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暴诈」是魔宙出品的半虚构故事栏目
由姜湖讲述发生在1999-2016年的中国诈骗故事
大多基于真实新闻而进行虚构的自传式写作
从而达到长见识和警示的目的
大家好,我是姜湖。
吃人血馒头,是鲁迅先生《药》这部作品中非常出名的一个场景。
但我没有想到,百年后依旧能够看到同样的场景。
从古至今,恐惧都是控制人的最好手段。
握着温热的馒头,仿佛还能听到那句——
“包好!包好的!”
大暴诈·第二季
法则十六:恐惧是控制人的最好手段
案例:安徽T村华藏寺事件
时间:2012年3月
楔子
昏暗的大殿内供着一尊巨大的弥勒佛佛像,空气里弥漫着香甜的熏香味道。
不到一百平的地方,跪了足足三百来号人,但除了磕头的声音,竟然听不到一丝杂音。
我也双手合十,跪在人群中间,不停在心里默念“唵嘛呢叭咪吽”,每念一句佛号,就伏下身去磕一个头。
磕满九百九十九个头后,大殿内一片寂静,片刻之后,音响打开了,女声吟唱的《大悲咒》响起。
净化仪式终于要开始了!
“我佛慈悲,普度众生,华藏宗门,智慧无边!”我兴奋地跟着众人大声念出口号,等待接下来的赐福。
七个穿着蓝绿色露脐衣裙,披着长长丝绸披帛,打扮成飞天的女供奉弟子款款走出。
供奉弟子的舞衣就是这种
她们手持铜伞、铜镜、宝塔、宝剑、香炉、如意、金刚杵、佛尘七大法器,翩翩起舞转了七圈,然后匍匐在地,围着祭坛拼成一个圆。
“恭请大师开坛!”
在排山倒海的恭请声中,住持智海大师身着橙黄色法衣走了出来,手持法鼓,对着祭坛上供奉的净瓶念了一段梵文咒语。
“至纯圣水,洗我罪孽!”智海大师举起净瓶,眼眸低垂。
“礼成!”祭坛正前方的女供奉立刻高喊一声,跪着接过净瓶,拿起木勺准备分发圣水。
就在这时,殿外却传来大声吵闹的声音:“爸!妈!你们在哪儿?”
女供奉手一抖,净瓶滚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圣水泼到地砖上,顺着青石砖的缝隙涓涓流淌。
跪在第一排的信徒见了,慌忙趴在地上,抢着用舌头去舔砖缝里流淌的圣水。
有个抢得最快的中年男人,舌头被瓷片划破了,鲜血顺着嘴角直往下流。他却像不知道痛一样,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掰开,小心翼翼把嘴里含着的圣水吐到馒头上,白色馒头被染成了脏兮兮的粉色。
1
“爸!你起来!”闯进大殿的是个国字脸青年,脸上胡子拉碴,带着一副黑框眼镜。
他把那个满嘴流血的中年男人用力拉起来,一脸愤怒,“你是不是疯了?怎么跟狗一样,趴在地上舔东西吃?丢死个人!”
今天这场净化仪式可是华藏寺的大法事,祈祷流程和走位,我们这些信徒练了整整一周,就是为了成功练化圣水。
好不容易到了分发圣水的档口,竟然有人闹事,大家脸色都非常难看。
“儿啊,你别在这捣乱!”中年男人旁边的女人脸色惊慌,连忙把国字脸青年往外推,“有事等我和你爸领完圣水再说。”
国字脸青年一把甩开他妈,指着地上的男人,带着哭腔吼道,“你看看爸现在成了什么样?家里好好的地不种,天天跑到这跟着和尚唱大戏。你也是!身体不舒服,我让你去医院你不去,在这念经就能治好了?我说在镇上开个快递站,你们怕赔钱,不让我开,结果转头就往庙里捐了两万!我看你们是走火入魔了!今天你们不跟我回去,我就把这破庙砸了!”
“你个混账!”他话还没说完,中年男人爬起来劈头就是一巴掌,“大师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你敢大不敬?没有大师,你考得上大学?那钱是我们拿来还愿的,你少在这里犯浑!”
“你妈今天还等着圣水净化呢,被你这个畜生给搅和了!我打死你个不孝的东西!”中年男人说着,一把操起竖在墙角的经幡,劈头盖脸就往青年身上抽。
藏传佛教常用的经幡
那个青年也是硬气,竹竿抽到身上,他也不躲,梗着脖子还在嚷嚷,“我考上大学是我自己努力,不是靠你们烧香!智海就是个骗子!你们被他洗脑了!”
中年男人听了,气得下了狠手,青年头被抽破,血顺着鬓角直流。
中年女人心疼得直哭,终究还是不忍心,扑到青年身上挡那竹竿。
“儿啊,爸妈也是为你积福报,你快回去吧!”
眼看大殿里一片混乱,智海大师双手合十,高声念了一句佛号,“戒嗔戒痴,抱虚守静!”
殿内一下就安静下来了。
“今日受血光之灾冲撞,圣水的信力已经溃散。”
智海大师宣布法事失败,叹了一口气,看着中年男人:“刘护法,我早说过,修行要想大成,必须六根清净。你俗世的亲缘再三干扰,如何能潜心修道?”
“都是弟子的错!”那对夫妻听到这话,连忙跪在地上,脸色变得煞白,“还请大师不要赶走我们!”
其他信徒本就不满,这会儿都围上来,指着一家三口窃窃私语。
女人看情形不对,跟儿子说再闹事,自己就一头撞死在殿前的石碑上。
青年没有办法,呆站了一会儿,捂着头一个人下山了。
华藏寺建在山上
我心里急得不行,准备了这么久的法事被搅和了,其他信徒能等,可我等不得啊!
我一路跟着智海大师来到偏殿,向他讨主意。
“大师,我最近老是做同一个噩梦,梦到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我爸妈就站在火里,对着我流眼泪,说他们死不瞑目,没法投胎转世,只能受业火焚烧……想到他俩还在下面受苦,我真是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大师,现在该怎么办啊?我这还等着净化法事祈福呢?”
智海大师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而是拿起一本经书,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看起书来。
自从修行华藏宗门以来,我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山上,每天五点起床做早课,上午修行,下午冥想,晚上跟其他信徒一起睡通铺。打扫卫生,种菜除草,什么杂活儿都抢着干。
为了早日超度我爸妈,十万一块的功德碑,我捐了两块,还在庙里做法买替身,请了三个小沙弥为我和红姐小虎挡灾,这前前后后花了有四五十万。
我虽然是新信徒,但论起虔诚,绝对能排进前十。
“买替身”的方法古已有之,花钱找小和尚替自己修行挡灾
“大师,还请您为我再开一卦,算算解法。”我再次央求。
“刘志!”智海大师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晌,终于开口。
“其实第一次见你,我就看到了你身上的因果。你造孽太多,业报缠身,不是做几次净化法事就能化解的。我是见你主心纯孝,良心未泯,这才出手相助。”
智海大师说着,深深叹了口气,“大道三千,生机一线,可这救命的办法,在你不在我呀!”
“大师,请您救我!”我一听有化解的办法,干脆利落地跪下,砰砰就磕了三个响头。
“你从发家到现在,赚的都是不义之财。”智海大师长叹一口气,“弥天大祸就在眼前,你还贪图享受,五欲缠身!你以为的噩梦缠身,正是你父母的冤魂在向你示警!痴儿!你还不悟吗?”
智海大师的声音如同洪钟,砰地一声撞进我心底,一下把我唤醒。
2
我是2012年3月回到T村的。
回来之后,我在县城做了房地产生意,靠着之前打下的星宇置业的招牌,把业务渐渐往皖北转移。
奇怪的是,明明在南京我们赚得盆满钵满,到了安徽,却有点水土不服。
先是我拿下的危房改建工程,做到一半,负责人被双规,尾款黄了,再后来,我建商场的计划一次又一次地被打乱。
神奇的是,这些事情,智海大师给我占卜的时候都提前算出来了。
智海大师说,我面相不好,下巴短窄,晚景凄凉,眉浓发厚,多灾多难,鼻有竖纹,破财之相,先天运势不足,好在八字里金运强,年轻时能做生意能成一方豪强。
但99年的那场大火,克了我的金运,从此我正财不来,梗财不旺,只剩一线不义之财。
更严重的是,我父母属于横死,我当时年纪小不懂事,没给他们超度,业债就此积下了。
而我在外面行骗这些年,虽然没有直接害人性命,手上间接染上的鲜血可不少。我现在又回到了出生地,这前因后果压在一起,镇不住业障了,所以祸事连连。
我说我回到T村后,怎么老是感觉心悸胸闷,去医院检查,又什么都查不出来,这才在村里乡亲的建议下找了智海大师。
给我算完命后,智海大师语重心长地说,“你手里挣的都是血色秽钱,不想办法化解,任由发展,等到冤魂索命,只怕性命难保!”
听到“冤魂索命”,我脑海中突然晃过那些因为烂尾楼自杀的人,一下从前胸凉到后背。
这才住进庙里修行,又前前后后花了四五十万,本以为能够慢慢洗清罪孽,可智海大师的话唤醒了我。
是啊,不破不立。
我把红姐小虎都叫了过来。
华藏寺的茶室里,我和智海大师坐在茶桌的上座,红姐和小虎坐在对面,看起来泾渭分明。
类似这种陈设
“到底是什么事情,非得来这儿说?”红姐不喜欢智海,也不喜欢来华藏寺。
袅袅熏香中,我拿出一份文件,放在红姐和小虎面前,然后起身,双手合十面朝智海大师跪下。
“大师!弟子罪孽深重,祸及家人,为化解业报,愿意捐出全部家产做善事,只求我佛慈悲,怜悯弟子!”
“疯了!刘志你疯了!”红姐见我跪下,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翻开面前的文件。
“你要把星宇置业送给华藏寺?”红姐声音都颤抖了,想要合上那份股份转让协议,袖子却带翻了桌上的茶杯,淡黄色的茶水顺着她的袖子滴下来。
我一把抓起桌上的协议,小心翼翼擦干封面溅上的水。
还好我抢救及时,水溅得不多,擦干之后,基本看不出来。
“不是送给华藏寺,是借大师的手布施众生。”
虽然因为信仰问题,我和红姐最近一直在闹别扭,但怎么说,我们也是同生共死十二年的老搭档,我希望她能够理解我,“那些钱本来也是从别人身上赚来的,现在散出去,只是物归原主。”
“这是我们苦心建立的家业啊,你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红姐还是不死心,试图用感情牌打动我。
我看着红姐,认真地说,“就咱们之前干的那些作孽事,够我们在地狱待到天荒地老了!我想给大家找条生路,有什么错?”
“刘志,你清醒一点!”红姐站起来,拉住我的胳膊,语无伦次地劝道,“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你不要闹好不好?你跟我下山,小虎在太和看了块新地,包管你满意……”
“闹的人是你!”我一把甩开红姐的手,不耐烦地打断她,“说到底,你就是舍不得钱!你宁愿看着我去死,也不想丢开公司!”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红姐捂着胸口往后退了两步,一下把凳子撞翻,人都差点站不稳,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
“刘总!你是大股东,又是董事长,你想把公司转让,我们阻拦不了。”小虎再也忍不住,站起来搀住情绪激动的红姐,像只年轻的雄狮一样挡在她前面。
“但是智海大师要拿走我和红姨的股份,总得真金白银给我们补偿。”
“你们,你们真是毫无慧根!”红姐这个态度,场面已经很尴尬,再被小虎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当面顶撞,简直让我在智海大师面前颜面扫地!
我指着小虎的鼻子骂道:“我这也是为咱们积攒福报,结果你们是钻进钱眼里了?一个个要钱不要命!”
“两位施主。”智海大师抿了一口香茗,看向红姐,语气温和地说,“贫僧之所以收下星宇置业,是为了救人,如今我来接手,是将星宇置业造下的罪孽转移到我身上,用我的佛力来化解。既然二位放不下钱财,我愿意用市价购买你们的股份。”
“不行!”不等红姐和小虎开口,我一口回绝,“大师是在为我消灾,化解星宇置业的因果,不知耗费多少年功德!大师为我付出这么多,怎么还能花钱?”
“红姐,小虎!你们要是还认我当家人,就赶紧签字!”
看着伤心欲绝的红姐和忿忿不平的小虎,我虽然心里有些不忍,但面上依旧坚决。
他们现在不懂没关系,等后面福报来了,他们就知道我今日的苦心了。
“什么家人,不认就不认!”没想到,小虎竟然梗着脖子和我对骂,“你自己昏了头,还要带上我们一起!”
智海大师已经跟我透过口风,这次公司转让之后,他会收我做关门弟子,用信力帮我找回哥哥。今后我不但业障全消,还能和哥哥团聚,这样的好事,小虎竟然这么不懂事!
我没忍住,一巴掌扇了上去。
就他那个针锋相对的劲儿,我以为他会躲开,没想到小虎硬生生受了下来,白净的脸上顿时鼓起了五根红指印。
手挨到脸上的一瞬间,我就后悔了。
从十岁养到现在,没碰过他一指头,这孩子怎么就这么轴!
可看着他不肯服软的眼神,我的心又硬了下来,难听的话脱口而出。
“星宇置业是我打下的江山,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之前给你股份是为了安你的心,你还真拿自己当根葱了?”
小虎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捏着拳头就想上前,我抬起手臂正要格挡,红姐从后面抱住了他。
红姐脸上糊满了泪水,口红也在小虎肩膀上蹭掉了,看起来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她没有看我,两只手死死攥着小虎胳膊,像是整个人都长在了小虎身上,小虎就是她唯一的根。
我看着红姐的样子,心里又酸又胀,刚想开口说句软和的话,红姐赶在我前面开口了。
“大师!”红姐语气哀婉,“星宇置业是刘总一手创办的,他说怎么就怎么吧……只是,我和这孩子以后还得生活,您是出家人慈悲为怀,也不忍心我们受苦吧?也用不着市价购买我们手里的股份,五成就行,您同意,我们就签字。”
我还想说话,智海大师抬起手,示意我噤声,温和地同意了红姐的要求。
签完股份转让协议,小虎扔掉手里的笔,看都不看我一眼,“红姨,我们走!”
红姐擦了擦眼泪站起来,身子一晃,被地上的茶水滑到,额头一下就磕到桌角上,鼓起一个大包。
“红姐!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一见红姐受伤,立刻慌了,“这得去医院照个片!”
我不顾小虎的抗拒,把红姐拉到我的蓝色敞篷宝马车上,发动汽车就往镇卫生院赶去。
3
T村的土路坑坑洼洼,可从华藏寺通向镇上的路却是新修的水泥路。
道路平整宽敞,两边长满了蔷薇花,今年花开得早,风一吹,粉白的花瓣随着风飘到车里,芬香扑鼻。
“红姐,可以起来了!”眼看已经到了山脚下,我轻咳一声,望向后视镜。
“我们什么时候撤?”红姐一骨碌从后座坐起来,捋了捋头发,掏出丝巾包在头上。
“不急。”我拿起烟盒,抽出一支烟叼住,偏过头,小虎已经举起打火机。
等到烟点燃,我吸了一口,这才接着开口,“我现在可是智海的关门弟子,借这个机会,我先套套他的底,防着他将来反扑。”
就冲智海在本地的号召力,坑他相当于是走钢丝,万一他狗急跳墙,指挥信徒对付我们,那可真是甩不脱的麻烦。
只有手里捏住他的把柄,这事儿的风险才能可控。
“师父,智海接手星宇置业后,一定会重新做资产评估,到时候他就知道咱们的账目和债务了。”小虎收起打火机,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这儿有资格进行资产评估的,只有一家审计事务所,我们估计最多只能拖一个月。”
“一个月够了。”我笑了笑。
“就今天你俩这态度,智海肯定怕夜长梦多。你信不信,我们一下山,他马不停蹄就拿去变更注册了。星宇置业这个坑,他已经踩进来了!”
是的,刚才我们都是做戏。
最高明的猎人,往往都是以猎物的身份出现。
我这次带着红姐小虎回到T村,发现村里的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除了老弱病残,就是留守妇女,村里穷得不行。
距离我离开T村已经十三年了,这里竟然没有任何变化,还是破破烂烂的土坯屋。
都还是这种土坷垃房子
唯一的变化就是这些人都信起了华藏教,张口福报业报,闭口智海大师,华藏寺成了村里的风向标。
回来后,我有心宣告刘家的回归,特意办了一场热热闹闹的流水席,结果舞台上唱得热火朝天,来的人连一桌都凑不齐。
一问才知道,原来华藏寺今天发圣水,乡亲们都去领圣水了。
我一品,觉得这不像是巧合,倒像是下马威,就带着红姐和小虎到华藏寺探探虚实,结果一到庙里,就被几百个人磕头领圣水的场面给镇住了。
这还不算,那些最虔诚的信徒吃住都在庙里,所有钱财上交,和家人朋友断绝来往,一心侍奉智海,就算生了病也不去医院,而是通过喝圣水念经治病。
华藏寺信奉的是华藏宗门,说是藏传佛教中信仰弥勒佛的一个分支,但小虎查遍了宗教局的文献,根本没查到华藏宗门的任何记录。
直觉告诉我,这就是个邪教。
我假装信了智海因果报应的那套理论,又暴露出思念父母哥哥的弱点,做出在他的攻势下一步步被洗脑的模样。
殊不知,星宇置业本身就是一个套,利用的就是智海的贪。
公司的流水账目都是假的,看起来赚钱,其实账户上根本没钱。在转让给智海之前,星宇置业名下另外几家空壳公司购买了一个亿的天价耗材,等到我们脱身,小虎就会以债主的名义去追要欠款。
接下来的几天,我依然每天去华藏寺念经打坐,态度和之前一样虔诚。
庙里十分安静,智海忙着接手星宇置业,根本见不着人影,庙里的事务都交给了大师姐慧慧打理。
我平日里就干活积极,慧慧见我一个大老板每天可意儿给她跑前跑后,没事的时候,也愿意和我闲聊几句。
“小师弟,大师说等到‘华藏般若’正式运行,让你当总经理,我当财务呢。”
慧慧跟我一起在厨房摘菜,说起未来的发展,眼里充满了憧憬,“我在网上买了本财务的书,你下午去镇上帮我拿下快递,好不好?”
我当然不会拒绝,连忙点头说好。
“大师姐,你是大师身边待得最久的弟子。”我看慧慧心情不错,试探地问道,“你这么年轻,是怎么想到要来华藏寺修行的?”
慧慧五年前就在华藏寺里了,那时她才十七岁。
这个年纪,一不上学,二不工作,恋爱也不谈,整天住在庙里,把信仰当职业,怎么看都不正常。
我听寺庙里的居士说过,从没见过慧慧的父母家人,她也从不下山。
“我有佛缘啊!”慧慧愣了一下,马上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我当时第一次见到大师,就觉得熟悉,大师说这是前世的缘分,说前世他是佛前听经的金鱼,我是池塘里的一朵莲花。这一世我只要努力修行,百年后脱离躯壳,就能重回西方极乐世界。”
那天刘护法的儿子来庙里闹事时,我就注意到了慧慧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忍。她跟随智海的时间最久,一定知道很多内幕,或许,我可以争取争取她?
我眼珠一转,继续说道,“我们修行,是因为要洗清在红尘摸爬滚打惹上的罪孽。你都没有经历过,不会好奇吗?”
“有什么好奇的!女人命苦!佛祖都说了,女人是五漏身,比丘尼成佛都更难。”
慧慧叹了口气,把装菜的筲箕放进水槽,拧开水龙头。
就这种常见的筲箕,竹子编的
她一边利落地洗菜,一边向我抱怨,“普通人家,只高兴生儿子,生了女儿就往尿桶里塞。就算能活着长大,每天也是干不完的活,等哪一天嫁了人,不仅干活,还要挨打!我长这么大,还是遇见了大师,才头一回觉得自己是个人!”
看着慧慧清秀的脸庞和粗糙的手指,我心里突然难受起来。
我想说,你还年轻,好日子还在后面,可是一想到我给智海下的套,这个话就说不出来了。
“大师姐。”我沉默了片刻,生硬地换了个话题,“最近怎么没见到刘护法他们两口子了?下山去看儿子了?”
“哦……老刘啊!”正侃侃而谈的慧慧突然变得结巴起来,“他们……他们回家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根本不看我,我还注意到她用湿漉漉的右手去摸鼻子,这是说谎的表现!老刘两口子绝对有问题!
说不定,这就是智海把柄的突破口。
4
小虎在T村查探后告诉我,村里人都在说老刘夫妻在庙里犯了忌讳,玷污了法器,被和尚赶了出来。
但有几个腿脚不便从没上过山的老人,私下里说,这其实是庙里故意放出的风声,说老刘婆娘身体一直不好,跟着老刘信教就是为了治病,结果在庙里住了半年,越治越糟,和尚害怕人死在庙里,就故意把他们赶下山。
“他们家里一个人都没有,院子大门敞着,堂屋的地上全是鸡屎,猪饿得在圈里咬栏门,房间里衣服丢得乱七八糟的,像是有人来过。我在屋里来回找了几遍,最后在厨房烧猪食的大锅里面,发现了这个!”
农村用来烧猪食的大铁锅
小虎说着,举起一个2升装农夫山泉的瓶子,瓶底还剩了点液体,对着光一看,能看到瓶底沉淀了一层细小的白色颗粒。
老刘两口子的收入,哪里是舍得买矿泉水喝的人?看起来,这像是用矿泉水空瓶灌了其它什么东西。
“师父,你闻闻!”小虎笑着朝我挤挤眼。
我拧开瓶盖,用力晃了晃,然后凑过去一闻,有股熟悉的香味——是圣水的味道!
圣水号称能够辟邪转运,祛除百病,平常庙里都是搞饥饿营销,只有做法事的时候才发一小杯圣水。老刘有这么大一瓶,看来是花了大钱后的福利。
“你去市里,送到检测中心,花钱加急一下,查查这圣水的成分。”我向小虎交代。
三天后,结果出来了,报告上写着里面含有莨菪碱、东莨菪碱、天仙子碱、托品酮、二苯胺等一系列成分。
“师父,是曼陀罗!”小虎沉声说道。
原来是这样……
我顿时明白,那些信徒为什么会对智海言听计从,哪怕智海从不限制信徒的行动自由,他们也六亲不认不愿下山。
这超强的信仰凝聚力,原来是靠毒品控制。
曼陀罗虽然有毒,但控制好剂量的话,能引发人的幻觉,长期服用还能让人上瘾
“怪不得我没做法事的时候,总是感觉胸闷失眠,看来是对这圣水上瘾了。”我心有余悸地说道。
我已经是带着戒备心上山,而且从不主动求圣水,只是净化法事时喝一杯,都已经出现了轻微的戒断反应。
那些迷信圣水能包治百病的信徒,他们应该都已经是重度成瘾了吧!
这才是智海最大的秘密,可我现在拿到这个秘密,却变成了烫手山芋。
在这个世界上,比狂热的信徒更可怕的是狂热的毒虫。
再狂热的信徒,我只要拿出智海做假的证据,抓住他们对于信仰失灵的恐惧,就能动摇他们。
可是一群染上毒瘾的信徒,我就算手握检验报告,又能怎么样?
智海只要说一句“刘志偷了圣水,想找有关部门举报,以后华藏寺不能供应圣水了”,毒瘾发作的信徒就能把我生吃了!
更坑的是,曼陀罗不算毒品,它是一味中药材,因为花漂亮,有些园林绿化还会特意种植曼陀罗。
我哪怕偷偷报警,警察在庙里找到曼陀罗,智海也可以说他是用来制中药的,最终只会不了了之。
花本无罪,取决于人们用来做什么
这个把柄根本不能威慑智海,一旦拿出来,只会让我们变得更危险。
“小虎,我们今天就撤!”我把报告收起来,一脸严肃地说。
现在看来,收网的工作,我们不能自己出面了。先去省城待一段时间,等到智海以为我们跑路了,再找一个专业的催债公司,借他们的手去要债。
那可是一个亿的债务啊,智海卖了华藏寺也还不上。
等到把他赶走,T村就是我的地盘了!
我和小虎分头行动,他去县城的房子接红姐,我回T村收拾东西,一个小时后在县城收费站集合。
安排妥当后,小虎掏出手机给红姐打电话,可奇怪的是,红姐的电话怎么都打不通。
我心里咯噔一声,拿出自己手机拨号,里面传来只有冰冷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红姐自从和我“闹翻”后,整天无所事事,不是泡在美容院,就是和小区认识的女人一起逛街,时间全用来吃喝玩乐。
平常这会儿她早应该回家了!而且,红姐的手机从来不关机。
不好!这是出事了。
我心里突然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就是这种野兽般的直觉,带我躲过了无数明枪暗箭。
“我去找红姐!你按原计划收尾!”我当机立断,决定让小虎先走。
“师父!”小虎急得满脸通红,一把拉住我的手,“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你既然叫我师父,就要听我的话!”我板起脸训斥他,说着自己心里也没底的话,“你在收费站等我,我一定会带着红姐过来。”
“多一个人多一个头脑……”小虎还在努力争取,却被一阵音乐声打断。
随着欢快的音乐,我的手机屏幕变亮,是智海的来电。
“困在局中的人再多,也发挥不了作用,聪明也是白搭。只有你身处局外,我们才有可能绝地求生!”我拍了拍小虎肩膀,朝他点点头。
这边手机铃声催命一般地叫唤,小虎看了我一眼,抿着嘴转身离开。
我拿着手机,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大师!您回华藏寺了吗?这几天没有找您忏悔,我的修行速度都慢下来了……”我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心里不祥的预感更重了。
智海冷冰冰地打断了我。
“刘志,是我小看了你。我知道你在找方晓红,到‘华藏般若’来吧,我们好好聊聊。”
5
我一路飙车来到星宇置业,公司牌匾已经换成了“华藏般若”四个篆体大字。
大厅里空无一人,空荡荡的公司里,只能听到我自己的脚步声。
我推开董事长办公室的门,智海坐在茶几前,正在泡功夫茶。
“你来了。”智海拿起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茶杯,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茶。
“我本来想着,你这样诚心诚意,人又聪明,我正好可以培养一个接班人。没想到,竟然被你摆了一道。如果不是我有弟子在审计事务所,这次就让你们骗过去了。”
说完,智海放下茶杯,皮笑肉不笑地冲我鼓掌。
“高明啊,我以为白得一家地产公司,没想到是得了一个亿的债务!刘志啊刘志,你这脑袋是真好使……我都想把你这脑袋挖开,看看里面还有什么惊喜?”
骗局被拆穿,我反而冷静下来。
智海既然在这里和我单独见面,就说明,他还有所顾忌,或者是有所图谋。
“大师,我再聪明,也比不过您啊。”我直接认输,“您大人有大量!我给您写个借条,把债务抵销,星宇置业就当送给您了。往后在这一带,但凡有您的地方,我都避让一头,您要有所差遣,弟子随叫随到!您看,这样行不?”
“不行!”智海看着我,冷笑一声,“老衲行走江湖多年,还是第一次踩到阴沟里,而且还是我的弟子!刘志,你说得再好听,也没用。”
也是,现在智海占据上风,怎么会想和我善了。
我苦笑一声,“大师,您要怎么样,才肯放人?”
“一个亿!”智海看着我,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你不是喜欢这个数字吗?明天天黑之前,抹平债务,往这个账户转账一个亿,我就放人。不然……”
智海说完,把一张纸推到茶几这头,然后手一扬,把茶杯猛地扔向地面。
茶杯在地砖上砰地一声脆响,裂成三块,碎片滴溜溜滚到我脚前才停下。
智海拿起茶巾,慢条斯理擦了擦手,这才继续说道:“在白凤山这深山老林里,一不小心,摔死个把人……太常见了,对不对?”
“五千万!”出乎他的意料,我拒绝了。
“所有银行都有转账限额,一天之内,我根本没法转一个亿给你。”
智海没想到我还敢跟他讨价还价,挑了挑眉,举起手轻轻拍了下。
我转过头,几个穿着居士服的男人走了进来,垂着手排成两排,分别站在我两边。
仿佛只要智海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扑上来。
“曼陀罗!”我冷静地开口。
智海死死盯着我的眼睛,半晌后,露出一个笑容,“你可以试试。”
“这是两败俱伤的办法。”我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我要方晓红安然无恙,你想要出这口气。五千万,我们各退一步,以后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样?”
智海没有说话,只轻轻抬了抬下颌。
“施主慢走!”领头的男人将那张写着账户的纸递到我手里,然后做出请的姿势,他的语气虽然谦卑,我却能听出里面的威胁。
看来,智海是同意了。
红姐的安危最重要,先把她救出来,再从长计议。
别看我们在南京挣了两个亿,分账加上花销,现在我账户里能动用的钱就只有五千万。
普通银行卡一天的转账限额是二十万,我的金卡限额是五百万,要一天之内给智海转账五千万,同样不容易!
我抹了一把脸,发动汽车,准备先回房子。筹钱这个事急不得,我得做两手准备,一边给智海转账,一边打探红姐的藏身之处。
我开得飞快,路边的树模糊成一片残影,和远处的青山融为一体。
对了!智海刚才提到了白凤山!
人在胜券在握的时候,会不自觉暴露出真实的信息。
他既然提到了在白凤山杀人灭口,就说明这是他处理红姐的首选,既然是下意识的首选,当然要方便!红姐就藏在华藏寺!
我一个急刹车,紧急调头朝白凤山驶去。
没想到,车刚开到省道下T村的岔路口,我就看到小虎的车。
这小子,怎么就不听话呢!
错车的一瞬间,他也看到了我,但他既没有鸣号,也没有闪灯,我的心砰砰乱跳,有情况!
我急打方向盘,在原地调头,不远不近地跟在小虎的车后,朝着收费站的方向驶去。
6
在进入高速公路后的第一个服务站,小虎终于停车了。
车还没停稳,我就拉起手刹,飞快跳下车。
拉开小虎的后座车门,果然,那里坐着一个人。
红姐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居士服,头发变成了短发,脸又黑又黄,长而媚的丹凤眼变成了杏核眼。
昏暗的光线下,乍一看,我差点把她认成慧慧。
“你没事就好!”我一把抱住红姐。
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有了真实感。
“我拿到了智海的把柄!” 红姐拿起身边的黄色居士挎包,笑得龇牙咧嘴,像个孩子一般向我邀功。
红姐告诉我,下午她刚从美甲店出来,就接到慧慧的电话,慧慧说我在华藏寺突然晕倒,人事不省,要她赶紧开车送我去医院。
挂掉电话,她正准备打我手机,却被一个男人迎面撞了一下,手机当场就摔坏了,无法开机。
想着寺庙没有汽车,县医院还在县城的另一头,红姐着急我的安危,还是立刻赶到了华藏寺。结果慧慧带她去看我的时候,她一进禅房就被人从后面用毛巾捂住了口鼻,等她醒来,已经被锁在了禅房里。
“我马上就反应过来,这是露馅了!他们既然想拿我来要挟你们,那我不能坐以待毙啊!”红姐一边擦掉脸上黄黄黑黑的东西,一边跟我讲逃出来的经过。
“我把头上的发夹取下来,脱了裤子,一狠心捅进大腿,拉出条大口子,然后把血抹在裤子上,骗外面的和尚说是来月经了。和尚嫌晦气,赶紧喊慧慧给我送卫生巾,我见了慧慧,就在那儿装可怜,说肚子疼,求她给我冲点红糖水。慧慧见我蔫兮兮的,说庙里没有红糖水,只有热米汤,我趁她转身的时候,拿起桌上的香炉就给她开了瓢。”
红姐告诉我,她砸晕慧慧后,就把两人衣服换了,然后用经幡把慧慧手脚绑住,再就地取材,拿香灰和烧黑的火柴易容,把自己化成慧慧的样子。
“我跟那些和尚说,方晓红不是来月经,而是流产了,他们吓得脸都白了,说要赶紧用圣水沐浴去邪才行。趁乱我说我出来买药,他们没一个人顾得上理我,我就骑上慧慧的电动车,走到半山腰就看到了小虎的车。”
说完,红姐从挎包里掏出一个手机,得意洋洋地笑道,“我顺道把慧慧的手机也摸走了。他们不都是信弥勒佛的吗?弥勒佛的生日是正月初一,我就试了试四个一,果然蒙对了。”
中国的传统节日“春节”,同时也是弥勒菩萨圣诞吉日
红姐真是好样的!
我把脸深深埋进她的肩窝,拥抱这失而复得的幸福,不想让她看到我发红的眼睛。
华藏寺的和尚看不起女人,觉得女人软弱、肤浅、感性,那是他们不知道女人真正的力量。
红姐却一把推开我,扬起手里的手机,“阿志,你等等。先看看这个!”
红姐找到智海的号码,大量不堪入目的聊天记录和照片涌入我的眼睛。
原来如此,慧慧根本就不是什么大师姐,而是小师娘。
什么佛缘,只不过是老男人利用宗教对小女孩的洗脑。
而且,根据看到的聊天记录,智海的情人远不止慧慧一人,另外那六个供奉弟子也都是智海的姘头,他这是用选弟子来选妃啊!
智海啊智海,你贪钱又好色,浑身都是漏洞,不好好利用你一番,我都觉得对不起我自己。
尾声
一个星期后,我在T村再次举办了流水席。
鞭炮震天,空气里飘荡着硫磺的气味,端着托盘的帮工来来回回,席面上摆满了大碗小碗,看着就让人食欲大振,桌席上黑压压坐满了人,比过年还热闹。
皖北农村的流水席
“关老爷在上。”我站在舞台上,对着关帝的雕像,双手举着香,一脸虔诚。
“我刘志……虽为异姓,既结为兄弟,当同心协力,救困救危,普渡众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若违此心,天人共戮!”
说完,我和身边的人一起把香插进香炉。
“现在我们村有两个高人,以后好日子要来了哟!”台下的乡亲们纷纷交头接耳,脸上都是笑容。
“兄长在上,请受小弟一拜!”我转过头,深深鞠了一躬,拿起托盘上那块晶莹剔透的和田玉,放进智海手里。
“贤弟请起!”智海向我回礼,拿起托盘上的五彩十八子珠串,放进我手中。
我看向红姐,她朝我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智海这条地头蛇已经成为盟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接下来,我们就要大干一场了!
后记
自古以来,强龙难压地头蛇。
对于已经离开了13年的刘志来说,T村已经是个全然陌生的江湖。
当他带着大笔钱财招摇地回到故乡,势必会成为本地势力眼中的肥羊。
与其树敌,不如借势。
村庄和城市完全是两种迥异的运行规则,想要在这里扎下根来,必须要花心思费一番功夫。
在这个故事里,刘志打响了回村的第一枪。
接下来,他又会如何发展自己的势力,再暗渡陈仓地调查父母当年死亡的真相呢?
口述:姜湖|撰写:甄如意
责编:钱多多
监制:王大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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