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姜湖。
今天不发《大暴诈》，给大家讲个又搞笑又尴尬的诈骗局中局故事。
故事来自于“天才捕手计划”的作者——女检察官沈对对，她被卷入了一起奇怪的“雇凶杀人”案件。
“杀手”来自一个叫“卖命群”的QQ群，群里最多时聚集了419个“卖命的人”。
这天，群里发布了一则特殊的订单，有人出钱，要买别人的命。
“杀手”很快被捕，却始终不肯供述作案经过。
只有女检察官找到了真相——
这并不是一起“谋杀案件”，而更像一桩连环诈骗案。
甚至这个“杀手”在听到自己“杀人未遂”时，都差点吓尿了，连呼自己是被冤枉的。
更让女检察官没想到的是，了解全部案情之后，自己会为了这个“怂得发软”的嫌疑人，站在一屋子前辈的对面进行争辩。
事件名称：诈骗局中局
亲历者：沈对对
事件时间：2018年1月
诈骗局中局
沈对对/文
我刚走进刑警队重案组那间狭小的会议室，就被烟味辣得睁不开眼睛。
里面充满了七八个男人吐出的烟圈，让人喘不过气——这就是我为什么害怕作为检察机关，对案件进行“提前介入”。
需要我们提前介入的案子，要么就是案情重大，要么就是证据疑难复杂。
我是个爱“挑重案”的主儿，但提前介入的会议环境实在够“呛”，我一般不爱来。
重案队长一边给我们介绍案情，一边在黑板上写下关键词：“卖命群”、“赏金”、“杀人”、“蹲点”。
饶是重案接触多了，我还是听得入了迷。在距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居然有一张雇凶杀人的非法交易网正在进行。
目前的已知信息是，“对象A”，真名赵子铭，男，23岁，非本地籍，几天前，他在“卖命群”接下一单“杀手”任务，受雇杀死一名在华威大厦工作的成年男子，约定赏金15万元……
我掏出纸和笔，迅速地记录案件的每一个细节，心想，难道这是一次暗处交易网络的曝光？
“对象A”目前已因涉嫌故事杀人罪被刑事拘留，重案队长介绍完基本信息，转头看向我们科长，“现在犯罪嫌疑人依然供述不诚，对于案件的认定，我们内部也有一些分歧。”
我知道，是时候对案件进行表态了。科长弹了弹手中的烟灰，清了清嗓子，说：“先把案子送上来再说。”
1
几天前，案件的对象A赵子铭，正缩在华威大厦对面的阴角里，死死地盯着出入的人群，时钟指向五点零一刻，下班的人群从大厦里陆陆续续走出。
赵子铭在等一个人，一个被他称为“目标”的男人。
2个小时过去了，目标还没出现。
天空开始飘起细碎小雪，时钟已经超过七点了，这时，赵子铭忽然一动。
他掏出苹果手机，找到那个头像是“QQ企鹅”的联系人，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打出一行字：
“十五万，你准备好，一分都不能少。”
发完消息，赵子铭盯紧了从楼里走出来的一名男子。
40岁开外，不胖不瘦，棕黄色上衣，和手机里的“目标”照片特别像。
一分钟不到，“企鹅”就发来回信：“看到了？”
赵子铭和企鹅描述了一下刚刚自己看到的人物模样，应该没错。
企鹅说需要先拍张照片确认。同时关照他一定得小心，目标很狡猾。
赵子铭说：“交给我你就放心，我做事很有分寸。”
企鹅又问，你打算怎么下手？
“让人消失的方法有很多，最好的方法是不见血，我会把shiti处理好。”赵子铭故意用拼音遮代了“尸体”两个字。
收到这段话后，企鹅回复了一个大拇指。
棕色上衣男子出来后，从街的对面走上了天桥，赵子铭的人行道却显示红灯。
时间已经拖的太久。赵子铭想，这一次绝不能让他跑了。
他匆忙冲过亮着红灯的人行道，引得过往的车辆纷纷刹车鸣笛抗议。
待赵子铭跑到天桥上，早已不见了棕色外套的踪影。
还好，他站在天桥边朝下张望时，棕色身影再度出现，正慢慢往南移动，赵子铭迅速往下跑。
目标走进了公园，赵子铭跟得越来越紧，一路跟拍了好几张照片发给企鹅，但都是背影。企鹅只说有些相似，但没法确定。
终于，目标在两个下围棋的老头跟前停了下来，赵子铭悄悄绕到大树后面，偷偷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同步传给企鹅。
“只要雇主确定了，就可以开始下一步行动。”赵子铭想，找到了目标，十五万的赏金唾手可得。
但赵子铭没想到的是，刑警队队长的手先搭上了他的肩膀，他在跟踪现场被抓获。
2
提审赵子铭之前，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把大学时买游戏攻略送的魔兽英雄卡片全都翻了出来。
听公安介绍，赵子铭始终对自己的行为“供认不诚”，要对他进行突破肯定要下点力气。
而我阅卷的时候，看到书证里赵子铭现在用的QQ头像是DOTA里的赏金猎人，签名也是赏金的口头禅。
我想，自己不知道会面对一个什么类型的“冷酷杀手”，只能试试看用自己的女性气质加上他可能感兴趣的话题，来突破审讯。
但一见面我就失望了。
赵子铭身高只有163左右，四肢干瘦，还有一点驼背，一双眼睛细小扁长，留着偏分的发型，发尾看得出还染了一撮黄毛，才二十几岁的他，一拧眉就显出重重的抬头纹，活像一个小老头。
当时我心里最直接的想法是，如果有电视剧里的杀手长赵子铭这副模样，那这不是喜剧也得让观众笑场。
我没有心情掏出游戏卡片跟他唠嗑了，而是板着面孔，递给他一张权利义务告知书。
按照重大案件办案程序规定，故意杀人案件都要进行同步录音录像，我开始一板一眼地跟他说注意事项。
“犯罪嫌疑人赵子铭，我们是XX检察院的工作人员，你涉嫌故意杀人罪一案，已由公安机关移送我院审查，下面依法对你进行讯问，你听清楚了吗？”
没等我说完整段话，赵子铭只听到故意杀人四个字就开始嚎啕大哭，还把我递给他的权利义务告知书揉得皱皱巴巴。
“请稳定好你的情绪，抬起头来。”
赵子铭还在哭，我一连又说了三遍。
“请稳定好你的情绪，抬起头来！”
我感觉忍无可忍，一边喊一边重重地把手中的案卷拍在桌上。
这把赵子铭吓得打了一个哆嗦，他抬起脸，一双眯缝眼下，一条长长的鼻涕就斜挂在脸边。
看到他这副怂样，我都怀疑是不是抓错了人。
因为面前的这个家伙，别说杀人了，我觉得他连杀只鸡都不敢。
我示意后台技术部门的老师先暂停已经开始的同步录音录像，尽量调整出自己和颜悦色的面孔，压低声音对他说，“没事的，你别激动，有什么情况，你尽管告诉我。”
赵子铭这才双手拘谨地捧着我递给他的权利义务告知书，哆嗦着双唇吐出几个字。
“我是冤枉的，真的，我从没想过要杀任何人。”
3
二周前，我眼前这个怂得要命的男人还只是一个“外卖小哥”。
但“卖命群”里，一条消息改变了他的命运。
“亡单，一个，胆大的接，骗子滚。永远消失，报价。”
一个头像是QQ企鹅的人刚一进群就发布了一个任务，那句话像一颗深水炸弹，霎时间在群里炸开。
群里聚集的都是赵子铭这样的外卖小哥，最多时曾有400多名成员，群里每天都会滚过上百条消息。
群名叫“卖命群”，其实挺夸张。
里面的确有雇主找人干活，但发布的订单无非是帮人跑腿，帮人接站，帮人挂号，还有帮新开的网红店当托儿，排长队炒气氛诸如此类。
佣金也是依据订单的难易程度和市场行情波动，通常在5-50块之间。
“真的假的？”有人揶揄地问。
在这个不知对方是人是狗的互联网群组里，为了维持群内秩序，群规第一条就是：禁止发布虚假任务。
“这得开多少钱啊，赶紧明盘吧。”另一些人在怀疑任务的真实性。
“不会是耍人的骗子吧。你看他QQ也注册没多久。”
任凭群里再怎么热闹，企鹅都没再说一句话，任由这条“索命悬赏令”被群聊的大水冲刷得越来越远。
赵子铭不是第一个看到这个任务的“猎人”。企鹅发单的时候，他正在当黄牛给人挂号。
“排了3个小时的队，最后才给30块钱！”赵子铭对这次的任务颇不满意，简直是在浪费他这样“高攻击力”英雄的宝贵时间。
他在群里一直很活跃，经常“秒单”（任务一发布就抢着领）。
赵子铭喜欢这种与时间赛跑的游戏，每次接到任务，他都会想象自己正肩负着运送一批“重要物资”的使命，如果不能赶在倒计时变成“0”之前到达指定地点，这个城市就会爆炸。
“No fee is too big.”（赏金再多也不为过）
这是赵子铭的QQ签名，魔兽dota游戏里“赏金猎人”角色的口头禅，很显然，他在努力践行。
赵子铭点开群聊，已经有200多条未读消息。
看大家聊得热火朝天，赵子铭忍不住一条一条爬楼到最顶上，看到企鹅的消息，他心里一动。
不管怎么看，他都觉得这个任务非接不可。
4
赵子铭一直觉得自己可以“游戏人生”，他沉迷在网吧里，把外卖的工作当成“赏金猎人”，都是这人生游戏的一部分。
因此当我故意说，自己作为检察官就像一个“月之女祭司”，手拿正义之杖追踪坏人的时候，赵子铭一直低垂的头突然抬了起来。
“没想到你也玩游戏的，检察官。”
他一笑满脸都是褶子，“我玩dota六七年了，从初中就开始。”
说起游戏，他开始跟我这个“跨界游友”交起心来。
赵子铭从小就不喜欢读书，初中勉勉强强读完就再没跨进过学校的大门。
在老家晃荡了几年，受不了家里人整日的唠叨，自己跑出来打工。
第一份工作是在服装厂里做搬运工。
一天下来，粗糙的编织袋就让他的手起了好几个水泡。只干了三天，赵子铭就要辞职。
“我是敏捷型的英雄，干不了体力活。”赵子铭一边吐槽，一边把手伸过来给我看，黑黑的手指像几节干瘪的细竹竿。
赵子铭拿着几天的工钱，出了工厂就一头扎进网吧。泡面加网费，他在网吧里快活了两个礼拜。
有一次，赵子铭在网吧无意间听到两个外卖小哥聊天——
“我这一单如果在20分钟之内送到，有额外奖金。”
“哦？怎么弄？”
“你点这个，‘限时快送’按钮，这边会有任务倒计时。”
赵子铭心头一动，这“游戏规则”有意思。很快，他就干起了外卖员。
游戏里，他玩“赏金猎人”的时间最长。现实生活中，赵子铭扮演的“外卖小哥”也很厉害。
“我是玩刺客的，讲究的就是速度！动作快，脚力好，所以来钱快！”说这话的时候，赵子铭眼里闪动着自豪。最多的时候，他一个月能挣八千多。
但他攒不下一分钱。比如，在积蓄只有4、5千的时候，他不顾马上要交的房租，冲进店里给自己买了一个金灿灿的iPhone。
“优秀的猎人就要尽早买‘大件装备’！”赵子铭一脸骄傲。
而此刻，他的“大件装备”正连同他整个“行凶”过程的记录一起，沉睡在看守所的物品保管箱里。
为了了解案件的全部经过，我坚持要把赵子铭的手机从看守所的代管处领出来，送去鉴定。
公安大哥大手一挥说：“没有必要，我们早就看过了，这货每天都会删聊天记录，只有最后被抓那天的。”
赵子铭这样的人，居然会每天删聊天记录？这异常的行为让我更加好奇。
我一边跟驻看守所的检察官沟通协调，另一边联系市检察院技术处的小哥，希望能帮忙恢复赵子铭手机的数据。
三天后，我从技术小哥手里取回了赵子铭的手机，一并拿到的，还有一张数据恢复的光盘。
“全不全？”我问，小哥没说话，用手比了一个OK。
5
这台金灿灿的iPhone里，记录了赵子铭从开始用的第一天到被抓那天的所有痕迹。
出于好奇，我先打开了赵子铭的相册。
手机刚买来的那几天，赵子铭每天都要拍上好几张自拍。大部分自拍的背景都是网吧。
透过厚厚的美颜滤镜，赵子铭的脸白得像一道光。
他似乎刻意低下头，往后缩脖子，再瞪大眼睛，但脸部细节几乎都被磨光。我对这位“赏金猎人”的审美不太理解。
紧接着，相册里出现了很多大楼的门牌，是赵子铭在做什么记录？还是打卡到此一游？
我不由地加重了担心：难不成赵子铭手上还有别的案子？
再往后翻，突然出现华威大厦和周边街景的照片：下班的人群、大门口的保安大爷、有时还掺杂着几张模模糊糊看不清内容的照片，看起来像行动过程中手机被不小心按下了拍照键。
照片的拍摄时间正是本案发生的日期前后，我又一瞬神经紧绷起来。
退出相册界面，我盯上了赵子铭手机里安装的各类App：桌面首页放着几个阅读网络小说的App，还有常用的QQ、支付宝等。
引起我注意的是，“余额宝”、“掌中宝”、“轻松贷”、“借宝贷”……
赵子铭手机里多个这样的软件排了一排，都是申请小额贷款的。
手机短信里也没有存了名字的联系人，清一色的陌生号码。
我从上滑到下，连着二十几条都是催款信息。
我点进支付宝翻出账单，上月账单显示，他各类入账7885元，支出却高达12000多。
房租900元，此外有大量的单笔单笔小额消费，每次10-15元，收款方是XX网络服务有限公司，估计是在网吧玩游戏的上网费。
最终，我的目光在赵子铭的QQ上停住，这起案子的所有谜团都由它而起。
我把手指移动到那只小企鹅上，点击——
进入的广告要等三秒，我感觉到自己呼吸一滞。
登录页面刚一显示，里面的消息就“叮咚叮咚”地弹出来。
一个头像是“QQ企鹅”的联系人不在线上，却出现在聊天列表很靠前的位置，他的最后一条消息就停在赵子铭被抓当天——“死骗子。”
这是企鹅发给赵子铭的话。
6
赵子铭不是第一个发私信给“企鹅”的“猎人”，却最先得到了企鹅的回复。
他用“有事找我，绝对靠谱”八个字成功打开了跟企鹅的话匣子，之后，为了套近乎或是显示自己的谨慎，问企鹅是男是女。
“男。”
企鹅简略地回了一个字，却反问了一串问题：人在哪？几岁了？做这行多长时间？
赵子铭含糊说了个年龄，报了个所在地附近的城市。
待他想进一步问企鹅个人信息时，对方却发来一句“我们俩互相知道的越少越好。”
12个字加一个句号，没有表情。
话不多的中年男子——赵子铭开始在自己脑海里描绘雇主的形象，他没有继续追问，转而直奔主题，“你能给多少钱？”
雇主没有正面回答，反问赵子铭想要多少。
15万，现金，事成之后付款。几番来回，双方终于商定。
雇主答应得爽快，赵子铭却略有不甘。他觉得匹配自己“攻击力”的报价，怎么也得50万。
“但这一单我一定要接”，他对这单特殊任务的好奇已经远远超过对任务真实性的判断。
而且，他想到一个好主意，把任务的危险性降到最低——找到那个被悬赏的倒霉蛋，让他配合自己拍“假死视频”，把“赏金”骗到手。
“这叫局中局。”
赵子铭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盘，说到这儿，他还得意地冲我笑了一下。
7
“倒霉蛋”，何东，男，43岁，华威外贸公司员工——企鹅把要干掉的人的信息给了赵子铭。
接单第二天，赵子铭就买了张火车票，兴冲冲地赶到了何东所在城市。
他还把手里的火车票拍照发给企鹅看，迫不及待地向雇主邀功。
人生地不熟，赵子铭靠着雇主企鹅在手机上的一步一步指引：“绿颜色地铁换黄颜色地铁”，“出来一定要走四号口”，最终才确定了华威大厦的所在地。
他兴奋地在何东工作的大厦门口踱来踱去，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从里面出来的男人，一发现相似的对象，就掏出手机对着人一通拍，把照片传给企鹅。
“你这样太招摇了！”、“监控会拍下来的！”企鹅显然也注意到了赵子铭的冒失，忍不住一直提醒。
赵子铭将蹲点的地方换到了马路对面，激动地告诉企鹅，“找到个好地方，我能看见他们，他们看不见我！”
换了更隐蔽的地点，蹲守还是没有进展。
等不到人，赵子铭就找企鹅在QQ上聊天，他拍了一张华威大厦的照片，配了一句抒情的“骄阳下的泪，人生博一回”。
企鹅没有理他。
赵子铭又发了一句“我操”，企鹅问怎么了，半晌赵子铭说：“蹲太久，脚麻了……”
企鹅突然问赵子铭会不会开车，赵子铭吹牛说自己有辆车。
“那最好了，处理shiti的时候，最好用车拉到城外去。”企鹅说。
不过，赵子铭隔了一会儿，回复道：“是辆电瓶车。”
两个人前一秒还在一本正经地讨论怎么处理尸体不会被发现，下一秒又东一句西一句侃个没完。
我统计了一下，从第一句接触，到最后赵子铭被抓，他和企鹅在短短两周左右的时间里，一共互相发了3064条消息。
估计许多过了热恋期的小情侣也到不了这“黏腻”的水平。
时间一天天过去，赵子铭连目标的影子都没看到。他灰心丧气，除了守株待兔，就是泡在网吧里打游戏。
现在，赵子铭对去华威大厦的路线已经无比熟悉。
就像每次游戏开局，他不用过脑子就能熟练地操纵自己的英雄，从营地上路出发，钻进草丛，绕过野怪，静静地等待那声宣布游戏开始的号角。
开隐身、丢个标记、偷偷绕到对手背后，直接两下攻击再反手丢出一个飞镖——“First blood！”
随着敌方英雄应声倒地，赵子铭的耳机里传出这句深沉有力的男声播报。
游戏刚开局就“杀”了对方一个人，赵子铭兴奋地拍了一下鼠标，心脏扑腾扑腾跳。
突然，电脑退出了游戏界面，桌面正中出现一个文字框：您的剩余时间不足五分钟，请续费。
“操！”
赵子铭抬起发红的双眼，拖着步子走出网吧，一缕西斜的阳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瞬间感觉大脑发昏。
那个何东，人到底在哪？
8
一连苦苦蹲守了好几天，赵子铭都没等到人，他和企鹅爆发了一次巨大的争吵。
“我已经在这里死死盯着了，死活没看到人，难不成他会隐身！”
看着保安关好门进了暖和的门卫室喝茶，冻得上下牙齿打颤的赵子铭恶狠狠地跟企鹅抱怨。
半晌，企鹅回了一个“？”，紧着发来两个字，“后门”。
华威大厦还有一处后门，何东会不会从后门走了？
看到这句话，赵子铭气得差点把手机摔地上，“卧槽，怎么不早说！”
晚饭没吃，又在寒风里吹了5个多小时，赵子铭胸口的闷气还没消，他打开手机，点击对话框右上角，看着那个QQ企鹅头像，果断点下了“删除好友”。
五分钟后，赵子铭又收到了“企鹅”添加好友的申请，申请栏中只写了一句话：这一单非你莫属。
犹豫了一下，赵子铭通过了好友申请，企鹅直接甩过来一张照片——
15万红红的“毛爷爷”被扎成了数十捆，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茶几上，最上面压着一张15万元整的银行取款凭证。
紧接着过来了一笔1000元的转账。
“坚持就是胜利！”企鹅鼓励他，那1000元算是“定金”。
赵子铭的气消了。
他跟“企鹅”讨论，何东会不会出差了？
事实上，当时的何东就坐在办公桌前，每天准点上下班，走的就是正大门，安然无恙。
不是赵子铭“攻击力”不够，而是早在“企鹅”给赵子铭发任务之前，何东就已经从赵子铭蹲守的华威大厦离职，去了别的城市。
一个走过的是北京的天桥，一个等待的是上海的红绿灯，赵子铭从一开头就压根没机会蹲到何东。
被抓那天，他跟踪的棕色衣服男子，不过是个体态特征与何东相似的“赝品”。
赵子铭忙活了一大圈，连目标的面都没见上，对这个被“重金索命”的男人何东，我已在心里累积了太多的好奇。
9
我跟院里打了个报告，要去北京找何东。
何东的电话起初一直没人应答，直到我电话+短信说明来意，他才接起了我的电话。
我们在某区检察院的帮助下，借了间接待室，要在这里给何东做笔录，何东起初根本不想来，他想不通一个检察院的小姑娘找他会有什么事儿。
逼急了我只得说，“你现在跟一起命案有关，必须过来配合我们调查。”
电话那头的何东突然陷入一片沉默，我拿捏不定何东现在是被我吓得不敢吭声，还是陷入对我是不是个诈骗犯的深深质疑。
当真正的何东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也愣了一下。
那天他正好穿了件棕黄色的外套，拎着个咖啡色的皮包。远远走来，还真与赵子铭跟错了的人有几分相似。
40岁的中年男子，一双浓眉，眉心一颗偌大的黑痣，一头这个年纪男子少有的浓发。
见我穿着正规的检察制服，何东态度挺好，但是明显能感觉到，他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小心地先在脑子转个三遍。
何东表示对赵子铭这档子事毫不知情、对企鹅这个QQ号也毫无印象。
我反复问他，是否有跟人结仇，是否接到过他人的威胁，他都强调说没有。
我给他看赵子铭的照片，他摇摇头，表示从未见过。
我和助理交换了一个眼神，助理随即拿出另一张照片问他：“这个女的你见过吗？”
何东的眉毛明显抽动了一下，之后紧闭嘴唇，像是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要说话。
照片上的女人梳着马尾，大眼薄唇，颧骨高耸。这是雇主“企鹅”在现实世界的样貌。
我们通过QQ账号绑定的手机号，找到了在网上卖QQ账号的店主，又通过购买记录，查到了“陈丽娟”这个名字。
催促再三，何东迟疑地点了点头，又马上补了一句：“不是很清楚，只是见过，普通朋友而已，别人介绍认识的。”
但我手上的资料显示，两个人应该不只是“普通朋友”。
从两年前起，何东的账户就一直给一个异地账户转账，有时候多，有时候少，大大小小加起来有数十万之多，而收款方就是照片上这个女人，陈丽娟。
陈丽娟并不是何东的太太。他太太与他同龄，在银行工作，两人有一个女儿，今年12岁，在读初中。
看何东不吱声了，我继续“点”他，“你和这个女的有经济上的往来吗？”
何东怔了一下，脸色灰沉，我发现他的头颈在微微地摇动，似乎很怕我的提问会戳破什么东西，从而打破他现有的宁静生活。
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何东站了起来，说：“检察官，我都跟你说了是普通朋友，不熟悉的，而且你跟我说是让我来作证的，现在事情讲完了，可以让我走了吧。”
何东做势要走，我知道从他嘴里再套不出什么话。
家庭对于中年男人来说分外珍贵——这是师父曾经告诉我的，此时此刻的何东正应了这句话。
10
和何东极力保持冷静不同，赵子铭一看到陈丽娟的照片就炸毛了。
赵子铭疑惑地问我：“拿丽芳的照片干啥？”，他的这个反应反而让我困惑。
虽然几年没见，赵子铭还是一眼认出，照片里的女人是他19岁时糊里糊涂“娶”的老婆。
在当地，结婚不看有没有去民政局领过“小红本”，双方家长坐一块，摆了酒席就算结了。况且很多人没到年龄，根本领不了证。
赵子铭从没看过丽芳的身份证，丽芳说她18岁，但赵子铭觉得，丽芳长得比她自称的年龄大很多。
结婚并没有让赵子铭迅速长大成熟起来，他依旧疯狂地迷恋打游戏。
在游戏里，他有工会，有兄弟，甚至还有几个素未谋面的“老婆”。
游戏给了他现实生活里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
结婚不出一个月，两人就开始争吵，赵子铭受不了丽芳日日催促他打工赚钱的唠叨，只身来到了远离老家的南方小城。
一开始，丽芳还会给他打几个电话，渐渐地就断了跟他的联系。
两人见的最后一面是，有一次赵子铭回村，去了丽芳家一趟，看到丈母娘手里抱着一个小男孩，咿咿呀呀还不会说话，但外貌神情都像极了丽芳。
“是亲戚的孩子，” 丽芳跟他解释，赵子铭悻悻地走了。
而现在，我们收集到的信息显示，这个赵子铭口中的“丽芳”就是他一直以为的“中年男雇主”，那个和他聊了3000多条消息的“企鹅。”
根据出入境资料显示，这位陈丽娟在三个月前已经离开中国，去了马来西亚。
与她一起出境的，还有一个马来西亚籍的男子，和一个不满三岁的小男孩。
两个名字，两个年龄，这个女人的身上笼罩着太多的谜团。
她和何东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找“前夫”赵子铭做杀手是巧合还是故意，所有的答案都被她一并带到了境外。
整个案子像座巨大的冰山，赵子铭只是海面上小小的一角，想耍“小聪明”，却差一点跌进深海丧命。
虽然没有造成任何实质伤害，但故意杀人（未遂），能给他带来3-10年的牢狱生涯。
11
再一次见到赵子铭，是在开庭的时候。站在被告席上的他，看我的眼神竟然带着几分感激。
也许是因为我把他的罪名从故意杀人（未遂），改成了诈骗（未遂），让他可以从那个气氛压抑紧张，专门关重刑犯的房间出来，调到整个看守所最高端，狱友里不乏有钱人请吃零食的经济犯罪房间。
案子送到法院起诉之前，赵子铭的罪名认定引发了极大的争论。
有人认为，赵子铭接亡单，意图非法夺取他人性命，且已经到被害人曾经工作的地点进行蹲点、跟踪等实际行为，因为被害人事先已经离职这一意志以外的原因未得逞，属于故意杀人未遂。
而我的观点是，赵子铭不构成故意杀人罪。
不仅仅因为他的原计划是让被害人配合自己拍假死视频，骗取赏金偿还债务，更重要的是，从赵子铭的行动过程里，我真扒不出一丝他要“杀人”的痕迹。
被抓的时候，赵子铭身上除了几张银行卡和一部金色iPhone手机外，没带任何刀具、器械、毒药等可能致人死伤的工具。
企鹅给赵子铭看过多次何东的照片，无论身高还是体格，何东都远在赵子铭之上，不带任何工具，赵子铭几乎没有胜算。
他假意接下订单，想要骗雇主的赏金，虽然这笔赏金是买凶杀人的“黑钱”，但“黑吃黑”也是犯罪。
最终赵子铭又因为没找到人没骗到钱，只能认定诈骗15万元未遂。
在检察官联席会议上，我为此跟几个资深的主任吵了好几回。
法庭上，赵子铭一直喏喏地低着头，游戏里风光无两，轻轻松松就能取人“人头”的赏金猎人，在现实生活中因为自己的小聪明，终于还是栽了道儿。
而我能做的，只是轻微地矫正他偏离的轨道，让他不至于一个跟头栽得太狠，后半生背上杀人的罪名。
法官当场作出了判决，采纳了我的意见和量刑建议，判处赵子铭有期徒刑一年三个月，罚金1000元。
听到这个结果，赵子铭不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怎么，突然整个人瘫在了椅子上。
两个高高壮壮的法警一人一边夹着他，矮小的赵子铭在中间活像游戏里的“地精”。
我想追上去再跟他说点什么，可惜法警已经把瘦小的他塞进了车里。
那好不容易折腾到手的1000元“定金”，现在也要尽数还回去了。
出狱之后，赵子铭还会继续游戏人生吗？
我不知道，只是希望他不要再做别人手里的角色了。
就让“赏金猎人”只存在于游戏吧。
后记
故事戛然而止，就和这场“局中局”一样。
女检察官用尽了办法查明真相，但现实留有缺憾，好在给赵子铭的量刑已经收集了足够信息。她的工作结束了。
故事的结束，是赵子铭最好的结局。
毕竟这是个黑色幽默的故事：一个想要游戏人生的人，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别人手里的游戏。
赵子铭想组局，却遇上了更高等级的玩家，他想轻松地获取点数，最终被别人收割。
人生游戏，最不缺自作聪明的人。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插图：@辣九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