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视觉中国
农历九月、十月的虫声,细听能听出深长的归意。
在我小镇的家里,有时读书到深夜之时,忽听得虫声暮雨似的,从楼下走廊里攀上来,唧——唧,唧——唧,节奏已然缓慢,又透着一丝清寒之气,听得我放下书,惘然若有所思,迟迟不能眠。掌着一盏灯,觉得自己是在枕着虫声,我的小楼在枕着虫声,我的小镇在枕着虫声,静谧的人间在枕着虫声……虫声托起我们,虫声托起世界。我们和世界,一起在清凉的虫声里荡漾,一刻长久如永恒。
十月的大地,白露凝结成霜,寒气笼罩四野,江上帆船渐近,远人来归。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豆大的蛐蛐拖家带口,借我们的走廊和墙角的一隅,来安顿家小。也不对歌求偶了,也不结伴合奏了,也不激情四射地语惊四座了,天气一凉,树叶一落,生命调转马头,只向着归处。蛐蛐住进墙角下的缝隙里,住到家具破损的裂缝里,住到草屑瓦罐之间,开始宅,开始蒙古长调一样低低地唱咏,开始形而上——在半夜之时,整个村庄静得像一只青花古瓷,这时蛐蛐叫起来,那声音在静夜里袅绕回旋激荡,似乎有了颤音,掺夹着古老幽远的叹息。
听着这样的虫声,觉得世界再大再远也不想去一探究竟了。远方再远再诗意,都不如静夜里的一盏灯、一本书。这时,你愿意像蜗牛一样,慢腾腾在草丛里,在低洼的江湖间,收回触角,匍匐在一座小小的壳里。
在我的城居寓所里,临床远眺,皆是楼宇接楼宇,直到接上远天,一种身为寄客的漂泊感常常令我默然,可是,在那几个秋夜里,那忽然响起的虫声,令我如履平地,如行乡间小路,身心忽觉有了归依。
想起童年时在江边的外婆家的情形:有时凌晨醒来,窗外天光微蓝,室内虫声已歇,我隐约嗅闻到江水的气息,似乎听见一带大江在晨曦与朝雾里鳞波翻涌。江水的潮气伴同芦苇与露水的气息,以晨雾的姿态漫进小小的卧室内,被子和衣服凉了软了,我也凉了软了。我睡在亘古流淌的长江之侧,船声,水声,草木摇曳之声都近在耳畔。彼时懵懂不知,渺小卑微的自己于古老的长江而言,恰似一只小虫暂时卧睡在松软的土穴里。
如今身在异乡,在清寂的月明之夜,若能听到一线虫声,简直像坐一只小船在河流之上,一路摇漾着,回到空气湿润草木丰美的旧乡。
[安徽]许冬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