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暴诈」是魔宙出品的半虚构故事栏目
由姜湖讲述发生在1999-2016年的中国诈骗故事
大多基于真实新闻而进行虚构的自传式写作
从而达到长见识和警示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姜湖。
“杀猪盘”骗局大家都知道,那“杀鸟盘”你听说过吗?
如果你是生了孩子暂时没法上班,在家照顾孩子的宝妈,想干点不用出门也能挣钱的网络兼职——
这一刻,你就成为了“鸟”。
这种骗局,取“笼中鸟”之意,顾名思义,指长期生活在家中,跟外界接触较少的人员。
“杀鸟盘”的作案手法,图为警方总结的诈骗分子工作笔记
鸟儿想要逃离笼子,外面却还有等待着的天罗地网。
今天的故事,就从一个这样的妈妈开始。
这也是《内部讲义》里很特别的一页,因为没有被刘志总结成法则和行骗案例,而是一个以红姐视角记录的故事。
刘志在这一页做了个不一样的标记。我想,这个事件一定对他们来说很特别。
可能因为红姐也曾是,被结构性的困境围剿,无法逃脱这天罗地网的一员。
大暴诈·第二季
刘志备注:“金悦面膜”创业
时间:2012年7月-10月
1
连着下了一个星期的雨,淮河的水已经淹过防浪林,黄浊之中却有一个小小的黑影,在杨树之间艰难地朝着河中挪动。
“狗娃妈!你快回来!”
眼看狗娃妈就要走过防浪林了,我急得大喊,可是狗娃妈跟没听到一样,还在慢慢往前走。
“哐!哐!哐!”
身后传来巨大的响声,我扭过头一看,是小虎过来了。
他手里举着一只铜锣,一边跑一边敲,后面跟了长长一串村民。
我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徐老四。
“徐老四,快去救人!这可是你老婆孩子,要是被漩涡卷走,到时候都得被冲到下游去!”
徐老四被后面的人推到堤坝前,他探出身子,看了看下面翻滚的河水,却往后退了一步。
“我……我刚才出来没关门……可别让贼摸进去了,我得先回去关门。”
这人真是个废物,撒谎都骗不过人!
眼看狗娃妈已经过了防洪林,小虎急得把锣一扔,冲着人群喊了一声,“来个会水的跟我走!”
小虎带着两个年轻后生冲下河堤,硬是把狗娃母子俩拖了回来。
“老天爷啊,为什么要救我!”没想到,获救的狗娃妈根本不领情,一屁股坐到地上,一边嚎哭一边拉扯自己的头发。
受惊的狗娃在一旁哇哇大哭,嘴里不停喊妈妈。
“谁让你们救我的……我每天天不亮就去田里扯稗子,供着十几头猪吃喝,还要管梨子树,卖了钱,徐老四马上就去赌,说他两句,他还要动手打人……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还不如死了解脱!”
周围的女人把狗娃妈搀起来,七嘴八舌骂起徐老四,说他太不应该。
徐老四站在人群后面,缩着头不说话,被村里的老人拿拐棍赶上前才无可奈何地开口,“你也太唠叨……不就是狗娃念书的事吗,九月份报名去不就行了。”
“那钱呢?”
狗娃妈听了,用手背揩了揩脸上的眼泪,红着眼睛望向徐老四。
徐老四摸了摸头,没有说话。
“又赌光了,是不是?”狗娃妈的眼睛暗了下来,里面全是绝望。
“徐老四,你这样的烂赌鬼,活该断子绝孙!你根本配不上狗娃这么好的娃!”狗娃妈一把抱起狗娃就往外走。
“钱的事我有办法!”
我见她情绪激动,怕伤了狗娃,情急之下大声喊道,“我这有个活儿!别的不敢保证,一个月挣个几千没问题!”
2
第二天一早,狗娃妈就敲响了刘家的院门,羞涩地把一个装满鸡蛋的油桶塞到我怀里。
我一直没搞明白,油桶的瓶口这么小,鸡蛋到底是怎么放进去的?
我看着狗娃妈,她脸色蜡黄,眼睛下面挂着两个深深的黑眼圈,一看就是昨晚根本没睡着,天一亮就跑过来。
我叹了口气,不再推辞,接过鸡蛋,把她迎了进来。
“你先坐,我们慢慢说。”我泡了杯热茶,把杯子递到她手里,轻声说道。
昨天的承诺虽然是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但我最近确实有在琢磨怎么带着村里的女人赚钱。只是刘志去了香港,我身边暂时没有个能商量的人。
T村的女人过得苦,男人们出去打工,女人留守在家里,既要伺候庄稼牲畜,还要拾掇家里带孩子伺候老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忙到大年三十,还得一整天都在灶台上忙活团圆饭。
可要说T村谁日子最苦,那绝对是狗娃妈。
狗娃妈名叫黄灵芝,是徐老四在外面打工时从贵州哄来的,娘家离得远使不上劲,偏偏黄灵芝结婚三年肚子都没动静,在婆家更是挺不直腰杆。
徐老四说她是下不出蛋的母鸡,成天在外头鬼混不说,还三天两头打她。
为了求子,黄灵芝到处寻医问药,信迷信,吃偏方,后来还是在华藏寺发了狠心捐钱许愿,这才有了狗娃。
可徐老四已经浪荡惯了,根本收不回心,手里有点钱就要去赌两把,别的男人到了年底还能交几千块钱,他是一分钱也交不回来。
每当在村子里碰到眼神麻木的黄灵芝,我就会想起从前的自己。
“红姐,你能帮我一个忙吗?”黄灵芝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
“钱的事你放心。”我连忙点头答应,“我先借给你,赚了再还我。”
“不是!”没想到,黄灵芝摇了摇头,“我是想找你带我去县城!”
黄灵芝估计是看我表情一愣,连忙站起来急着解释,“红姐,我……我是想把被骗的钱要回来。”
“我……我知道你借钱给我是好心,可我也咽不下这口气……那可是我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那本来就是我的钱!”
在黄灵芝的哭诉中,我这才知道,黄灵芝之所以想不开,不仅是因为徐老四,还因为她辛苦攒下来的钱也打了水漂,家里已经拿不出来一分钱,她觉得活不下去了。
黄灵芝告诉我,她是被徐老四的一个远房表妹给骗了。
之前徐老四打她的时候,那个表妹帮她说过话,她一直对表妹印象很好,上个月表妹来找她,撺掇她一起做化妆品直销,说靠男人不如靠自己。
她想着,家里那个瘟神确实是靠不住,就脑子一热。
“她收了钱,说是三天就给我货,可我都等一个月了,她人不来,电话也不接。”
黄灵芝脸色懊恼,神情凄苦地对我说,“她在县城卖服装,我不认识字,一个人去城里,我怕找不到地方,找人搭伴吧,这事我又不敢说……姐,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徐老四知道了,非得把我打死!”
县城其实并不大,建筑布局是四四方方的棋盘格,最中心的位置是供销大楼和县政府,纵线往外走是电影院文化宫,横线往外走是县中学和人民公园,逛完整个中心区域用不了一个小时。
可就是这么不起眼的小县城,却难住了黄灵芝。
“是这家?红粉佳人?”我看着门口的招牌,问黄灵芝。
黄灵芝重重点了点头,跟着我走进店铺。
是不是每个县城的步行街都有一家叫“红粉佳人”的店铺
可问了店员才知道,徐老四那个表妹早就辞职了,说欠了一屁股债跑路了。
黄灵芝听了,当场就哭起来。
“你也跟着她干化妆品直销了?我也是被她坑了!”店员小妹恨恨地带我们来到更衣室。
角落里放了一个脏兮兮的纸箱,小妹踢了一脚纸箱,“这是她之前放在这儿的,钱你是要不到了,要是想拿货,里面的可以分你一半!”
“当时以为能挣大钱,这条街上好多人都跟着买了货,结果现在全砸手里!”
我蹲下身,从纸箱里摸出一管洗面奶。
这洗面奶包装十分粗糙,我掀开盖子,味道闻起来也很刺鼻,仔细一看,上面印着的“洗”字竟然只有两点水。
太离谱了,这样的三无产品,不砸手里才怪!
这种离谱的山寨产品太多了,比如图上的“海乙丝”
黄灵芝呆呆看着纸箱,仿佛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木偶,过了半天,小妹再次问她要不要货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
“要!”黄灵芝抹了抹眼角的泪,“钱没了,我总要拿点东西。”
“红姐。”黄灵芝转过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你说……我把这东西拿去卖,能把钱挣回来吗?”
“灵芝,我有个更好的主意。”
我看着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黄灵芝,清了清嗓子说:
“我们不如卖点别的?”
3
本来还在琢磨干点啥能带村里的女人赚钱,这些洗面奶突然给了我灵感。
这种三无产品都能骗到大批乡镇妇女跟着干直销,要是我做正规的,不愁没有销路。
之前去香港的时候,我和刘志注册了一批空壳公司,其中有个金悦化妆品有限公司,正好可以用得上。
我让小虎找了一家资质不错的代工厂,然后跟着我过去洽谈。
“化妆品种类这么多,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要从面膜做起吗?”工厂车间里,在厂长的带领下,我从生产线上拿起一瓶舒敏喷雾,随口问道。
“因为面膜利润最高。”小虎笑着回答,“我们做的品种越单一,资金回拢就越快!”
“这位小安总真是内行!面膜卖得快!买瓶面霜半年都用不完,面膜呢,一天贴一片,一个星期就是七片,囤多少都不够用。”
厂长听了小虎的话,立马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向我们介绍起面膜的优势。
“行,你们是专家,我听你们的。”我笑了笑,把手里的喷雾放回传送带。
敲定生产之后,我让黄灵芝把村里做过直销的女人都喊过来,以每月八百块的价格聘用她们,在酒店包了一个套间进行集中培训。
我请来工厂的研发人员讲解护肤知识,让专业化妆师教她们怎么化妆搭配,没要一个月,大家就脱胎换骨,皮肤白了,背也直了,看起来和城里女孩没啥两样。
做完这些,我又联系了县城的各大美容院,免费为他们提供金悦面膜,让县城有闲有钱的女性群体先熟悉金悦面膜。
然后在供销大楼的一楼租了个化妆品柜台,大张旗鼓地进行装修。
两个月后,在县城国酒的宴会厅里,一场名叫“美丽金悦,破茧重生”的会议召开,墙壁上挂满了粉色气球,餐桌上摆着粉色蝴蝶兰,这档次,这排面,我打赌这些人都没见过。
果然,那些被邀请的来宾拿着粉色请柬进来后,嘴里不停发出惊叹声,年轻些的女孩们更是掏出手机,背对餐桌开始兴奋地自拍。
粉色也有着风暴一般的力量
“你的态度和选择,决定了世界怎么对待你!你是玫瑰,遇到的都是蝴蝶,你是烂菜叶,那飞过来的就是苍蝇!不要再抱怨老公和婆婆,我们要做的是努力修炼自己,挣脱满是苍蝇的环境,到达充满蝴蝶的阶层!”
我化着精致的彩妆,穿着一身香奈儿粗花呢套装,拿着话筒对着台下激情演讲。
“金悦面膜来到内地,不仅带来了走在科技前沿的护肤品,也是想把香港女性独立拼搏的品牌精神传递给大家。我们采取的是代理模式,为大家提供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平台,让每个姐妹都能跟着金悦一起成长!实现破茧重生!”
说到“重生”两个字,我的音调拔高,向外展开两条手臂,两束灯光适时打了下来,我像是一只展开了翅膀的蝴蝶。
台下的女人纷纷鼓掌,看起来非常激动,这时酒店服务员提着小篮子穿梭在过道里,开始为每位听课的女性发放免费试用品。
我给厂家专门强调过,包装一定要看起来精致高档,女人是视觉动物,效果一样的东西,好看的要比不好看的更好卖。
金悦面膜的包装袋被切割成两个区域,一边是加了冻干粉的面膜,一边是精华水,要拉开包装中间的拉环,把精华水倒入面膜之后才能使用。
“好高档啊!”
“这个面膜应该很贵吧,天天贴只怕用不起。”
台下的女人们拿着面膜,互相交头接耳谈论起来。
“我们金悦采用了最先进的生物肽,抗衰保湿,适用所有肤质,贴一片就能看到皮肤变得紧致透亮,一天一片,维持二十八天,脸上的纹路就会有效减淡。”
听着台下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含笑举起一盒面膜,“我们在供销大楼有柜台,零售价是一百二一盒,每盒六片,算下来一片二十,但如果加入我们金悦,成为经销商,就可以享受内部进货价。”
我告诉大家,只要一次性购买一千元的面膜,就能成为金悦的经销商,进货打七折。
经销商只要发展十个新成员,就能升级为营销主管,进货打六折。发展一百个新成员,升级为区域经理,进货打五折。主管和经理不仅有自己的拿货积分,还能享受下属经销商的分红积分。
年底会进行积分结算,排行第一的人,就会成为金悦的特聘总监,获得一座24K黄金奖杯。
“我买五千。”
黄灵芝第一个站起来,她穿着一身旧衣服,不好意思地看向周围,“大家不要笑话我买的少,我是农村的,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底了。我没什么文化,但我想试试!”
“我就是个家庭妇女,也没啥梦想,就想给孩子多攒点钱!要是金悦能让我挣钱,我在家里给方总立长生牌位!”黄灵芝上台接过代表经销商资格的红色胸针时,朝我深深鞠了一躬,哽咽着说道。
“我买两万!我是护士,在医院上班的,老熬夜,我那些同事下了夜班就爱贴片面膜,买再多也能卖出去!”第二个站起来的是住在村口的梅花,经过集训的调教,化了妆的她现在看起来就是个事业女性。
接下来,也不用我再安排,那些有心创业的女人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纷纷举手,场面的气氛瞬间达到高潮。
“黄灵芝!你这个贱娘们!”
就在这个节骨眼,一群男人突然闯了进来。
徐老四冲到点钞机旁边,一把抓住正在交钱的黄灵芝,“你哪来这么多钱?是不是背着老子去卖了?你今天要是不给老子说清楚,老子打死你!”
4
“刘志呢?”
男人们簇拥着T村的村长走到台前,村长两只手背在身后,一脸不屑地看着我,“我不跟女人说!主事的人在哪?”
“这是我的公司,我办的活动!主事的是我,跟刘志没关系,你找他也没用!”我生气地看着村长,恨不得上手抽他两耳光。
好好的宴会厅,变成了闹哄哄的菜市场,黄灵芝被徐老四打得头发都散了,坐在地上呜呜哭,其他女人也在和她们的丈夫拉扯争吵。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认购会,现在狼藉一片,宾客跑得一个都不剩,我的心血全部泡了汤。
村长根本不理会我,直接伸手把我拨开,前前后后寻找起刘志的身影,完全把我当空气。
我气得胸口发痛,直接跳上舞台,拿起话筒招呼赶过来的酒店保安。
“你们把门守好,一个人也不要放出去!我现在来报警!”
话筒的音量响遍全场,听到报警两个字,村长终于正眼看我了。
他转过头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发现我是认真的,赶紧三两步跑了过来。
“刘志家的,都是村里的乡亲,一点家务事,你报警做什么?”
“我办这场认购会,租场地买东西,花了整整十万,你们这一闹,我的顾客都吓跑了!不报警也行,你们赔我的损失!”我双手抱胸,站在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当初我让村里女人跟我去做面膜的时候,她们的男人没一个愿意的,女人一走,家里没了洗衣做饭的人,田里的活也没人干了,那怎么行?
还是我想了个办法,给她们提前发了工资,男人们拿到了八百块,看在能挣钱的份上,这才放人。
可是我没想到,这群男人明明已经拿了钱,竟然还会翻脸闹事。
而且我早就跟女人们说了,不要跟家里透露我生意上的细节,到底是谁把酒店地址告诉他们的?
村长听我说要赔钱,气势一下就软了,挤出一个笑脸,“刘志家的,咱们乡里乡亲的,做事留一线嘛!”
“她们一出来就是两个多月,家里人肯定担心。”村长叹了口气,有些难以启齿地说,“这不是有人跟我们说,说你把她们弄去做那种生意……她们当家的这才急了……”
“谁跟你说的?”我冷笑一声,“这是造谣,要负法律责任的!”
“村里的老娘们去华藏寺上香,听那些女居士乱嚼舌根,回来给我们说的。”村长讪笑道,“刘志家的,要我说,这就是个误会。”
村长话音刚落,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跳出来,不满地大声嚷嚷道,“之前也不知道她们这么享福啊!没道理这群娘们在这么高档的地方享福,我们在村里灰头土脸地刨食。八百不够,你得加钱!”
“就是,得加钱!你用了我婆娘,就得给钱!这事警察来了也不怕!”
其他男人也跟着嚷嚷,眼睛里都是贪婪的光。
我懒得搭理他们,直接拿出手机,假意要报警。
村长到底有些见识,知道公事公办后,至少他们打碎的这些杯子花瓶都得赔钱,转身大喝一声,“够了,都给老子住嘴!”
“刘志家的。”村长再次看向我时,已经换上了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容,“该说的我也说了,你真要报警,大不了就是一拍两散,女人们各回各家,你也没法再用她们。要我说,你就把工资再涨涨,总不能你们在县城吃香喝辣,老爷们在村里苦巴巴吧……我做主,你一人涨两百,我替你管着他们,以后只要再有人敢闹事,我打断他的腿!”
“合着你们来闹一场,搅黄了我的生意不说,我还得倒给你们钱?”我一口回绝了村长的提议,“你们还真当我是软柿子啊!”
“你是做大事的,目光要放长远嘛。”村长说着,放软了声音,“我也是看着小志子长大的,他肯定能理解大家的难处。我来跟他说,他要是也同意,这事儿我们就揭过了!”
说完,村长拿出手机,在上面一顿捯饬拨号,然后对着那头说起今天发生的事。
十分钟后,村长把手机递给我。
我接过手机,走到落地窗边的角落里,看了眼远处的人群,轻声开口,“阿志,是我。”
电话那头,是刘志熟悉的声音。
“按原计划进行。”刘志的声音平稳有力,“金悦很有前途,你得做大做强。”
做大做强,这是我们早就约定好的暗号,叫我不要打草惊蛇的意思。
刘志话音落下,听筒里再也没有一丝声音。
我装出一副气恼的样子,和电话那边大声嚷嚷了好几分钟,这才挂断电话,忿忿不平地把手机还给村长。
5
等到男人们走了,我把从T村带出来的十五个女人喊到一起,让她们排成一排。
“这些男人啊,就是见不得我们女人好过。”
平常我和她们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现在我一脸严厉,把她们吓得脸色苍白,后背和脚跟紧紧贴着墙。
“说吧,是谁把认购会的事说出去的?”
女人们左顾右盼后,不约而同地沉默。
“都不说是吧?”我端起桌上的酒杯,仰脖一口喝干,把高脚杯重重放下,“那你们都回去吧!吃里扒外的人,我可不敢用!”
“方总,我说。”
家里负担最重的梅花瞟了眼黄灵芝,嗫嚅着开口,“这几天晚上,狗娃妈老是去酒店旁边的小卖铺打电话……”
梅花的话音刚落,黄灵芝扑通一声朝我跪下,一张脸白得没有血色,“姐……方总,我不是故意的……你千万别开除我……我都是为了狗娃……”
黄灵芝哭着说,徐老四这人疑心重,她出来时,徐老四就跟她约法三章,每天晚上都得给徐老四打电话报备,说每天干了些啥,见了些什么人,要是黄灵芝敢不听话,徐家就不管孩子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要过来闹事……方总,求你可怜可怜我。”黄灵芝瘫坐在地上,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不能没有这份工作呀!”
我挥了挥手,让小虎带其他人先回公司,把今天认购的经销商登记好,尽快把货物发出去。
很快,宴会厅里只剩下我和黄灵芝。
我倒了杯酒,拖了把椅子坐下,细细打量着黄灵芝的脸。
黄灵芝目光躲闪,根本不敢和我对视。
“你瞒着我的事,不只这一件吧?”眼看她已经承受不住我给的压力,又要哭出来,我才开口。
我呷了一口酒,淡淡地说,“抱着孩子跳河,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吧!”
今年我一直在筹划创业的事,到处看地皮,看项目,忙得只有周末才会回T村那边。黄灵芝早不跳河,晚不跳河,偏巧我回去的时候跳河,接着又找我帮忙去要她被骗的钱,这么可怜,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世界上没有巧合,如果有,那只说明一件事——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
“姐……”
黄灵芝这下是真的说不出话来了,她嘴唇不断哆嗦,脸部肌肉也跟着痉挛,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整个人像一具被定格在惊吓状态的木偶。
“都是为了狗娃,对吧?我也是当妈的,我懂。”我扬眉一笑,起身又倒了一杯酒,掰开她僵直的手指,硬塞到她手里,再把她的手指捏拢。
“都说招风耳有福气,看狗娃的面相,他可比徐老四有福。”
“男人要是靠得住,你也不会来找我!”我叹了口气,“看看你和狗娃这些年过的日子,男人嘴里的许诺,你真的信吗?但我给你的钱,可是实打实的!是跟着我继续赚钱,还是回去过苦日子,你自己想清楚。”
我举起杯子,往黄灵芝的杯子上轻轻一碰,语气温柔,“只要喝了这杯酒,你就是我的人,以后我护着你。”
黄灵芝死死咬着嘴唇,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开口,“你怎么保证?”
“你现在没得选。”我举起酒杯,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黄灵芝眼神中划过一抹惊恐和挣扎,半晌过后,她看了看手中的酒杯,眼一闭,仰脖喝光酒液,抹了抹嘴。“那我需要做什么?”
“你什么也不需要做,跟以前一样就好。”我拍拍她的肩膀,站了起来,“我会让你成为金悦的销售冠军,你要好好努力!”
“喝了这杯酒,你就是我的人了”
接下来,我让黄灵芝在人流量最大的商场和超市入口搞活动,加QQ送单片面膜,然后邀请这些试用过的用户开沙龙会,按照销售脚本有效发展下级经销商。
在公司举行的认购会中,黄灵芝作为讲师上台演讲的次数也是最多的。
小虎为她打造了励志人设,把她的过往经历和业绩做成案例,展现从贫困农妇到独立女性的变化,给黄灵芝吸引了很大一批渴望经济独立的家庭主妇用户。
就这样,通过我和小虎的暗中帮扶,黄灵芝的业绩节节攀升,成了经销商中的领头羊。
而村长也履行了他的承诺,管住了村里的男人。
这些男人每个月能从我手里拿到老婆的工资,也不出去打工了,每天就是喝喝酒,打打牌,日子不要过得太美,一时之间,村里气氛和谐无比。
6
金悦这边稳住了,我却不能放过智海。
什么女居士眼红造谣,我根本就不信!
依我看,智海是摸透了村里这些男人的心思,故意放出风声,想借他们的手坏我的事。
自从我带着女人们做面膜生意,华藏寺的香火就变差了,都在忙着卖面膜,谁还有空去烧香拜佛?
“方施主,虽然上次的事是女居士的个人行为,但终究是带坏了华藏寺的名声,你要迁怒于我,我能理解。”
智海带着两个知客僧站在田埂上,张开双臂挡住路,脸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但你不能借着气头糟蹋庄稼啊!你是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在有些地方,小孩子连饭都吃不上……”
“大师!”我从敞篷宝马上下来,双手合十向智海行了一礼,“您误会了。”
这时候,拖拉机队轰隆隆地开到田埂前,大家才看清,这并不是普通的拖拉机,车身后面带的不是车厢,而是模样古怪的机器。
“我这不是刚买了地,看到庄稼还没收,担心华藏寺人手不够,专门请了收割机上来帮忙嘛!”我笑着向围观的村民解释。
智海看到收割机,才发现被我摆了一道。
刚进村的时候,我就给孩子们发糖,让他们去华藏寺报信,说我带着车队要来推地,智海心里有鬼,果然赶来拦车。
“都说心中有佛,看到的就是佛,心中有屎,看到的就是屎。”我看着脸色阴沉的智海,阴阳怪气地嘲讽他,“智海大师,您为啥一看到我们,就觉得我们是来捣乱的呢?您这修行还不够啊!”
智海看着我,说不出话来,一对招风耳气得通红,可能是觉得太丢脸,他直接带着知客僧回了寺庙。
上次他让人去砸我场子,今天我来砸他场子,算是一报还一报。
华藏寺现在用来耕种的田地,都是T村的集体土地,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只要钱出的到位,村里卖给谁种不是种?
我带着女人们做金悦,让村长和众人看到了希望,他们又怎么会把我这个财神爷往外推呢!
上次智海绑架我的事,我还没跟他算账,这次又给我使绊子,老娘要是不发威,他还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么红。
我就是要让他当众丢脸,让华藏寺没了耕地,以后都要下山买粮。
人活着,果然就要快意恩仇!
唐朝以来,田地就是寺庙经济的重要来源
华藏寺的耕地被我高价承包,让大家看到了我的财力,也对金悦面膜更加好奇,现在十里八乡的女人都在讨论做金悦能挣多少。
随着更多的人加入,金悦面膜的销量也稳定增加,到了秋天,销量已经突破一百万盒。
为了表彰业绩突出的经销商,我在酒店举办了庆功会。
在《铿锵玫瑰》的音乐声中,我走上舞台,一把拉掉托盘上的红布,一座金光闪闪的奖杯露了出来。
这座奖杯有成年人手掌大小,通体都是24K黄金,雕刻成了蝴蝶翩飞的样子。
“希望在今后的日子里,金悦能够帮助更多姐妹破茧重生!”我把黄金奖杯递到黄灵芝手里,台下的经销商纷纷举起手机拍照,记录这难忘的一幕。
铺天盖地的欢呼声中,黄灵芝举起黄金奖杯,对着台下的同事摆起POSS,化了妆的脸笑得跟花儿一样。
我举着话筒,趁热打铁宣布了一个让人热血沸腾的好消息。
“为了鼓励大家,我决定明年和奔驰合作,明年的销冠将获得一辆粉色奔驰汽车!”
黄灵芝站在我身旁,声嘶力竭地喊道,“姐妹们,我能做到的,你们也能做到!粉色奔驰!姐妹们冲啊!金悦面膜,成就人生!”
“金悦面膜,成就人生!”
在富有节律的欢呼声中,我拿起香槟对着天花板用力摇晃,香槟塞“砰”地一声弹落到地上,散发着花香和葡萄香气的透明酒液缓缓被注入香槟塔。
就在全场沸腾的时候,我却眼尖地发现,几个深蓝色的身影挤进了人群里,那是……警察的制服!
警察所到之处,欢呼声如同按下了暂停键,等到警察终于挤到舞台前面,全场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音响里的歌声还在吵闹。
为首的警察向我出示证件,“我们接到举报,这里正在举行传销活动。你就是负责人方晓红吧?”
“警察同志,这是误会吧?我们金悦可是正规化妆品公司!”我放下手里的酒瓶,换上得体的微笑,镇定地解释着。
“我们有可靠的信息来源。”警察却不为所动,“方女士,还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协助我们进行调查。”
“这怎么可能?”
“警察同志,你可不能冤枉好人!”
“我们金悦上个月可是被税务局表彰了!”
台下的经销商纷纷喊了起来,黑压压的人群挤到一起,把舞台围得密不透风,现场乱成一锅粥。
就在这时,我背后的音响里却传来一声惊雷,打断了人群的嘈杂。
“我黄灵芝,实名举报方晓红组织传销!”
我转过身。
黄灵芝拿着话筒,脸上再也看不出半分曾经的懦弱,只剩下冰一样的冷酷。
众人哗然。
黄灵芝是金悦的销售明星,也是跟我关系最近的骨干,她的话代表了可信度,人群沉默着散开。
“为什么?”
我失望地看着黄灵芝,是我带她离开T村,也是我给了她第二次机会。
为了解决她的后顾之忧,我甚至还把狗娃安排进私立贵族学校……我对她这么好,她为什么还是要选择背刺我?
黄灵芝没有再看我,转身匆匆走下舞台,她路过的时候,手臂甩到了香槟塔上。
一人高的香槟塔朝着前方轰隆倒下,玻璃碎片飞了一地,无数太阳被砸碎,地上都是破碎的梦想。
这也许就是她的答案。
7
我在派出所过了个夜,第二天,是刘志带着律师把我接了出来。
警察核对了账本和名册之后,根本找不到传销的证据。
公司的发票和出货记录显示,所有经销商在金悦登记的都是销售员,按级别享受基础工资和销售提成,只是基础工资非常低,刚过最低工资标准,而她们购买产品的钱,名义上都是货品押金。
我在前期就筹划好了,小虎帮我仔细地研究过,巧妙地利用了每条法规的漏洞,可我却算错了人心。
明星销冠当众实名举报,让金悦的声誉跌落谷底。一传十,十传百,金悦在大众的眼里彻底成了害人的传销。就算我被放了出来,那也是我藏得太深,没让警察抓到把柄。
经销商们纷纷退货,金悦柜台也被人砸了臭鸡蛋,供销大楼强行要我撤柜搬离。
“我们就这么认输?”小虎站在供销大楼前,不甘心地看着眼前的高楼,明明我们已经坐到了顶楼,现在却又跌回地面。
“撤!”刘志沉声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现在走人,至少能退一半房租,做人要顺势而为。”
小虎闷着一张脸不再说话,弯腰搬起地上的纸箱,怒气冲冲放到卡车上。
我叹了口气,这是他第一次经营合法的买卖,从选品到营销,他都付出了很多心血,关键是生意还做得很好,突然遭遇这种无妄之灾,他心里有郁气,很正常。
“把东西搬回去后,我们带小虎去海边玩一趟吧!”我低声和刘志商量。
明明小虎已经是个大人了,心底里,我却总把他当成初见时天桥上的那个小男孩,他一伤心,我就想用哄小孩的方法来安慰他。
刘志没有说话,耳边却响起一个讨嫌的声音。
“阿弥陀佛!咦,这不是刘师弟吗?”
我转头一看,果然是智海。
“原来是大哥!”刘志对着智海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好久不见!”
智海穿着一身橙色僧袍,脸上春风得意,“我观几位施主面相,是霉运缠身的势头啊,看来几位和这皖北的风水相冲,还是得另寻出路!”
“这就不用大师费心了!”我没好气地说,举起钥匙,对着宝马车解锁,拉着刘志就要离开。
“我佛慈悲!周六我在华藏寺举行水陆法会,超渡六道,消灾解厄。”智海从袖子里掏出三张金色请柬,脸上扬起一个倨傲的笑,“还请几位施主前来观礼!”
“什么破法事!我们不去!”小虎一把夺过请柬,生气地扔到地上。
智海也不生气,弯腰捡起地上的请柬,用手擦了擦上面的灰,亲手递到刘志手里。
“水陆法会上,可是有不少方施主的熟人呢,比如黄灵芝黄施主……你不想和她叙叙旧吗?”见刘志接下请柬,智海笑眯眯地看着我。
“大师真是!深谋远虑!”我冷笑一声,“我一定到场,看看大师如何超度众生。”
水陆法会参与僧众数量多、时间长、诵经多、法事繁复考究,堪称汉传佛教经忏法事之“最”
周六早上,我和刘志小虎开车来到华藏寺。
寺庙挂满悬幡,檀香袅袅,水陆法会可是最为盛大、功德最深厚的法事,只见智海穿了一身庄重的红色袈裟,被举着宝伞和经幡的和尚簇拥在正中间,庄严地举行着升幡仪式。
庙内眼睛所到之处,全是明亮的橙黄色,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随着钟敲响三声,写着“启建法界圣凡冥阳两利水陆普度大斋胜会道场功德之幡”字样的绣花旗幡缓缓升上旗杆,信徒们纷纷在殿前的空地跪下祷告。
“弟子恭请弥勒佛降临法场,为众生开悟!”
智海坐在大殿内,拿毛笔蘸了朱砂,一气呵成画了四张符,分别贴在东南西北四方,然后口含松香末,对着祭坛上的海灯一喷,嘴里竟喷出熊熊大火,火焰在空中化作一条长龙。
“真神降临,邪祟回避,华藏宗门,普度众生!”和尚们异口同声地念道。
这时令人惊奇的事发生了,摆在祭坛前面的14只纸鹤突然腾地一声自燃,变成14团火球,连带着信徒为神佛准备的纸莲花纸珠宝一起燃烧起来。
信徒们见了,连忙五体投地拜倒在地,嘴里念念有词,祈求自家祖先能得到佛法的超度。
在一片红色火光之中,智海动了,他一把脱掉身上的袈裟,光着脚踩上燃烧的彩纸。
这些纸叠的法器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材料,智海踩上去后,火并没有熄,反而变得更旺了,他就像不知道疼一样,闭着眼睛沿着祭坛转圈,嘴里大声念起经文。
“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
不得不说,智海装神弄鬼很有一套,他明明闭着眼睛,却一步也没踩错,随着嘴里抑扬顿挫的经文,两只手动作舒展如同舞蹈,更加惊奇的是,他眉间突然出现了殷红的一点红痣,两个耳垂也点上了殷红的圆点,整张脸看起来凶恶又诡异,看起来真的像是神魔上身了一般。
我挽着刘志胳膊的手指不自觉带上了力气,智海这个人,还是有点手段的,总能够抓住人们的心理。
“大慈大悲弥勒佛,普度众生消灾解难。”坐在大殿的六个和尚齐声念诵,敲起手里的木鱼。
在这种诡异的神圣中,所有信徒都没了声音,表情要么敬畏,要么震惊,安静地双手合十,聆听着流淌在空气中的经文。
“阿弥陀佛!”智海诵完整篇经文,双手合十念了句法号,睁开眼睛,离他最近的两个和尚为他披上袈裟。
我这才发现,他又恢复了那副悲天悯人的面相,眉间和耳垂的红印都消失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我看向四周,信徒们的神情更加虔诚了。
“弥勒佛在上,请为我消除罪孽!”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从信徒中挤了出来,一脚踏进大殿,对着智海跪下砰砰磕头,不过几十秒,我看到地砖已经染上血迹。
这个额头磕得鲜血淋漓的信徒,正是黄灵芝。
另外几个女信徒见状,也谦卑地跟在黄灵芝身后,一边磕头一边祈求弥勒佛赐福。
站在殿外维持秩序的知客僧怕影响法事,想要把她们拉出去,智海却轻轻抬起了手。
“阿弥陀佛,我开坛讲经,就是为了普度众生,众施主诚心祈福,你们不用阻拦。”
说完,智海透过人群,对刘志和我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
也是,之前金悦做得风生水起时,庙里一天来不了几个人。现在金悦倒了,人们不仅回到了寺庙里,而且更加虔诚了,他怎么能不得意呢!
“大师,弟子罪孽深重!”黄灵芝抬起头,双手合十,向智海祈求。
她额头糊着干涸的血迹,看起来凄厉如厉鬼,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容。
“能否求一点弥勒佛赐福的朱砂,为我开启光明眼?”
在佛教中,朱砂有着特殊的意喻,象征着开运和福报,驱散黑暗和罪孽。
佛教的开光就是使用朱砂,又称开眼
“可。”智海含笑看着卑微跪在脚前的黄灵芝,点了点头,并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伸进祭坛上的朱砂罐蘸了一下,轻轻点在黄灵芝的印堂。
“大师慈悲!”黄灵芝眉间点了殷红的一点朱砂,高兴得大声感谢。
黄灵芝身后的女信徒见了,也都匍匐在地,祈求智海赏赐一点朱砂开运,智海也都应了。
外面的信徒见了,这下急了。
朱砂开运这个仪式,可是之前没有过的,智海刚才请神讲经的场面如此神异,点了被弥勒佛赐福的朱砂红,那不是百鬼不侵吗?可是祭坛上画符的朱砂只有一小碟,要是轮到自己时用完了怎么办?
“大师,求你也赐我朱砂开眼!”
“大师,求你也赐我朱砂!”
“哎呀,你们别挤啊!”
“谁踩我脚了!”
人们争先恐后地挤进大殿,完全不管自己旁边站着谁,前面排着谁,生怕轮到自己时分不到朱砂。
一瞬间,人流就像潮水般淹没了阻挡的知客僧。
我和刘志面面相觑,连忙让到旁边,那些贪婪的祈求渐渐变成叫痛声,可是大殿现在就像一个张开嘴的捕鱼网,把所有人一网打尽。
“着火了!”殿内突然传出一声大叫。
人群里发出凄厉的哭声,殿内也飘出灰色的浓烟,有人在咳嗽,有人在哭爹喊娘,刚刚还神圣庄严的祭坛,现在已经变成了人间炼狱。
慌乱中,不少人被挤倒在地,惊恐的信徒为了逃命,毫不犹豫地踩踏上同伴的身体,他们疯狂地挤进去,现在又疯狂地挤出来。
“怎么办?”黄灵芝看到殿内的惨状,一张脸吓得煞白,“该不会出人命吧……”
“赶紧救火!”刘志大喊一声,带着知客僧和几个没挤进去的信徒去厨房取水。
等到火被扑灭,狼狈的信徒坐在空地哭泣,知客僧清点和尚人数,突然喊了出来。
“大师呢!”知客僧因为救火,脸上糊得都是黑灰,他焦急地抓住一个信徒问道。
“呸!什么大师,我看就是个瘟神!我们要是不来参加这个破法事,根本就不会出事!”崴伤了脚的信徒梗着脖子骂道。
其他信徒纷纷跟着抱怨起来,说一定是智海修行不够,触怒了弥勒佛,这才引出灾祸。
人心如火,烧起来就不再受控制
我和刘志走进殿内,火其实并不大,只烧了桌布和灯架,把祭坛背后的墙面熏黑了,其他地方根本看不出火烧的痕迹。
就在我转身准备出去时,刘志突然拉了我一把,“那里!那、那是不是智海?”
他的语气竟然有点发抖,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整个人都僵住了。
就在祭坛背后的夹角里,躺着一片烧焦的黄色布料。
我刚才以为是没烧完的桌布,现在才发现,桌下还连着脏污的红色布料。这是智海!
智海死了!
他的颅骨都变形了,整张脸被踩烂,破损的皮肉紧紧贴在地砖上,旁边还有一滩白色的浆汁……
看样子,最先起火的,应该就是智海的衣袍,那声“着火了”的叫声应该也是他发出的。
他为了自救扑火,摔倒在地,结果被疯狂的信徒踩踏而死。
“怎么办?”黄灵芝扶着殿外的大树,吐得胃里只剩酸水,一张脸又白又青。
“我……我就是想弄出点乱子,打断仪式……我不是故意的……姐……警察不会抓我吧?”
黄灵芝吓得语无伦次,紧紧抓住我的手,“姐……是他威胁我的,说要告诉徐老四……我是被逼的……姐,我都是听你话……你要救我啊!”
我怕她说出更多不该说的话,狠狠一巴掌扇了过去,扇得她脑袋一偏,差点摔倒在地。
疼痛终于唤醒了黄灵芝,她迷茫地看着我,哇地一声哭出来。“狗娃怎么办?天啦……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狗娃是徐老四的儿子!”我捧起黄灵芝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永远是徐老四的儿子!”
“走吧!今天是个意外。错的不是你,是贪心的人。”我揽住一直在发抖的黄灵芝,“回去洗个澡,换件衣服,狗娃马上要下课了。别吓到孩子!”
黄灵芝颤抖地靠在我的肩头,哽咽着点头。
我和小虎一左一右搀着她,慢慢往外走,在我们身后,是阵阵呜咽的哭声。
尾声
自从我和刘志开始四处活动,智海就把我们当成眼中钉,蛋糕就这么大,注定有一场权力之争。
智海从来就看不起女人,于是刘志假装去香港出差,把我一个女人留在T村,从一开始,这就是个诱导智海出手的局。
金悦的倒台,看似我元气大伤,其实该挣的钱我们早就挣到手了,损失的只是最后一批货。
黄灵芝也没有背叛我,她上次对我的举报,是我的将计就计,只有让智海以为打倒了我,他才会得意忘形。
要想让信仰崩塌,只能先让信仰疯狂,我们原本想的是让水陆法会失败,让智海跌下神坛,从此失去号召力。
但没想到的是,人心如火,烧起来就不再受控制。
越往外走,哭声越弱,最后完全听不到了,只听到树上的鸟鸣和远处的狗吠,仿佛刚才的经历只是一个噩梦,而现在,这个噩梦醒了,我们回到了正常的世界。
就在我们走到山门的时候,刘志突然开口了,“也许,他的今天就是我们的将来。”
我心里一震,一种深沉的悲恸涌了上来,眼睛不由发酸。我想说,我们和他不一样,他是害人,我们在T村做的事是帮人……
可是千言万语涌上喉头,最后化作一片沉默。
也许,我们并没什么两样。
后记
“他的今天就是我们的将来。”
一语成谶。
这片土地上的农民,是最勤劳的人,却也是过得最苦的人。
生死都在这垄黄土间,一辈子图的不过是吃饱穿暖。
蒙昧也好,想在苦难中得到一点慰藉和希望也好,催生出智海这种邪教,似乎都是必然的结果。
当刘志出现时,他带来的是比“来世享福”更能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在和当下,所以他成为了下一个被塑金身的人——
对于过苦日子的人,谁能让他们吃饱饭,谁就是神。
但人心如火,目睹了智海之死的刘志,那一刻是否已经顿悟。
被造起来的神像,就一定会有被砸烂的一天。
作者:姜湖
本故事整理者:甄如意
责编:钱多多
监制:王大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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