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多亚主义者

文摘 2024-10-01 23:15 广东

Irene小朋友和我一样，看个故事或者看电影，基本上都是面无表情，看完就完了，她的妈妈每次都觉得不可思议，说，这明明是个感人的故事，这个男孩的好朋友死了，不是应该伤心一下吗？

Irene说，因为这个是编的故事啊，这个女孩在故事里肯定要死的，要不然这个故事不就编不下去了吗？

总是跳出故事来看故事，是不是很无趣？

《心经》里面有一句有名的经文，叫“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我以前是这么理解的，觉得人不应该有执着，就好比看电影，如果当真，就会看古书落泪，替古人担忧，石头记写了林黛玉香消玉殒和贾宝玉出家，就有无数的闺中女子伤心到自残自尽，耗尽了心力，却不过是因为别人编造的一场梦而已。如果人时时能告诉自己，这些不过是假象，那么便随便他演什么，只是心如止水，有什么值得这么认真呢。

但我后来思想有了变化。谁不知道电影是假的呢？谁不知道人生只有短短几十年呢？看透一些大家都明白的事情本身没什么了不起，但时常冷眼旁观，却是一件很讨人厌的事。试想象一下，在电影院里，你盯着银幕的时候，旁边有个人不断提醒你，“这不是真的，这个是假的，这个是编的，这没有意义”，是不是好烦，简直神经病。

所以，人生不要那么无趣，反正都是空，不如在这个空与色之间，找找乐趣。不投入，就没有乐趣。

如果看透一切都是假和空，却仍然投入其中，享受美好，追求事功，却不沉溺其中，接受命运无偿的现实，知道一切也都是短暂的拥有。那这个就是典型的斯多亚主义者了。

我对于把自己归类到斯多亚主义者队伍中，感觉不算不合适。

之前看大富豪段永平的雪球，看到一段对话，有个网友羡慕他，说他每次玩期权收益就是地球上很多人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财富了。他回复说，这些钱也不是我的。我其实就是在打游戏，赚点游戏币。

我觉得这话说得就很好。厉害的人在游戏厅里可以赚到花不完的游戏币，但又不能带出游戏厅，赚再多的富豪，死的时候也什么都带不走，这不就是人生吗。

但段永平们还是乐此不疲不是吗。

苏东坡呢，有时候也是个斯多亚主义者，我无聊时候就爱乱翻书，读苏东坡真是常读常新，比如这篇：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古中文翻译过来，大概是说：

我被贬到惠州当官的时候，曾经寄居在嘉佑寺，寺旁边有个松风亭，位置比较高，有次我想去看看，但我六十岁的人了，脚力不太行，走走就累了，心里想着走到亭子里再休息吧，结果抬头一看，亭子还在很远的地方，这得什么时候才能到呢？

于是心里更觉得累了，烦恼了好一会儿，才忽然想起来，我为什么一定要走到亭子里才能休息呢？难道在这路边就不能休息了吗？

于是这么一想，心中豁然开朗。

苏东坡形容说，这个心啊，刚才就像被钓钩钩住了嘴巴的鱼，忽然好像挣脱了鱼钩，一下子轻快了起来。

这个世界上所谓的目标目的，认真想一想，大抵都是脑海里自我的设限，很多从小听到大的道理，和很多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东西，又何尝不是像鱼钩一样勾得人筋疲力尽呢。

人自从一出生，都会被周围的环境教育和灌输，所谓功名、婚姻、买房、买车，升职加薪，当上总经理，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但人生短短，抬头一看，目标就像那个松风亭一样，还在遥远的山顶上，花上一辈子能爬到吗？累死了，不爬了，又能怎样呢？

讲到极端情况。他甚至还接着讲，“虽两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的时候，这是什么意思呢，以前打仗，靠人海战术的时候，军队怕自己的士兵临阵退缩，往往都会有督战队和执法队之类的，就是士兵往前冲锋的时候，后面另外有一列人架着机关枪对着这帮冲锋队，不是帮忙，是看谁往后退，直接用子弹执法。

所以，那些端着枪冲锋的这些士兵，前进，就会被敌人干掉，后退，就会被督战队干掉，无论前进还是后退，无非都是死路一条。

横竖都是死，简直是开地狱玩笑，没有办法的时候，不如摆烂一下。苏东坡说，这个时候，“也不妨熟歇”，不但要休息一下，还要休息个够。

人不一定在战场上，但人生有时候真的会处在这个冲锋兵的状态里，常常遇到没有任何办法的情况，无论怎么做都是错，无论怎么做，都没有办法，那与其怨天尤人跳楼上吊，不如，就一屁股坐下，休息一下吧。

反正结果都差不多。

说个题外话，我第一次听到脱钩这两个字的讲法，就是从苏东坡这里来的，以至于后来每每听到人家讲什么中＊美脱钩，中＊澳脱钩，听起来好像之前是谁放了鱼线，谁又咬了钩一样。

可能此脱钩并非彼脱钩。不过感觉也没差。到底咬钩的是美澳，还是中＊？辨认很简单，对过去几十年的行为，得利的自然就是放长线钓大鱼那个，所谓韬光养晦那个，不过对方咬钩后三四十年才知道自己被钩住了，也很难怪谁。

挣脱鱼钩，随处可歇。苏东坡讲的这个人生境界，比国家角力这种芝麻小事，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庄曜 2024.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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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枕微醺惜梦华，漫持杯酒对拈花，信手文字窗边雨，此是中年下午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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