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暴诈」是魔宙出品的半虚构故事栏目
由姜湖讲述发生在1999-2016年的中国诈骗故事
大多基于真实新闻而进行虚构的自传式写作
从而达到长见识和警示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姜湖。
有个东北朋友跟我说过桩惨案,特别骇人听闻。
说是05年冬天一个晚上,他们那儿有个狠人,一夜之间,横杀了半个城管大队,完事后就引火自焚了。
而这一切的起源,竟然是辆三轮车。
今天的故事里,刘志也跟城管杠上了,并且也出现了一桩自焚事件。
在此之后,刘志就迎来了他的重大人生节点。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对于刘志来说,到底是福还是祸,让我们一起往下看吧。
大暴诈·第二季
法则二十三:“釜底抽薪”
案例:小虎出狱事件始末
时间:2014年2月
1
2014年2月,刚过完年,监狱恢复了现场会见,我就急忙赶到临沂的兰山监狱去探视小虎。
从十岁开始,这是他第一次没有跟我和红姐在一起过年。
我还给他带了一套新棉衣,按照记忆里的尺寸定做的,就是不知道这几个月他长高了没。
一般来讲,法定节假日是暂停办理现场会见的,所以只能等过完年
这次见面,我跟小虎说了几个事儿。
红姐被我骗出国了,我还给她报了个社区大学的MBA班。
徐继铭也被我送去外地读书了,封闭式学校,要读三年。
我瞒得很好,所有人都以为小虎去美国念书了,红姐在给他陪读。
另外,T村还出了件事。
资源局局长一死,我沙场的各种文件就被吊销了,不过那几个钱我本来就没看在眼里,场子就那么空着,我忙着在临沂跑各种门路,想办法捞小虎出来。
沙场不开工,那些大型机械就一直丢在原地,没人看管。没成想,村里几个老油子居然想趁沙场荒废,把机器给偷摸卖了。
都已经找来买家,正准备拖走的时候,有个工人站了出来,以一敌十,把那些家伙揍得抱头鼠窜,保住了沙场的机器。
得知这件事后,我回了T村一趟。
然后,我在沙场的门口看见了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人。
二月,天还很冷,但他却穿着一件黑色的薄袄,后脑勺上有块渗血的纱布,长长的头发盖住了半张脸,我只看到一个很尖的下颌。
他像尊雕塑似的扎在门口,几乎与身后的黑夜融为一体。
我走过去问他:“揍人的就是你?”
他猛地抬起头,粘成一缕的头发甩在脑后,露出一双细长的单眼皮,一条长长的疤露了出来,从左眼底一直蔓延到左耳耳后。
从村支书老徐口中,我已经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这个男人也住T村,不是本家的,据说是十多年前搬来的外姓人,在村里存在感不强。
他脸上有条挺长的疤,听说是年轻时打架被人砍的,所以大家就喊他“刀哥”。
不过这个称呼里,没半点尊敬的意味,反倒是某种调侃。
刀哥看着四十多岁了,但一直没啥正经工作,主要靠种地为生,农闲时会在村里捡垃圾。
他不怎么跟村里人讲话,脸上的疤又吓人,没人愿意靠近他,大人吓唬小孩时会讲,再不听话就把你送给刀疤脸。
一大把年纪了也没个老婆,就跟七十多岁的老娘相依为命,饿不死,但也过得不算好。
直到我的沙场开起来,他才算有了个正经的营生,干活特积极。
现在沙场停工,我又不在村里,别人都在顺手牵羊,居然只有他还在傻乎乎地守着,脑袋上还贴着纱布呢,又来帮我守场子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感慨万千,拍了拍刀哥的肩膀,问:“吃饭了吗。”
大晚上的,镇上没什么吃的,只有卤菜和汤面。
我要了两大碗面条,再加上一些花生米和小菜。
我不饿,一粒一粒地往嘴里扔花生米,慢悠悠地嚼着。
但这个刀哥像是饿坏了,狼吞虎咽,一筷子几乎夹起了一半的面条,还没等热气散完就往嘴里塞。
刘志老家是吃这种小刀面,先喝口汤暖暖胃,再夹一筷子面条,咸香弹牙
一碗面条很快到了底,我看他意犹未尽的样子,说:“我再给你点一碗吧。”
刀哥摇头,直勾勾地看着我这碗没怎么动的面条,说:“你还吃吗?不吃就给我吧。”
“我这碗都坨了。”
“不浪费。”
我把我这碗已经完全坨掉的面条推过去,他也不客气,三下五除二吃得干干净净,一口汤都没剩。
吃饱喝足,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问他:“你为什么要帮我守沙场?别人都在抢,你为什么不抢。”
刀哥擦了一把嘴,表情很平淡地说:“保险,你给我老娘买了保险。”
一年前我大规模地帮村里老人买保险,也顺手给刀哥的母亲买了。这个保险也巧得很,刚买不久就查出刀哥母亲肾结石,去医院开刀花了一万多块,保险全报了。
原来是这样。
这个村里受我恩泽的人多了去了,唯独只有刀哥在出事的时候护着我。
知恩图报,是个不错的人。
我又看了一眼那两只干干净净的碗,不贪小财,能做大事。
“刀哥,你愿意跟着我干吗?”
2
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带刀哥去镇上的澡堂子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
不知道现在农村还有没有这种大澡堂了
洗完澡后,又去理发、买衣服,一通折腾后,我总算看到了刀哥的庐山真面目:细长脸儿,眼睛很小,但眉毛很粗,几乎是眉压眼了。
长得不算差,但总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收拾完毕后,我又给了刀哥一笔钱,让他安顿好老娘,顺便告个别,这一去临沂,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了。
这段时间我几乎要在临沂安家落户了,就干脆在兰山区租了个房子,是个两居室,正好我和刀哥一人一间。
听我说完红姐和徐继铭的事情后,小虎的眼圈红了。
又听我说到刀哥,小虎的表情平静下来了:“师父,我相信你的眼光。而且,你现在身边没人,你一个人……也很难。”
我安抚了小虎几句,说我现在正在想办法,让他再耐心等等。
小虎却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师父,我们监区来了一个奇人,是从济南监狱调过来的。”
我问:“有什么奇的?”
小虎说:“这人从死刑立即执行变成了死缓,你说奇不奇?”
小虎说,这家伙名叫孙建华,看着三十多岁,长得五大三粗,身上纹龙画虎的全是文身,看着挺唬人。
孙建华刚到这儿就能住进条件最好的四人间,平时的劳动也从不参与,想睡觉就睡觉,想出操就出操,但每次劳动考勤都是满分,还拿了个“劳动改造积极分子”的头衔。
很多监狱里的老油子也对他毕恭毕敬,开口闭口就是“孙总”,那谄媚的表情都要掉地上了。
小虎四处打听了下,这家伙一年多前犯了个轮奸和侮辱妇女罪,再加上开设赌场、打架斗殴、组织黑社会的罪行,数罪并罚,最后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
但不知怎么回事,本该一命呜呼的他居然从死刑变成了死缓,甚至还转狱到这里来了。
听到这里,我眼前一亮。
但凡是涉及到重大刑事案和死刑的案子,法院都有严格的流程,一般不轻易推翻重审。这几个月我就是一直在跑这个流程,迟迟没有跑通。
这个孙建华有什么神通,居然能把这么复杂的流程搞定?
小虎的话启发了我,这人啊,一旦倒霉,就容易死脑筋,连我也犯了这个毛病。
直接把小虎从监狱捞出去,步子确实迈得太大了。
但是,死刑能改死缓,死缓能改无期,要是我找人操作,把小虎的十年改判成两三年,兴许还有门儿。
我对小虎说:“你在监狱里跟他打好关系。”
小虎拍拍胸脯,亮出细长的脖颈子:“放心吧师父,我现在就差给他打洗脚水了。”
我有点心疼地看着他,一个月不见,这孩子又瘦了,脖子上的青筋都冒出来了。
“上次找你麻烦的那帮人还在找事吗?”
小虎刚入狱的时候,被分到一个“东北间”,里面全是五大三粗的东北人,一直调戏他长得像女孩子。小虎直接用开水给嘴最臭的家伙洗了洗,被关了一周禁闭。
出来以后,狱警担心他们再惹事生非,就给小虎换了个监舍。
“放心吧师父,那群怂蛋就是欺软怕硬,现在不敢惹我。”
我还想再叮嘱几句,余警官走过来,轻轻地敲了敲玻璃窗,说:“时间到了,下次再来吧。”
余警官是监狱里的狱警,因为总去探监,一来二去,就和他混熟了。
只知道他姓余,不知道名字叫啥。听说家里有关系,以后要走仕途的人,送来监狱工作就是镀个金,干不了多长时间。
他平常喜欢抽玉溪,我每次去看小虎,就给他带两盒,后来我俩越来越熟,胆子也越来越大,渐渐地,两盒玉溪变成两条,其中会拆出两包专门塞钱,每次千把来块,不多,但足够让他在监狱里照顾照顾小虎了。
每次我去探监,他也会想办法帮我拖点儿时间,也不太管我俩见面说啥。
很通人情的一个人,办事也很有分寸。
很有分寸,就意味着,他很会拿捏给我帮忙的度。只要在他职权之内,不会刁难,但也绝不放纵。
“行,麻烦你了,余警官,新年快乐。”我一边感谢一边把两包玉溪塞到他兜里,烟里面塞了个大红包,足有两千块。
“新年快乐。”余警官掂了掂烟盒,对我笑了。
我走出会见室,发现刀哥正缩着脖子跟几个狱警侃大山,嘴上还叼着别人给他发的烟,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要知道,我单单是跟那个余警官搞熟关系就花了不少功夫,这个刀哥怎么一来就如鱼得水了?
刀哥见我来了,掐灭烟跟众人告别,跟在我的身后。
走出很远后,我问刀哥:“你们刚刚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刀哥指了指脸上的疤,说:“他们问我这疤咋来的,我说被人砍的。走在路上遇到两口子打架,那个老爷们噼里啪啦地抽他媳妇,我就去劝架,给了那个老爷们几拳,结果那个娘们突然疯了一样过来挠我,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把剪刀给了我脸一下,给我整破相了。他们就说,以后看到这些夫妻打架就离远点,床头打架床尾和,别掺和这些。”
我盯着刀哥的脸,问:“真是被女人用剪刀划的?”
“谁知道呢。”刀哥咧出一口大白牙,“这个疤就是我跟人搭讪的话茬子,警察问我就是老娘们划的,小姑娘问我就是见义勇为被小混混划的,小混混问我就是被女朋友划的。只要别人爱听,它就随时变化。”
冷风刮了过来,刀哥眯了眯眼皮子,细长的眼睛里透出精光。
我突然觉得这个刀哥有点意思,他不是我想象中的老实本分,还带着一股子三教九流的气质。
也许,他比我想象得更好用。
我说:“你不是很会跟人打交道吗?帮我打听一个人,他叫孙建华。”
三天后,刀哥带着打听到的消息回来了。
小虎说得不错,这个孙建华果然是个传奇人物,他是整个临沂地界赫赫有名的黑社会老大!
早十年左右,在这儿有句响当当的顺口溜:白天小平管,晚上建华管。
孙建华今年三十二岁,名下商K、娱乐城、酒楼不计其数,最出名的产业是一家酒吧,据说创造了孙建华发家的第一桶金。
这家酒吧叫“M2”,发展规模特别大,豪华程度堪比前几年北京颇有威名的“天上人间”。
孙建华混道上的时候,一直吹嘘说自己犯过轮奸罪,一天牢没坐就放了。
倒也不是他吹牛逼,孙建华刚步入社会的时候,跟几个游手好闲的兄弟用出台的名义骗来一个夜场小姑娘,轮奸后将女孩残忍杀害。
那几年正值严打,事发后,法院判处主犯死刑,其余几名从犯也分别被判处死缓和无期,只有孙建华,因为未满十八周岁,在少管所里呆了几天就出来了。
甚至,在未成年保护法的影响下,新闻里都没出现孙建华的大名,只提到了从犯“孙某”。
从那以后,孙建华胆子越来越大,传闻他搞过地下赌场,拉过皮条,甚至还在金三角混了两年,身边的小弟都知道他有句口头禅:“赚钱的生意都在刑法里写着。”
最后这些收益都被他洗白成M2酒吧的盈利,在当地飞黄腾达,摇身一变成了知名企业家。
至此,孙建华黑白通吃,一战成名。
而这一次孙建华之所以被判死刑,是因为一年半前,他找了几个人当众轮奸、殴打两个小姑娘,最终导致一死一伤,社会影响极度恶劣。
本来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但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操作,孙建华居然从死刑变成了死缓。
死缓,就意味着还能活。只要缓刑期内不再犯案,就会转为无期。
但能从死刑变成死缓,就意味着要推翻原本的案子进行重审,这期间牵扯的部门、人员众多,一般人难以触及。
看来这孙建华背后有个了不起的保护伞。
我问刀哥:“你查到这个孙建华的保护伞是谁了吗?”
刀哥说:“全市都知道,孙建华的保护伞就是他爹妈。”
3
M2酒吧坐落在沂蒙路的最中央,占地超过一千平,总共四层楼,包揽了吃喝玩乐外加洗浴一条龙,是临沂最繁华的酒吧,最低消费都得两千块。
真的很豪华啊
但自打孙建华坐牢后,酒吧生意就一落千丈了,甚至还在不久前贴出了招股文书。
真是瞌睡来了就有枕头,我立刻置办了行头,又租了台宝马开着,让刀哥给我做司机,以投资人刘志的身份来到M2酒吧,进门就直接放话,要和这儿的老板谈入股。
服务生不敢怠慢,连忙把我带进接待室,让我稍等。
约莫半个小时后,一个身穿名牌大衣的中年女人出现了,卷着一头深棕色的小卷,看起来保养得体,气质极好,但眉眼间却带着淡淡的焦虑。
“刘老板是吧?我叫孙雪梅,是这里的老板,刚才我在开会,没能及时过来,招待不周,您多见谅。”
我装作好奇的样子,打量了四周后,说:“没事,也没等很久,正好把这个酒吧看了一圈,不错,值得我投资。”
孙雪梅打量我的眼神变了一下,吩咐服务生泡壶龙井送进来。
孙雪梅问我为什么考虑入股,话里话外的,意思之前在临沂没听过我这号人物,想探探我的底儿。
我把假话掺在真话里说,告诉她我是安徽人,但不在安徽起家,早年在东莞发了笔小财,之后就跑全国各地做投资,是专业的投资人。
她又问我都投过什么项目,为了让她信服,我干脆把之前诈骗的生意包装了一遍,说自己搞过港陆通行,也做过天才儿童补习班,还有电视选秀明星包装,但真正发财的,还是南京的地产生意。
孙雪梅很会说场面话,对我之前的商业经历一番恭维,不过奇怪的是,这恭维里透着一股疏离的劲儿。
谈到最后,孙雪梅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刘老板,很感谢您信任我们,能主动提出入股。但我这人有忌讳,做生意不出山东。”
意思就是,我是安徽人,她信不过,她只要本地人入股。
估计她也知道自家生意不干净,又考虑孙建华的势力都在临沂,一旦找个外地投资人入股,日后再出变故,就不好控制股东。
我又跟她掰扯了一会儿,但这娘们无论如何都不松口,我只能暂时作罢。
从会客室走出来后,我装作大度的样子,开了两瓶最贵的洋酒,说是照顾生意,然后出门上了宝马,让刀哥开车离开。
但我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了临沂市城管局。
城管局是一栋三层高的办公大楼,蓝底白边,颇为庄严肃穆,人来人往的进出,看起来都是些小老百姓。
我看到有个骨瘦如柴的中年妇女正抱着一辆烤冷面车大哭,她太瘦了,整个人几乎瘫成薄薄的一片,被两个城管拖着走。
但是她又韧性十足,手脚像章鱼触须一样把车子缠得死死的,她的嘴张得很大,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又全部滚到了肚子里。
我看到她的嘴在动,但隔着车窗,我听不清她在喊什么。
我把视线收了回来,点燃一根烟:“这个李桥忠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一个城管局的局长,能有那么大的本事保下孙建华?”
刀哥也把视线收了回来,很平静地说:“关系。”
李桥忠是孙雪梅的第二任丈夫,也就是孙建华的继父。今年五十多岁,是个退伍军人,在部队里当了二十年的兵,还拿过三等功,为此失去了一只眼。
听说这些年孙建华干的破事,全是李桥忠擦的屁股。
我却有些不敢相信,区区城管局的局长,能撬得动法院?
刀哥却一点都不意外:“老板,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哪三种感情坚如钢吗?一起同过窗,一起嫖过娼,一起扛过枪。尤其是最后一种,那个感情千金难换。”
刀哥说,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关系网,而中国又是最讲究关系的。
我认识你,你认识他,那就约等于我也认识他。
卖面子,留人情,谁都给谁“一个面子”,保不准下次自己会有求于别人呢?
我合计了下,这个李桥忠好歹是个局长,没人引荐很难见面,还是得从孙雪梅这里突破。
于是我又租了一辆桑塔纳,让刀哥扮作开黑车的司机,就在M2酒吧跟前蹲活。
蹲了一个星期后,刀哥有了重大突破。
他说昨天晚上孙雪梅喝醉了没法开车,上了自己的车。上车之后也不说去哪里,就让刀哥一圈一圈地在城里打转,最后还把窗户摇了下来,簌簌地往里面灌冷风。
等孙雪梅把自己冻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以后,哑着嗓子打了个电话。
先是嘤嘤啜泣,接着嚎啕大哭,话里话外就是不满意现在的结果,要电话那头再使使劲儿,让人早点出来。
看来电话那头就是李桥忠,他挺吃这一套,在电话里就答应了。
刀哥记性很好,几乎把他俩的对话全部复述了一遍,我捕捉到了两条重要线索。
第一,孙雪梅的酒吧很缺钱,她正在让李桥忠帮她搞一笔无息贷款。
第二,三天后,孙雪梅要去探监。
4
探监那天是个下雪天,我像往常一样见完小虎,又在门外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孙雪梅。
她应该是刚哭过,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整个人无精打采地往前走,哗啦一下,险些摔倒在结冰的台阶上,被我眼疾手快地拉住了。
孙雪梅抬头看见我,满脸震惊:“是你——”
我也装出惊讶的样子:“这不是那个老板娘吗?你怎么在这里?”
我们再次回到了M2酒吧的会客室里。
这一次,我一扫先前阔绰老板的模样,变成一个也在为家人担忧的普通人。
我说小虎是我爸和后面老婆生的孩子,所以比我小十几岁,性格是张扬了些,但绝对不是坏孩子。
我爸怕他这么张扬,将来出社会吃亏,就送去了网戒中心想磨磨他的性子,没想到他不服管,一把火把学校烧了,才落得了现在这个下场。
说着说着我就眼眶发热,强忍着眼泪抹了把脸,说监狱环境那么差,我弟弟吃不好睡不好还被周遭的人欺负,刚在里面打了一架,还被关禁闭。
听到这里,孙雪梅也抹起了眼泪,问:“你弟弟几岁?”
“刚满二十。”
孙雪梅唏嘘了:“还这么年轻,要在里面坐整整十年啊。”
我擦了把泪,愤愤不平地说:“纯粹就是乱判!我弟弟多好的一个孩子,他小时候特别乖,特别懂事。有时候我在外面下班晚了,他都会坐在沙发上乖乖等我回家……这么好的孩子,只是叛逆了一点,他不也是为了自保才烧了那个破学校吗?至于判这么长时间?要我说啊,这根本就不是我弟的错,他全是被逼的!”
孙雪梅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对对,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就是一张白纸,长成什么样子都是家长和社会的原因。这个世界上哪有坏孩子?只有不称职的父母!”
我立刻站了起来,做出一个要握手的姿势,但手伸到一半又缩回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对不住,孙老板,我太激动了……我弟出事以后,我爸他们都说是我弟的错,觉得丢人,根本都不管他,也不想想是谁导致我弟变成这样。今天听到你这么说,我真是海内存知己啊。”
孙雪梅笑了,主动握住我的手,用力地握了握:“我儿子也是这样,他就是被人教唆着犯了个小错,但所有人都觉得是他的问题,让我别管他了。简直是混账话,哪有当妈的不管儿子的?”
经过这一次的接触,孙雪梅对我的戒心松动不少。
我也三天两头往酒吧里跑,不做别的,就是喝酒、跟孙雪梅聊天。
我给小虎安排了全套的人生经历,把他塑造成一个乖巧可爱的孩子因为父母长辈的疏于管教,最后犯下错事被大家放弃的形象。
而我,则是唯一坚持他是好孩子,始终没有放弃,不遗余力要救他出来的人。
用相似的境遇来让孙雪梅产生共情,诈骗犯还真是摸准每个人的命门啊
慢慢的,有时候酒喝多了孙雪梅也会主动打开话匣子。
她红着眼说:“我儿子小华也是好孩子啊……”
接着又干了一瓶洋酒后,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就算做了错事,那也是我和他爸爸种下的因果!”
在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拼凑出了一段多年前的事件。
孙雪梅在李桥忠之前结过一次婚,那个人就是孙建华的亲生父亲。
孙雪梅说她这个前夫简直不是人,喝了二两马尿就要打老婆打孩子,有时候抓起她的脑袋就往墙上撞。好几次孙雪梅都差点被打死,还好她的乖儿子每次都会过来保护她。
那个时候孙建华也只有五六岁,那么点小的孩子,会张着胳膊挡在孙雪梅面前,有时候还直接抱住爸爸的腿不准他再打人。
不过这样的下场往往是娘俩都被揍得遍体鳞伤。
挨过打以后,孙建华也有自己独特的疗愈方式,他会撅起嘴呼呼地吹孙雪梅的伤口,嘴里还念叨着“妈妈不疼了,妈妈不疼了”。
孙雪梅就在前夫的家暴和儿子的温暖中熬过了好几年,终于,她怕自己再不离婚就要被打死了,提出了离婚。
前夫的条件只有一个:要孩子。
孙雪梅犹豫了,在儿子和活命中无法抉择,就在这个时候,孙建华又站了出来,说:“妈妈你走吧,小华留在这里。”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懂事的孩子!
在孙建华的鼓励下,孙雪梅勇敢离了婚,独自外出闯荡。直到十年过去,走南闯北的孙雪梅有了一定的经济能力以后,就把孙建华接回了身边。
但那个时候孙建华已经十五岁了,习得了一身前夫的坏毛病,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在孙雪梅眼里,那只是孩子大了,叛逆了,自己要好好补偿他这十年里受的苦。
听孙雪梅这么一说,孙建华小时候还真是个保护妈妈的乖孩子,但这跟他后来的禽兽不如并不冲突。
眼见着火候差不多了,这天我带了一套从美国寄回来的贵妇化妆品,过来酒吧找孙雪梅。
这是我专门让红姐挑的,五位数的高档货。孙雪梅嘴上说“不要不要”,但还是拧开了盖子,往手背上涂了一点,顿时喜笑颜开。
我正打算谈一谈入股酒吧,把我跟她的利益绑定的时候,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一个不足一米七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长着一张圆脸,穿一件深灰色的皮夹克,左眼好像有些问题,眼球有点畸形的微凸。
男人扫了一圈会议室,说:“雪梅,有客人啊?”
孙雪梅连忙站起来,小跑两步搀住男人的胳膊,一副小鸟依人状,实际上穿着高跟鞋的她比这个男人还高出一个头。
“老李,你咋来了?这就是想入股我们酒吧的那个人,刘志。刘志,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我丈夫,李桥忠。”
我连忙走过去,想要握手:“李先生,久闻不如见面,我是刘志。”
李桥忠扫了我一眼,却并没有伸出手,只是淡淡地说:“钱的事情我不是说过不用担心吗?我有个战友在银行工作,他有办法给我们搞到无息贷款。”
一股淡淡的敌意在室内弥漫。
我立刻找了个理由离开。
回到家里,我不停地回忆李桥忠看我的眼神。
那是一种带着提防、敌意的表情,再一结合孙雪梅的表现,我明白了!
这老东西不会以为我看上孙雪梅了吧?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但退一万步说,以孙雪梅的外表,配这个残疾丑陋的男人的确是绰绰有余。也难怪孙雪梅能把李桥忠使唤得团团转。
想到这里,第二天我提了两瓶好酒,来到城管局门口,说想要见局长李桥忠。
进门处的工作人员让我登记姓名和身份证号,十来分钟后,工作人员告诉我说局长工作繁忙,下次再来吧。
我明白这是在拿捏我,于是把酒留下,请工作人员帮我代为转交。
此后的一周,我每天都来城管局拜访,并且给孙雪梅透风,说自己真的很想入股M2酒吧。
孙雪梅特别不好意思地回绝了,说李桥忠已经找好了别人,自己实在是没办法。
直到拜访的第七天,门口的工作人员已经认识我了,连登记表都懒得让我填了,让我自己在这等着。
城管局的门口却突然出现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手里提着一个桶,那股烧焦的塑料味,我一闻就知道,里面是汽油。
他在门口破口大骂:“天杀的城管局要逼死人了啊!”
四周迅速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那男人继续骂:“我每天辛辛苦苦的摆摊卖冷面,狗日的城管二话不说就把我的推车收了!我家里还有老娘要养呢,你他妈的断我生路,我不活了!我今天就在这儿烧死!”
围观的人开始指指点点,也有人劝,说推车没了就没了,再买一个就是了,何必为了几千块钱把命搭进去。
男人狠狠地擤了一泡鼻涕,又哑着嗓子喊:“几千块钱!你说得轻松,我前脚买了后脚又给我收走了!你们这些狗日的城管,都是吃老百姓血汗的蝗虫!”
吵闹声惊动了里面的人,出来两个城管要赶人。
男人一下把汽油全部泼在自己身上,然后掏出一个打火机,作势要点:“你们别过来!再过来我就点火了,到时候大家一起死!”
城管不敢动了,嘴里念着“不要冲动、不要冲动”,围观的人也立刻“轰”地一下往外散,生怕引火上身。
我瞅准时机走了过去:“大哥,别冲动啊。”
男人戒备地看着我,挥舞着手里的打火机:“你干什么!”
“我没有恶意,你放心,你放心。”我把手高高举起,“我听说你是因为车子被收走,何必为了小事把命搭进去呢?”
男人朝我嘶吼:“小事?在你们这些人眼里是小事!但在我这里,这是养家糊口的大事!”
“是我说错了,是我说错了,对不住。”我当着他的面给了自己两个嘴巴,然后掏出钱包,说:“你那个推车多少钱,我给你买一个新的。兄弟,你家里还有家人在等你,咱们的命对于他们都很重要。”
男人没说话。
我打开钱包,从里面取出十张百元大钞,放在地上。
“我这里只有一千块钱现金,你要是觉得不够,我马上就去取!”说着我掏出银行卡,就准备去找取款机。
就在这时,城管局一个工作人员走了出来,往我怀里塞了个信封,打开,里面是两千块的现钞。
“有了有了,这里还有两千,总共三千块,兄弟,这些够买一辆推车了不?”
男人死死地盯着那一摞钞票,又朝四周看了一眼,迟疑地问:“你们这些人,不会现在给我钱,转头又收回去吧!”
周围的工作人员连忙摇头,说绝对不会。
那个男人让我把钱放到纸袋里,然后纸袋放地上,人要离远点。
我照做以后,男人一把抓起纸袋子,撒丫子跑了。
周围的人开始鼓掌,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回到进门的登记处。
屁股刚坐下没多久,一个工作人员来到我身旁:“刘先生,局长要见你。”
5
蓝海国际大饭店的豪华包厢里,陆陆续续上了满满一桌子菜。
我真得说一句,我们山东实际上很有钱的,只不过讲究低调,讲究财不外露
李桥忠从桌底下提出一瓶茅台,正是前几天我送过来的酒,“砰”地一声拧开瓶塞,给我满满倒了一杯。
“你请我喝酒,我请你吃饭。”
我受宠若惊,“李局长,怎么能让您给我倒酒呢……”
“喝。”
干脆利落的一个字,李桥忠一饮而尽。
妈的,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喝下去。
李桥忠见我干了,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又倒了第二杯,说:“今天自焚的事儿,托了你的福才没闹大,第二杯酒我敬你。”
这种恶性事件还是很严重的,如果真发生了,没一个跑得掉,都得卸职
“嗨,这是应该的。”我又喝了一小口,把酒杯放下了,说:“局长,那信封里的钱,是您让人给我的,对吧?”
李桥忠笑着点了点头:“是个聪明人。”
我连忙说:“多亏了局长您的信封,要不然还真打发不了那个家伙。”
李桥忠夹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咀嚼了一会儿:“我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刘志,你跟我老实交代,你这么费劲巴拉地接近我们,到底想要什么?”
我把筷子一丢,长叹了口气:“李局长,实话跟您说了吧,求求你救救我弟弟吧!”
配着茅台的香气,我装作喝醉了,边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边讲了小虎被判十年的事情。
李桥忠却松了一口气,声音轻快地说:“原来你是为了这个。”
“网戒中心那个事我也听说了,被关进去的都是好孩子。”他叹了口气,“你弟弟也是倒霉,刚好撞枪口上了。十年,时间也不算长,你让他在里面老老实实改造,争取拿‘劳动改造积极分子’,能减刑,这样没几年就出来了。”
妈的,酒都喝到这份上了,这家伙居然还在跟我打太极。
我又闷了一杯酒,“我弟弟今年才二十岁,十年,等他出来以后都三十了,这辈子……就这么毁了。”
我扑通一声跪在李桥忠面前,“李局长,李老师,李先生……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么毁了啊!我知道您本事大,您把您的神通借我使使,多少钱我都愿意给!”
这番话我倒是真情实意,无论怎样,我不可能让小虎在监狱里待整整十年。
我作势就要磕头,李桥忠连忙把我扶了起来。
这么一番折腾,他也长叹一口气:“刘志,不是我不想帮你,是我真的累了。雪梅那个儿子,已经把我熬得焦头烂额了。”
那天晚上,我和李桥忠都喝了很多酒,李桥忠不愧是部队里出来的,喝得再多也腰杆笔直,没一点醉像。
我不行,偷偷去厕所里抠了两次嗓子眼,走出来的时候都还脚底打飘。
回到家的时候,窗户大敞着,寒风簌簌地往里面刮,但屋里还是一股浓郁的汽油味。
刀哥擦着头发从里屋走了出来:“老板,你咋喝了这么多呢,也不喊我去接你。”
我摇摇头,眼睛有些发虚,问他:“不是说好了用假油吗,你怎么真用汽油往身上倒?”
刀哥就是下午在城管局门口要自焚的小贩。
没办法,为了见到李桥忠,只能兵行险招。
刀哥嘿嘿一笑:“假汽油太稀了,容易被人看出来。没事,我的手稳得很,不会真把自己烧着的。”
“下次别这样了。”
“行。”
但这一招也没白使,我第二天就接到了孙雪梅的电话,她说李桥忠找的那个银行不干了,我现在可以注资M2酒吧了。
我心里清楚,实际上,是李桥忠松口了。
有了这层利益绑定,孙雪梅对我更加信任起来,她知道我想救小虎,经常对我大吐苦水,把我视为同病相怜的苦命人。
我也趁着这个机会,三天两头地找这两口子拉近距离。
知道李桥忠好酒,我就通过红姐搞了不少国内买不到的名贵洋酒,搭局子请李桥忠喝。
我虽然喝不了太多,但十分会活跃气氛,像个小丑一样给李桥忠孙雪梅搭台唱戏,哄得二人不亦乐乎。
这天晚上,我们仨都喝大了,懒得找人过来开车,就徒步往家走。
他们家在沂龙湾龙园,是个风景宜人的高档小区。
这里面可都是豪宅,低调又奢华那种
我们刚拐了个弯,正准备往大门走的时候,突然从斜刺里跳出来一个中年男人。
大冬天的,天寒地冻,他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夹克,浑身筛糠似的抖,脚好像有点跛,手里攥着把匕首,一把勒住了孙雪梅的脖子。
“我要你给我女儿偿命!”男人结结巴巴地说,匕首比在孙雪梅的脖子上,但我看到他浑身都在发抖。
我们三人的酒一下子醒了,孙雪梅吓得大叫,李桥忠连忙说:“别冲动,大哥你别冲动,有什么事你好好说,不要一激动做了错事啊。”
那个男人悲愤地摇头,眼泪流了下来:“你们儿子把我女儿害得这么惨……我要你们付出代价!”
一听,原本吓得不行的孙雪梅立刻嚷了起来:“我儿子都已经坐牢了!你还要什么代价?不是给你们赔钱了吗,低保也帮你们解决了,你不要太得寸进尺!”
男人哆哆嗦嗦地摇头:“我、我后悔了……我女儿不原谅我,她说、她说我跟孙建华一样,都是伤害她的坏人……”
原来,他就是被当众轮奸导致一死一伤那两个小姑娘中“一伤”的父亲。
死掉的不必多说,赔了一大笔钱,但伤的那个却麻烦了。
她被孙建华性虐待导致小肠受损,无法正常排便,得终身挂着粪袋,更别提造成的心理创伤了。
为了取得受害者家属的谅解,孙雪梅是不惜一切代价的往下砸钱,得知这女孩家里是单亲家庭,父亲又是残疾人,还利用关系给她家办了医保,这才勉强拿到了谅解书。
男人无声地掉着眼泪,身体有了一丝松懈。
我意识到这个男人是个很好的机会,冲上去夺下匕首,一把将他推到地上。
孙雪梅一摸脖子有血,立刻惊声尖叫起来:“混蛋!你敢弄破我的皮肤!报警!老李,立刻报警!我要让他坐牢!”
李桥忠竭尽全力稳住孙雪梅,说一定会把这个男人送进监狱,让她先回家休息,自己来处理后面的事情。
孙雪梅走后,他走到男人面前,男人吓得连连后退。
李桥忠叹了口气,说:“钱不够的话,你来找我就行了,下次别再这么冲动了。”
男人撕心裂肺地喊:“不是钱不够!是公理不够!我闺女被害成这样,为什么那个畜生还不枪毙?我每天都往监狱跑,他们说他已经转狱了……我后悔了!我不该收那个钱签那个谅解书,是我没本事,连女儿都保护不了!”
李桥忠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但没有再说什么,放下一些钱,转身离开。
我也打算回家,身后却突然传来李桥忠的声音:“刘志,还有时间吗,陪我喝一杯吧。”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他们的家里。
孙雪梅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李桥忠小心翼翼地脱了鞋,只穿着袜子走到她身边,弯腰,抬手,把孙雪梅抱在怀里。
别看李桥忠个子不高,轻轻松松就抱起来送回了卧室里。
做完这一切后,李桥忠从冰箱里拿出两瓶雪花纯生,递给我一瓶,说:“虽然几千几万的洋酒喝多了,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这十块钱一瓶的啤酒。”
我仰头灌了一口。
李桥忠咂摸了一口后,眼圈有点发红:“我知道孙建华不是人,不是东西,我为他干的这些事也不是人事,但我也没办法,我这辈子也不会有孩子了,我就想安安稳稳地跟雪梅过日子,怎么会这么难呢?”
原来李桥忠无法生育。
难怪这么不遗余力地救孙建华,是真把他当成自己孩子了。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叹了口气,“李哥,你对雪梅姐的好,我都看在眼里,你也别在意这么多了,各人都有各人的命。今天那个人我会帮你解决的,保证不再让他来骚扰你们。还有雪梅姐脖子上那个伤,我这里刚好有一套高档护肤品,绝不留疤,明天就送过来,你拿去给雪梅姐吧。”
李桥忠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去看小虎的时候,告诉他时机差不多了,让他在监狱里也注意着跟孙建华搞好关系。
小虎连忙应下,然后狡黠地一笑,说:“师父,有个人想见你。”
我有点纳闷,“谁啊,叫什么名?狱警还是犯人?”
“是个犯人。”
“谁啊,这么神神秘秘?”
小虎却不说了,只朝我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说:“师父,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从会见室出来,余警官直接带我去了另外一间探望室,说有人等我。
这是间朝阳的房间,一推开门,阳光大咧咧直射我的眼睛。
这光芒太过刺目,晃得我直发晕。
等我揉了揉眼睛,看清那个人的脸后,我愣住了。
6
半个月后,有天晚上孙雪梅急匆匆给我打了通电话。
电话一接通,她在那边泣不成声,“刘志,好弟弟,姐现在去你家接你,咱们去吃口饭,姐要好好谢谢你!”
我茫然地问:“怎么了姐?我没帮上什么忙啊?”
“不是你,是你弟弟小虎。”孙雪梅又补充了一句:“我马上到你家楼下了,咱们饭桌上说。”
饭桌上,孙雪梅对我又是敬酒,又是感谢,要不是看李桥忠也在场,她几乎要跪下给我磕两个响头了。
原来是孙建华,在监狱里经常欺负几个刚服刑的小屁孩,恨不得让人家端屎端尿的伺候他。
那几个也是刚出社会的愣头青,初生牛犊不怕虎,被逼到不行后,几个人索性联合起来,把孙建华骗到没人的地方要直接揍死。
“幸好小虎发现了……要不然……”孙雪梅说到这里,眼泪又往下流,“刘志,好弟弟,这救命之恩,我可怎么谢你。”
我问小虎情况怎么样,没被打坏吧。
孙雪梅摆摆手,说两个孩子都没事儿,都平安着。
我这才放心,话锋一转,开始和孙雪梅表忠心。
“姐,咱们是一家人,怎么说起两家话了。”我说:“小虎一直都是好孩子,当初烧了网戒中心,也是为了救人。姐,你真觉着小虎好,你就给弟弟指条明路,到底怎么办能让小虎出来?”
孙雪梅沉默半晌,轻轻地说:“能减刑的办法不少,但是……”
李桥忠咳嗽了一声。
孙雪梅扭头瞪了李桥忠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藏着掖着?刘志可是小华的救命恩人!你们当兵的就这么对自己儿子的恩人啊?”
李桥忠不吭声了,低头喝了杯闷酒。
孙雪梅又继续说:“能不能减刑主要看两点,一点就是年龄,没满十八岁能酌情减刑。”
“小华第一次犯事儿,就是我找人给他改的年龄。可惜小虎不是山东人……”孙雪梅叹了口气:“老李的关系网都在这里,籍贯不在这儿不好改。”
“那第二点呢?”
“第二点就主要看个人表现了。自己在监狱里积极劳改、不惹事不闹事,争取年年都拿‘劳动改造积极分子’。对了,如果能拿出什么科研成果、发明创造,那是最好的。等减刑减得差不多了,再弄个保外就医,在监狱里待不了几年就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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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忙问该怎么弄。
孙雪梅琢磨了半天,又摇摇头,“保外就医要在入狱前就安排好,你弟弟才进去没多久,监狱那边刚安排过体检,现在弄保外就医,就是找死。”
说来说去,只剩搞科研这一条路了。
孙雪梅说:“我可以帮你联系人,咱就买现成的科研成果,但是你得有心理准备,这可不是笔小钱。”
我连忙说:“多少钱都行,只要能救小虎,倾家荡产我都愿意。”
“一家人别说两家话,你弟弟在监狱里照顾我儿子,我在外面照顾你,对吧老李?”孙雪梅用手肘碰了碰李桥忠。
李桥忠点头,抿了一口酒,我注意到酒杯空了,连忙倒上,又说:“姐,我不是不信任你,但是有一点我得提前说好,钱到了,事儿就得办成。我得见见这几个卖科研成果的,见了面我才放心。”
孙雪梅点头说:“你放心,我们都是做生意的,见着货才能掏钱,你这份担忧,我能理解。这条路子你放心,我家小华都走过多少次了,那个‘联动锁紧式防盗窨井盖’就是他们搞出来的,一口气给小华减了十三个月的刑,还是重大立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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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雪梅说着笑了起来,我也附和着夸了两句。
在一旁的李桥忠始终一言不发,有好几次,他嘴唇翕动想说点什么,但都被孙雪梅一个眼神打回去了。
他确实宠老婆。
又三杯酒下肚,孙雪梅和我敲定了时间,四天之后,还是这个时候,还是这个酒店包间,她会安排我和那边的负责人见一面。
得到确切的承诺,我喜不自胜,千恩万谢,又觉得程度不够,只能不停地敬酒,喝到最后,我连走路都直打晃,这顿饭才散场。
第二天,我醒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到监狱见小虎。
一见面我就告诉他:“成了。”
我把见面的地点和时间告诉小虎,让他牢牢记住,一个字都不能记错。
四天后,我按照约定来到那天见面的酒店包厢,孙雪梅已经在等着我了。
坐在主宾位置的是一胖一瘦两个男人,胖的是地中海,戴着副金丝眼镜,气场像是个领导,瘦的穿一身中山装,眼神很随和,脸上始终带着笑,很有老学究的气质。
我一进门,孙雪梅忙不迭开始给我介绍:“这位是张校长。”
胖的那个微微颔首,连屁股都没抬一下,看向我的眼神很轻蔑。
孙雪梅又看向瘦子,“这位是孙教授。”
孙教授倒还随和,客套地起身和我握手,孙雪梅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这两位都是能源方面的专家,你去XX大学官网上去查,能看到他们的履历,业内有不少能源学的博士都是他们带出来的。”
“不用查,我姐介绍给我的人,我肯定信任。”我连忙赔笑,同时把随身带来的保险箱抬上桌。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得给两位看看我的诚意。”
我打开保险箱,里面整整齐齐码了一整箱金条。
这俩人眼睛一亮。
“我是诚心找二位帮忙,银行转账容易留记录,现金一次又不能拿太多,所以我换成条子了,您二位拿走也方便。”
我把保险箱往二人面前推,“这是十公斤的金条,您二位可以拿现在的金价算算,要是不够,我下次补齐。”
这俩人故作清高,没动箱子,可四只眼睛却像饿狼盯到猎物,一刻不离那箱金条。
就在孙教授终于按捺不住,把箱子拉到自己面前时,包厢的门被敲响了。
“贵宾您好,酒水到了。”
这是暗号。
我立刻弹跳起来,拉开包厢门。
一群警察鱼贯而入,直接把在场的人控制住。
孙雪梅人都傻了,直到为首的刑侦队长亮出警官证,她才如梦初醒,朝我破口大骂:“刘志,你疯了?你不想让小虎出来了?”
我朝她笑了笑,“姐,你忘了,减刑还有一个路子,就是检举揭发。”
我对着警察一字一句地说:“我刘志,实名举报孙雪梅和孙建华涉嫌黑社会性质交易,孙雪梅曾帮孙建华修改年龄,通过保外就医逃避坐牢,同时利用科技研发等手段为孙建华争取减刑,逃脱法律制裁。”
我伸手一指金条,又一指张校长和孙教授。
“人证物证都齐了,警官。”
7
我确实是真心实意想过,跟他们合作救出小虎。
但是有一个人提醒了我,这个人是我哥。
是的,整整十五年,我们兄弟二人,终于在临沂市的监狱里重逢了。
那天见面,我们望着彼此,默契地笑了。
“别想着用孙建华的关系帮小虎出去,上面派了调查组,正在查他的脏事儿。”
这是我哥说的第一句话。
我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的,而是追问:“那我该怎么办?”
我知道他一定有办法,因为他是我哥。
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可以真正地休息一次,可以放下戒备,完全按照他给我铺设的路,一步步走下去。
“你和小虎里应外合,实名举报。”
“可我手里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那就创造证据,直接把人证物证交到调查组手里,一劳永逸。”
“孙雪梅不信任我。”
我哥笑了,是那种早有准备,势在必得的笑。
“交给我吧。”他说。
一切都按照我哥的计划发展了。
有了人证物证,调查组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没过多久,我收到了小虎因为举报有重大立功表现,由十年有期徒刑减为八年的消息。
虽然只减了两年,但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一个好开头。
然而,最出乎我意料的是,我以为我哥会利用这个机会为自己减刑。
他协助小虎进行举报,按理来说,也能算一次立功表现。
但是,他没有。
再见面的时候,他跟我说:“刘志,你记着,关住我的,从来都不是监狱。”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我心里清楚,早晚有一天,我会懂。
最后一次和孙家扯上关系,是我去看守所里探望李桥忠,据说他反复向调查组提出申请,想见我。
李桥忠看向我的眼神没有仇恨,他很平静,平静到如果不是我知道这一切,甚至会觉得他是个局外人。
“你为什么要毁了我的家?”他问。
我反问他:“你为什么无条件帮着孙雪梅?”
“我是个残疾。”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微突的眼球,“能娶到雪梅这样的老婆,是我的福气,我本来就配不上她,我对她太亏欠了。她只是一个可怜的母亲,我不想看她伤心。”
我冷笑:“因为不想让她伤心,所以你们就违法乱纪,放纵孙建华伤天害理?”
李桥忠摇头:“刘志,我最多只是乱纪,没有违法。我们做的所有减刑行为,都是在法律框架内被允许的事情,我最多,只是钻了规则的漏洞。”
李桥忠说得没错,他只是在钻规则的漏洞。
他就像一只庞大的蜘蛛,搭建起了一个庞大的网络。他撼动一根蛛丝,找到一个关系节点,打开一个缺口,然后再顺着这个节点,打开另一个缺口。
就这么一个缺口一个缺口地撼动、打开,最终让孙建华死里逃生。
滑稽、可笑的人情社会。
对话的最后,李桥忠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刘志你没有做过父母,你不知道父母会为了孩子做到什么地步。”
我突然有点犯恶心:“你有没有想过,被孙建华强奸死了的女孩,要一辈子挂着粪袋的女孩,她们就没有父母,没有家吗?”
李桥忠沉默了。
他的眼泪突然喷涌而出,“但是这些关系网都是我找来的,雪梅她什么都没做……你给调查组的人说一下吧,雪梅她什么都没做,她只是一个可怜的母亲……”
我们都没再说话。
走出看守所的时候,太阳出来了,罩在厚厚的积雪上,雪化成污水。
春天来了。
后记
从1999年发生在除夕夜的那场爆炸案开始。
刘志整整走了十五年。
狂骗全国之后,他回到了自己的故乡,皖北那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庄。
曾经跟爸爸妈妈哥哥一起生活过的地方,被炸毁了的老屋还在那里。
他用了十五年,终于再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哥哥。
这个时候,兄弟俩都已经年过三十。
这个臭名昭著的大诈骗犯想的却是: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小孩,终于可以真正地休息一次。
终于可以放下戒备,完全按照哥哥铺设的路,一步步走下去。
再回首已百年身。
那么多年空白的时光,相逢时也只是一笑。
“关住我的,从来都不是监狱。”
刘远身上藏着太多谜题,兄弟俩又会联手做些什么,这一刻,像极了风暴到来之前天地间的寂静。
作者:姜湖
本故事整理者:陈睿娃
责编:钱多多
监制:王大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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