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视觉中国
十年前,九十四岁高龄、身体一向清爽硬朗的外婆,突然以非同一般的速度衰弱。春节之中的一个下午,坐在她居住的老房子里,她对我说,外孙,我老太婆快要回家了。
我笑笑说,哪能呢,我们期望你活到一百岁,做一个百岁老人。我们一直以你和外公长寿为傲。
外婆淡淡地说,人老如船,船老了,开着开着就会沉的。船不会一直开下去,人不会不死。
我依旧笑,并说,你自己的嫡亲第四代还没见到,你能忍心离开?她决断地说,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嫡亲后代。
此时门外下起了雨,雨水顺着瓦楞滴落,滴滴答答,落在长着青苔的地砖上。外婆的话,这样的场景,令我内心忽然有巨大的空落。
春节后回到南京,工作忙忙碌碌,无比琐碎。某个午后,像是有一道灵光闪过,我想起了节前外婆说的话。于是随手给表妹打了个电话。表妹说,外婆刚刚神志不清,像是处在弥留之际的样子。表妹还说,年后,外婆特意去跟几个圩头上的老姐妹一一告别,给她们留下梳子、围巾等礼物,说她要回家了。还因为,如同圆寂之前的老僧,她已把后事一一交代清楚。她甚至把藏在床前踏板下的钱也取出,吩咐儿子拿去,为她办理后事。
那么,是真的,她想回家了?
外婆九岁的时候,父母及弟弟死于时疫,家没有了。那一年,吴江一带发大水,很多圩头淹没水中。死了父母的小女孩,如同漂在漫天水中的树梢、屋顶、家具、牲畜,无依无靠,无以为生。没有了家与依靠,她叔叔只好托人,将她送到周庄,在一户人家做小佣人,只为吃饱一张嘴。淘米烧饭,打扫卫生,照顾东家的孩子。九岁的孩子,即便是在滴水成冰的季节,也不能赖在床上。遇到生病,发热咳嗽,活也得照常干。我问外婆,东家那么狠心?外婆说,这倒不是,完全是自觉。凭良心说,东家全家人都不错,但你要知道,活必须干,毕竟这不是你的家嘛。
外婆十八岁与外公成亲,自上个世纪四十年代起,生养了四女一子,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抚养五个孩子长大,已经不容易,接着又忙着照看第三代。若干年后,一个大家开枝散叶,生发出若干个小家,但也时时都在她的眼光照拂之中。记得有一年,外婆找我谈,她一本正经说,永贞,你现在是个官了,有了家了,不能贪啊。每次电视里看到抓贪官,我都希望你管好自己。我回家探望生病的父母亲,她进门就叮嘱我,现在交通方便,出差或是路过,要常回来看看。
我想,自小失去双亲,家在外婆的心目中尤显重要,它是依靠,它是稳定的满足,它是一艘小船停靠在岸边。
表妹告诉我,外婆透露,她老人家一直保存一件她娘给她做的花夹袄,还有一套她嫁给外公时穿过的嫁衣,她回家时要穿着娘的花夹袄,好让娘在人群中一眼把她找到。
我时时在想,那个身穿花夹袄的九岁女孩,应该能被她的娘亲找到吧。
[南京]朱永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