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姜湖。
今天不发《大暴诈》，给大家讲个“骗子工厂”的故事。
我第二次去T村的时候，在村子的猪圈底下，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办公场所。
约有5米宽，深不见底，正中央放着好几排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都是对话窗口，在自动运行。
我当时觉得特别稀奇，仔细地看了看屏幕，发现上面自动运行的程序，正在飞速发送诈骗短信。
大家是不是都收到过这种诈骗短信
程序是已经设定好对话剧本了的，会通过自动回复，筛选出最容易受骗的人群，然后列为重点诈骗对象进行攻破。
这就是刘志隐藏在猪圈底下的电诈公司。
今天的故事，是一个运用了同样手段的“骗子工厂”，只不过还没达到刘志这种现代化运营的程度，而是用一个个活人做诱饵，再进行筛选、攻破。
一个女孩，可以用一套“剧本”同时跟上百个男人谈恋爱。
故事来自于“天才捕手计划”的作者——女检察官沈对对，她接触到了一个从“骗子工厂”出走的女孩。
这个女孩有张明细表，里面有几百号人，全是她正在交往的“猎物”。
只是，当她离开“骗子工厂”，想开始新生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成了别人的“猎物”。
事件名称：批量生产的“支教女孩”
亲历者：沈对对
事件时间：2018年
批量生产的“支教女孩”
沈对对/文
那一天，余方春被拷在询问室，她与我之间，只隔着一台测谎仪。
她的脸色一片惨白。大概是想起了那栋老旧的居民楼。
从迈进那栋楼开始，她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撒谎。
“我们公司在14楼。”这一次，她没敢再撒谎。
那是一间四室两厅的屋子，里面的人不断敲击键盘，手机里传来接连不断的红包到账提示音——5.2元、13.14元。
这些红包数字带着明确的“示爱”含义，但屋子里的人们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
在这里，每个人的工作就是假装成一个可爱的女孩，再去找男人们谈恋爱。
他们称自己在“养猪”。
入职第一天，余方春领到了一本厚厚的话术单。接下来，她的人生必须要按照这份“剧本”一点点展开，扮演一个在艰苦山区支教，喜欢孩子的漂亮女大学生。
公司有规定，对被骗的“猪”绝对不准用真名，余方春获得了一个新的名字。
只是那时的她没想到，这个新身份的背后，还有一个新的未来。
后来余方春告诉我，要不是被我们抓住，她可能就要和未婚夫结婚了，那是她遇到的第68头“猪”。
“他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善良的人。我没有骗过他一分钱。”
但她说的这些情感诈骗的破事儿，根本不是我要查的案子。
询问室里，我对余方春的审讯陷入了僵局。
时间一久，余方春害怕了，用另一只手捂住手腕上的探测器：“‘养猪’的事我不是都跟你们说过了嘛！”
仪器显示——余方春的心跳速率在上升。
测谎师跑过来，说：“她情绪太激动了，测谎失败。”
1
到案后，我第一时间查过余方春的手机。
她的微信记录早被删得一干二净，但朋友圈近期的内容还在：大学期间的趣事、在山区支教艰苦的生活、与山区小孩的互动。
此刻被拷在提审室的余方春，对外展示的形象非常单纯，妥妥一个富有爱心、单纯善良的女大学生。
可实际上，余方春根本没上过大学，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人也不在山区支教。
受到了测谎仪的惊吓，余方春竹筒倒豆子般跟我讲了自己“养猪”的经过。
所谓“养猪”，就是通过各种社交软件勾搭男性。
“找目标，养肥了，再宰，过程跟养猪差不多。”
入职后，余方春的新名字叫“张莉”，她的身份从一个农村小妹，变成了一名祖籍在四川，17岁来上海读书，大学毕业后志愿回家乡支教的女大学生。
工作三个月，她对“养猪”的流程滚瓜烂熟：先是用各种山区小孩的照片和视频，配上感性的文字，频繁更新朋友圈；再偶尔发上几张“素颜”自拍，配上些情绪低落或者悲伤的文字，寻求安慰。
“这些就是养猪的饲料。”
这个“养肥”的过程，最重要的是打造自己的形象——女大学生、清纯、热情、有爱心。
公司里业绩最好的是个男员工，男人总是更懂男人。
最高峰的时候，他以女大学生的身份跟30几个男人谈恋爱，从早到晚“亲爱的”、“老公”、“宝贝”地叫着，从没把这些男人搞错过。
这些甜得发麻的情话总能给他带来5-10块不等的红包。
每个红包不大，但是胜在数量多。一旦总数额到了接近500块的时候，男员工就会找借口跟对方吵架。
“你真是一点都不懂得疼人！我再也不想见你了！”
这是通用的分手模板，随之而来的就是简单的拉黑操作，留下网络对面一头雾水的男人兀自伤心。
老板很欣赏这位首席员工的做法，低风险。即使对方回过味来，绝大多数人也不会为了几百块钱去报案。
余方春认真地向男员工学习，想方设法地跟更多男人搭上话。她有自己的优势，身为女人，可以直接发语音，朋友圈的照片也不用四处搜罗，只要把自己的照片高度PS就可以。
她自顾自地说着养猪的经历，我却有些不耐烦了，看了眼手表，只剩15分钟。
眼看要查的案子还是毫无头绪，我决定冒一点风险——从证物中拿出余方春的手机，恢复被她删除的数据，试试寻找突破口。
以前的人把秘密藏在心里，现在的人，秘密大多藏在手机里。
2
几天后，技术小哥把余方春的手机和一张光盘交还给我，“大部分数据都恢复了，还有意外发现。”
这个发现，就是余方春的QQ空间。
余方春在空间日志里仔细记载了“养猪场”里的日子：
“我们几乎一天24小时都处于聊天的状态中，有时男同事半夜接到一个男人打来要语音的电话，还需要我们帮忙应付过去。”
她第一个得手的对象是个45岁的中年男人。
余方春假装成添加学生家长，聊得熟络了以后，开始跟他撒娇似的说些生活上的苦闷。
中年男人一开始很大方，经常发小红包，直到有天深夜，他发来一句，“脱了让我看看吧宝贝。”
余方春感到一阵恶心，没等发话术本上的分手模板，就直接把对方拉黑了。
“这年头，骗人爱心太难了。”她试过以给孩子们买书的名义募集爱心款，十有八九都被人拉黑了。
“骗人色心就简单多了。”她渐渐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定位，用女大学生的身份，想方设法勾起猎物们心底那不能摆上台面的欲望。
虽然有时觉得恶心，但余方春并不觉得养猪是个错事，“这也是一种谋生手段，不然像我这样初中毕业的人，上哪找5000块一个月的活计？”
余方春逐渐如鱼得水，随便一张口就能跟猎物说些擦边的黄色笑话，还会发一些露骨的网络图片调情。
用首席员工的话说，“这种介于清纯和放荡之间的感觉，才最吸引人。”
余方春学得很快，她甚至自学了Excel软件，给自己养的“猪”列出明细：老李、老王、阿强、小林......大多是些代号。
但是，这些代号中，出现了一个男人完整的名字——王灿。
这个男人和别的猎物不大一样，他从未主动开过黄腔，准确地说，王灿连话都很少。
余方春加上王灿时，又用老伎俩说，“不好意思，好像加错了呢。”
他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这样啊……”
收到了消息，王灿都不会第一时间回应，只是在间隔许久后会突然来一句，“啊不好意思刚看到”，然后跟上几个不痛不痒的表情符号。
起初余方春并没有把过多精力放在王灿身上，她想着，实在勾搭不起来，就拉黑算了。
当时她要应付100多个男人，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
看完余方春的“养猪日记”，我和同事都没缓过神。全都是养猪的心得，根本没有我想要的线索。
我是来审讯那起涉案金额50万的盗窃案的，谁关心什么养猪！
3
三个月前，我接到一宗案子，整整50万元的盗窃案。
上海一家互联网金融公司账户出现异常，被人陆续窃走巨款，这些钱零零碎碎地流向了通过该公司APP注册的6个账户。
这些账户的背后，都指向了同一个女人。
分局觉得，有可能是某个特大电信诈骗团伙，下令派出所抓紧排查。
很快，这个女人的身份浮出水面。
居然是个远在四川村里，文化程度为文盲，且没有任何前科记录的老太太。
刑警队长跟局里打了报告，亲自到四川来找人。结果老太太说自己从来没去过上海，也不认识字，还反问了民警一句，“啥叫爱匹匹？（APP）”
刑警队长也不跟她多磨， 找村民摸清了这家的情况：老太一共四个子女，都在外面打工。
唯一不对劲的地方，就是四兄妹里的小妹已经两年多都没回来。
这个小妹，就是余方春。
现在我们陷入了深深的怀疑，养猪这种十几二十块钱的小手段，怎么可能骗到50万？
警方查了余方春交代的“养猪”诈骗公司窝点，那里早已人去楼空，而且她和这些受害者仅是微信联系，涉案金额太小，根本无人报案。
我叹了一口气，明明是冲着抓诈骗50万的特大团伙去的，嫌疑人却讲了一堆恋爱秘籍。
我懊恼地跟刑警队长说，这案子证据不够，可能得放人。
话音没落，他就跟我拍了桌子，“钱都流进她卡里了，怎么能放人！”
我只好回到余方春这里，向前逼近一步抛出信息：那盗走50万的6个身份证信息，其中就有余方春。
没想到，她听完反倒像是松了口气，爽快地承认，这几个账号确实是她申请的。
“我看那个APP注册新用户送红包，就跟亲戚们借身份证注册账号，后来就给我打钱了。你们说这个钱违法，我还回去就是。”
余方春“认罪”的态度好到令我震惊。
按她的解释，注册账户是为了撸红包，现在里面多了钱，也愿意归还。这顶多能在民法上算她“不当得利”。
被盗公司的人也说，之前没听说过“余方春”这个人。
她和那50万之间的联系，像是被人横加斩断了。
刑警队长显然不吃这一套，“这么多钱，是怎么到她账上的？”
他说抓捕余方春的那天，她一个人坐在上海某宾馆的床上，看屋里突然闯进四个陌生男人，余方春惊恐地大叫，挥舞着手脚摆出抵抗的架势。
但等警方亮明身份后，她却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瘪了下去，嘴里还小声念叨：“完了完了，还是被发现了！”
“那感觉，就像她有什么把柄落在我们手上了。以我的经验，这小姑娘身上肯定有事。”
4
提审室的日光灯坏了，一直发出令人心烦的滋滋声。
我打破了这单一的声音：“你认识王灿吗？”
余方春突然抬起了头。
她的声调张惶，紧张地问我：“他知道了吗？你们跟他说什么了？”
她的眼神左右飘忽，像是在四周的墙壁上搜索探听的耳朵。
看来，她和这个王灿的关系不简单，而且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养猪”的事。
就算余方春不说也没关系，QQ空间的日志已经替她回答了我。
王灿是余方春钓到的第68头“猪”。她对这个数字印象特别深刻，因为当时她在冲刺公司里的业绩前三。
可她没有让王灿成为自己的“业绩”，甚至会在不那么忙的时候，跟对方聊聊天。
王灿虽然回复消息慢吞吞的，但总能听懂余方春心里的声音，每次回复都能带给她惊喜。
以至于后来，余方春再想套用“恋爱模板”里的话，竟然有些于心不忍。
终于，余方春抛开了模板，试着跟王灿说心里话。只不过身份不变，依旧是所谓的女大学生“张莉”。
她说自己支教快要结束了，在考虑是回老家还是去上海找工作。
“我支持你到上海来，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王灿回复说。
余方春在这段话里读到了鼓励和尊重，心里不由得特别舒坦。
她把王灿的朋友圈扒了个底朝天，试图了解关于他的所有信息，她知道了他是南方人，做IT行业，平时关注的都是自己看不懂的技术文章。
在余方春眼里，王灿和自己养的所有“猪”都不一样。
他毕业于正规大学，什么都懂，会鼓捣计算机，还能帮自己修手机，而且从不对自己的身份问东问西。
可没开心多久，余方春就陷入了沮丧，她觉得自己和王灿差得太远了。
她想让真正的“余方春”跟王灿说说话，可打好的一长串字，在发送的瞬间又会被删掉。
王灿喜欢的，是那个单纯善良富有爱心的女大学生“张莉”，而不是一个初中文化窝在破旧居民楼里和一堆老男人网恋的女骗子“余方春”。
余方春战战兢兢地保守着这个秘密，生怕一个不留神让王灿发现，那就怎么也洗不清了。
她没发现的是，自己回复消息逐渐变得比王灿还慢，一字一句细细雕琢。
她已经一点一点陷进去了。
5
余方春告诉我，她和王灿的关系突飞猛进，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我们有钱了，王灿说这些钱够我们回老家结婚。”
就在我差点迷失在余方春幸福的自言自语中时，她的这句话像是一声钟响，把我敲醒了。
余方春注册的那六个账号绑定的银行卡，每个月都会收到红包，她说，“这些钱是在账号里做任务发给我的新手奖励。”
但这些红包，累计金额已达50多万。
余方春每次都是取了现金交给王灿，这是他们攒的结婚钱。
有个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个王灿有问题。
我抓起电话就打给刑警队长，“你查个人，真名可能叫王灿，男，32岁，湖北人。”
第二天，这个中年小胖子就乐呵呵地抱着一堆材料跑过来，“查到了，这个王灿去年刚从失窃50万的那家公司离职！”
经公司员工辨认，王灿曾在那家公司担任IT管理员，掌握关键的财务管理权限。
而公司流失的这笔巨款，就是从财务的管理员账号，通过分发“新人红包”奖励的方式，分批流到余方春的六个账号里去的。
王灿的银行账户也显示，他从去年3月份开始花钱变得大方：名牌奢侈品店的消费记录、高档旋转餐厅的烛光晚餐，消费时间穿插在一长串的开房记录前后。
但这些记录没有一条是和余方春一起的。
要么是王灿独自前往，要么是他和其他女人分别的消费记录。
我心里暗自犯嘀咕，和这4个女人相比，王灿几乎没给余方春花过什么钱。
余方春以为的小幸福，似乎只存在于她自己的想象里。
眼前这个精明的女骗子，居然早就进了一个男人的骗局。
6
余方春答应和王灿在一起之前，日子一度过得惶恐不安。
那段时间，网上曝出了一则新闻，说公安机关在打击“情感诈骗”，里面曝光的话术单内容，跟她所在公司老板提供的如出一辙。
一时间，“养猪场”里员工们议论纷纷，大家都想早点从公司脱身。
但想走哪有这么简单，老板明面上说是为了解决员工吃住困难，由公司提供宿舍。实际上，如果擅自离开工作场地或宿舍，没向老板汇报，辛苦“陪聊”出来的绩效工资就会被扣掉。
余方春也想走，她是被前男友骗进“养猪场”的，进去没多久，男友就跟她断了联系。
她是后来才听老板说，男友当初介绍她进来时，从老板那儿领了2000元的“介绍费”。
老板开了全体会议，说：“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要是出了事，一个都跑不了！”
一个年纪比余方春小的姑娘当场就吓哭了。
余方春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说是在“养猪”，可余方春觉得，自己眼下的处境和猪又有什么两样？
余方春发现自己连挣扎的意志都在渐渐消失了。这让她心慌。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收到一条微信，是王灿发来的——
“哎，现在的工作让我感觉好烦。”
余方春一瞬间像是被击中了。
7
余方春不知道的是，自己只是王灿的目标之一。
当时的王灿因为跟公司高层领导有纠纷，自己提出了离职，然后想找个机会报复公司，顺便捞回赔偿。
余方春装得实在太像了。王灿相信，这个单纯的女大学生，就是最适合帮助自己捞钱的中间人。
长期周旋在多个女人之间的王灿练就了隔着屏幕“读心”的本事，他从余方春克制拘谨的话语里，捕捉到了这个无依无靠的支教女孩心底深处的迷茫与困顿。
这句“哎，现在的工作让我感觉好烦”，就是最直接的例子。
从抱怨工作入手，让对方觉得自己正和她经受着一样的煎熬，同病相怜、顺理成章的关怀和安慰。
这句话效果显著。
“我现在也感觉很苦，待在这个地方，离不开也没地方可去。”余方春很快回复了。
许久，王灿都没回音。
王灿没有着急，他决定再放放线，让“鱼儿”咬得更紧。
余方春有些泄气，毕竟跟自己的猎物说心里话，是件挺傻的事。
她反复琢磨了好几遍，劝慰自己反正对方也看不懂，没关系的。
突然，手机冒出来一条消息，“我懂你的辛苦，成年了，做事情就会不那么容易，等你回来，请你喝茶，晚安。”
如王灿所料，余方春回了他一句“晚安”。
不知道是人设立得久了，就会自然带入，还是话术读得多了容易假戏真做。彼时彼刻的余方春感觉，自己真的是个被困在边境小乡村里的女大学生。
沉浸在幸福的幻想里，让余方春没发现，自己的“养猪”明细表里，王灿是唯一一个半分钱红包都没给她发过的人。
道行更深的骗子，怎么会自掏腰包呢？
8
余方春和王灿见面了。
他们像普通的小情侣一样，去吃了快餐，又在街边的公园里走了很久。
王灿看似随意地问了余方春几个支教生活的问题，余方春拿出早就烂熟于心的剧本予以回应。
余方春也想问问王灿的生活，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在王灿朋友圈里看到的那几个技术名词是什么。
晚上，王灿欲擒故纵，假意推辞说要送余方春回去，余方春却真的慌了。
她并没有什么编造出的上海同学让她暂住，更不想让王灿发现一丝一毫关于她“养猪”的事。
余方春的脸上显出了犹豫，王灿没有追问，只是善解人意地点点头，转身带余方春去开房了。
王灿带余方春去的，是一个整整齐齐铺好被褥的双人房间，卫生间里甚至还有免费的牙具。
余方春觉得幸福。这是她第一次住酒店。
王灿很熟练地和她发生了关系。
“你是我见过最纯的女孩。”王灿对余方春说。
王灿趁热打铁，第二天就给余方春发了信息，“过年跟我一起回老家吧。”
9
余方春觉得自己有了依靠，爽气地跟老板提出辞职，3个月工资也不要了。
她发现王灿有钱，很有钱。
几乎每个月，王灿都会给她打几笔数额不定的钱，只说是存起来，为以后结婚用的。
余方春真的存了起来，几乎没怎么花，还在一家大学旁的书店做起了临时工。
虽然日子苦了点，但和王灿见面的地点能换到学校附近。她喜欢大学。
每当王灿领着她，和来来往往的大学生情侣走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成了一个“女大学生”。
余方春用心地扮演着王灿心目中的“张莉”。因为害怕王灿发现自己的名字不是“张莉”，她每次都会提前到宾馆，自己默默开好房间。
这对小情侣的关系突飞猛进，记录甜蜜点滴的日志持续更新，直到余方春被抓才停止。
现在，轮到王灿了。
抓捕那天，刑警队长推开门，一个看起来比王灿年长了十几岁的女人正躺在床上，一脸错愕地和警方大眼瞪小眼。
王灿则一脸镇定跟床上的女人表示，警察肯定抓错了人！
并口口声声地说：“我有权保持沉默，有事先找我的律师，你们警察抓错人，国家得赔！”
当余方春试图一个人扛下所有事的时候，王灿在另一间提审室里竭尽所能地跟余方春以及她身后的50万赃款撇清关系。
对于我的一切问题，王灿都是“不知道、不清楚、不想说”否认三连。
说实话，在见到王灿之前，我对一个周旋在众多女人之间的男人有很多想象，可是在看守所里见了面我才发现，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IT男。
矮小，瘦弱，双颊凹陷，额头、眼角都是褶子。
抓进来十几天，他已经长出了满脸的络腮胡子，看起来更加邋遢。提审的时候，整个人摊在他那件洗得泛白的格子衬衫里。
我拿着现有的证据资料跟他周旋了很久，最后，他真诚地盯着我的眼睛说：“检察官，真不是我做的，我都离开公司了，怎么还会跟我有关？”
那一刻，盯着他的眼睛，连我都会觉得可信。
他的表情里看不到半分大难临头的焦急，只有对自己掌控的东西的熟悉。像是认定了余方春在监狱里也会对他“一往情深”一样。
一切果真如王灿料想的那样，公司拿不出他管理的账号异地登录的记录，或其它能证明该账号被他人登录的证据。
更棘手的是，这个案子最先被抓到的嫌疑人余方春，从头到尾对他没有一句指控。
余方春坚定地相信，只要自己扛下整件事，就是向她和王灿的未来又迈进了一点。
10
再次来到技术小哥的办公室，这一次我找的还是测谎师。
虽然测谎结论不能作为刑事案件的定案依据，但每当我们一群人把一堆冰凉的仪器七手八脚地绑在嫌疑人身上，这种阵势总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
余方春比之前的审讯看起来更加慌乱，也许是因为我告诉了她，王灿也被抓起来了。
“他怎么会被抓？他知道我养猪的事了吗？他不知道吧？跟他无关，而且他应该也算被害人……”比起自己可能被追究的刑事责任，余方春明显更担心王灿的安危。
她絮絮叨叨地向我发问，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引开我的注意力。
趁测谎老师给她绑仪器的空档，我琢磨着一会该问她哪个问题，没想到技术老师先开口了，“你们年轻人谈恋爱啊，也真是看不懂，一下跟这个好，一下跟那个好的。”
余方春不说话，脸上一片白一片红，我坐在电脑前，明显看到她血压和心跳速度都在升高。
我寻思，这是不是想要用这个事情刺激她，逼她说出更多的话来。
见余方春许久不说话，测谎老师又补上一句，“那个王灿，你知道伐？那天你被抓的时候，是不是在开房等他啦，看他微信聊天记录，跟另一个女人在开房哦。”
“什么？”余方春猛地抬起头，盯着我们。
仪器上她的血压骤然飙到了160。
“对呀，看手机上，王灿有4、5个女朋友，里面有一个还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嘞。”
讯问室里的灯光打在余方春黝黑的脸上，一片惨白。
她发着抖，紧紧地咬着嘴唇，像是一件她小心翼翼珍藏了许久的宝贝，被人粗暴地一把打碎了。
余方春开口了。
11
她明确交代，是王灿指示她开那些账户的。
王灿告诉她，账户上的钱是公司发放的奖励款。
曾经在诈骗窝里待过的余方春不是没怀疑过，平白无故怎么会有奖励款？但她依然告诉自己，王灿是为了他们两人好。
“这些钱，是我们将来结婚的钱。”王灿每次让余方春把钱取出来给他的时候，都会盯着她的眼睛，温柔地对她说这句话。
这时，余方春就会顺从地点点头，咽下疑问。
她不是没害怕过，而是她太想要那个未来了。
王灿自认是个“聪明人”。他在公司利用和HR的不正当男女关系，悄悄给自己加了工资，被主管发现以后大吵一架，反而跟公司索要巨额的离职赔偿。
为此，王灿还找了个律师付费咨询。
甚至因为害怕自己记不住律师的法律建议，他特地用手机录了音。
这也成了后来给王灿定罪的关键证据。
在录音中，王灿把自己的作案过程“剧透”了个遍。
从律师的口中，他偶然发现，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公司弄钱，自己不能“沾手”。余方春的适时出现，成了他复仇计划最圆满的部分。
支教女孩，单纯、善良、有爱心、不谙世事，说白了，就是简单好哄。
带着这样的目的，王灿谨慎地跟余方春保持着关系。
在进一步证实余方春“纯情女大学生”的身份之后，王灿觉得时机成熟了，他对余方春说：“帮我开6个账户。”
余方春很快就答应了，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从开户到取钱再到交钱，所有环节王灿都坚持通过电话联系余方春，他们的微信、短信里，没有留下一丝一毫文字痕迹。
余方春拼命维护的“纯情女大学生”形象很成功，直到最后，王灿都很满意自己选中的“女主角”。
他后来跟人这样评价余方春：单纯、乖巧，但是论床上，还是其他几个女人有意思。
这个死骗子压根不知道，对方是个爱上自己的同行。
12
看守所的三号提审室没有窗户。
这座由旧工厂改造的羁押大楼里，外边看着戒备森严，但走到里边，到处能看到斑驳掉落的墙皮。
余方春安静地坐着，抬起头，黑色瀑布般的长发从脸蛋两边划开，露出黝黑的额头。和朋友圈里的她一点也不像。
就在这个位置上，余方春说起了她和王灿的第一次见面。
那是4月9号，她记得很清楚。
余方春一直瞒着王灿，其实自己就跟他一个城市。那天王灿说会在火车站等候，余方春装作从外地来的样子，跟同事打听了去火车站的路线。
在拥挤不堪的地铁站里，余方春伸长脖子，踮着脚，努力让视线越过人群的头顶，想早一点看到王灿。
王灿迟到了。
他背着一个双肩包，穿浅蓝色的格子衬衫，走在她旁边的时候，余方春能闻到王灿衣领上飘过来的洗衣粉的香味。
她以为那就是自己一直在等的，洗白了的人生。
后记
一个熟练使用套路的骗子，栽在了自己也曾给别人设置的圈套里。
最终，王灿被判入狱。他到最后也不知道，余方春是他的“同行”。
这种“情感诈骗”的手段，刘志也曾经使用过。
而且，是对我使用的。
刘志的手段要高明得多。我从老婆到岳父岳母全是假的，长达六年的妻女双全甜蜜生活，到头来，一切都是虚妄。
老婆死了，孩子被绑架，工作也没有了，房子再不交贷款就是银行的了，就连岳父岳母都是假的，还患上了越来越严重的失眠。
最后的最后，连“姜湖”这个身份都偷梁换柱了。
原来我才是真正生活在“楚门的世界”里的人。
刘志这个诈骗犯的故事，以及他跟我之间的恩怨与渊源，我会继续讲给大家听。
下周二晚22:00，不见不散。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插图：崔大妞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