证法”。笔者想再次提及“变焦跨界”“逾层凌域”方法。变焦后,思想史又成为了大历史,而在其中又有环境史。再放大,环境史中有思想史,思想史中有环境史。层层嵌套,由千年尺度可以缩微到10天的尺度,跨越4个数量级。因而两者相互补充的,缺一不可。系统相邻层面之间存在还原和突现,思想史和环境史的交织也如此,因此不宜对立起来,不能只选其一。当然,具体背景下,我们可以强调某一种,特别是其被严重忽视时。
理解AI技术的快速迭代,要同时考虑相关的物质与思维力量。粗略讲,前者与硬件物质原子有关,后者与软件思想信息有关。或者再粗略地看,与物质和精神的互动有关,涉及唯物与唯心的纠缠。说AI影响环境、生态,绝不是开玩笑。人类群体之间的算计,最后都会被转嫁到大自然上。
笔者在《基于算法的人工智能与基于演化适应的智能》(《人民论坛》,2018年1月25日)中曾提及三点:1.人工智能的高度发展将改变人这个物种的属性。单调的非自然化趋势,将加速人类的毁灭。2.“人类世”之后,演化依然还会进行,只是人没有资格参与和旁观。3.基于算法的人工智能与基于演化适应的智能两者应协调起来。现在看,第三点依然需要强调。换种通俗的说法,人是身心两全的“东西”(并非侮辱性用词)。人的确变得越来越不像人,而机器变得越来越像人。人并非为了认知而认知。按尼采的观点(也得到福柯的肯定),人的认知有两个方面。1.先于一切真理的原初的躯体认知,基于本能,目的是生存,通常它甚至不被视为一种认知。2.苦修的认知,是去除躯体、康德意义上的知识,宣称的目的是获得真理。后者的机制是抽象和简化,最终指向是掌控事物。AI推进是第二类认识追求的必然结果,“认知的凶狠进取”并非要企及存在或本质,“只会引起新的表象,让表象之间相互争斗”。这类认知“从来不会适应对象”,总是与事物的自在分离(《知识意志讲稿》,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267-287页)。尼采与福柯对认知的思考与我们习惯的实证主义套路非常不同,理解起来也有一定困难。但它的确抓住了人类知识意志的某些方面,给人们以启示:不能只顾及第二种认知;认知并不蕴涵善。
不管是否情愿,现在需要两条腿走路。若想维护个体自身的利益,就要学AI用AI,但不能追捧,此时更要看护好祖先们没有破坏尽的地球盖娅!盖娅坏了,人的自然性根基就被拔出,AI也就没了。稍动动脑就能确认:在可想象的未来,逃离地球是科幻,是神话。福柯在《知识意志讲稿》中说,俄狄浦斯强调“自己调查、自己找到、自己决定”。搁置神谕、“拒绝服从式的聆听”是俄狄浦斯解开谜语的前提。学习已有的普遍知识可以部分交给机器来做,个体应拿出时间与具体的大自然互动,同时也生产“个人的自然知识”。重回大地,“野化自我”,文明才有希望。这话表面悖谬,却是辩证在理的。威尔逊(Ben Wilson)的《城市丛林》(Urban Jungle: Wilding the City,中信出版社,2024年)并非在开玩笑,它重启了梭罗的信念:荒野蕴涵着这个世界的救赎。要救赎的首先是人心,心灵状态不自然,生发的欲望和欲望芯片(“新骗”)的股价才会兴风作浪。
对于大多数普通人,被技科(technoscience)“拖曳”得身心疲惫之际,要提醒自己:与AI快速推进保持适当的距离。浮生常博物,记得去看花!如果你不是普通人,那另当别论。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927期第6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本期责编:王立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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