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仁前的“香河三部曲”绵延数十年,打造出了一定范围内口耳相传的文学世界。近期来,其又以一束短篇小说《香河纪事》 和一部中篇小说集《香河四重奏》再度出手,对他所钟爱的香河进行了更为深切的解剖与描写。刘仁前也因此成为一个具有标签性质的当代乡土文学作家。
某种意义上讲,我们并不甘心将这样的标签贴在这样一位作家身上。事实上,刘仁前虽然刻意书写了乡土诗意的香河,但是他实现了自身的突破与崛起,并进而形成中国当代文学一道独特的风景。从此角度来看,我们也只是为了持论的便利,姑且先这样论定刘仁前这位以心血浇灌“香河”、一生只写香河的作家。
一、乡土文学疆域的多重主题构架
1988年,刘仁前出版了他文学生涯中的第一本小说散文集《香河风情》 ,著名作家陈建功为这本薄薄的作品集作序《乡情袅袅,忧心殷殷——序〈香河风情〉》。该作品集中收录了获《中国青年》杂志全国小说处女作征文二等奖的小说《故里人物三记》。
刘仁前的文学创作始于1985年,从写作伊始,刘仁前就紧紧扎根在香河题材之上。《香河风情》是一位年轻人用三年时间在文学上的新莺初啼。这第一声啼唱便赢得了文学界与读者的广泛关注。由此而下,刘仁前深耕香河题材,以35年的时间,以“香河三部曲”(《香河》《浮城》《残月》)、《香河纪事》(短篇小说集)和《香河四重奏》(中篇小说集)数十部(篇)小说作品,完成了一个乡土文学世界的传承、守望与重建的过程。刘仁前以“香河”世界的构建,书写了一则则“昨日世界”走向今天的故事,笔墨中氤氲着里下河乡村世界的人情世故、农事、风情风俗,打造出了一个极具浓郁风情色彩的里下河水乡世界。很多论者论及,作家本人也乐于承认,作为汪曾祺文学传人的身份,刘仁前的香河文学世界中所蕴含的文思,与汪曾祺一脉相承,带着一种先天的汪氏文学胎记的特色。
在《香河》一书里,刘仁前极富深情地描写了香河一带“昨日”的醉人风情。“香河三部曲”最初的写作动机与追求,也许是想构架起“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主题并同时展示人性美好的主题角度的。然而,其后的写作发生了也许是刘仁前自己都未曾料有的转化与嬗变。
在《浮城》(“香河三部曲”之二)这里,刘仁前的眼光已经不仅仅停留在过去那种诗意的乡村牧歌之上,而是将文学触角延伸到了都市题材中。在香河的背景色上,香河儿女的身影出现在了乡镇与县城,他们不再简单地重复着祖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务劳作,而是踏足官场与商界。从此角度可以看到,书中虽然呈现了大量的里下河地区的景观,但作品中开始出现大量的作家都市体验和情怀。可以看出,从这一时期的创作开始,刘仁前出现了向内转的写作姿态,以自身的人生经历与官场历炼体验,呈现出官场叙事与青春叙事的复调叙事形式,并以此形成了与此前《香河》文学风格截然不同的双重嬗变。
从《香河》 开始到《残月》终局,从一爿豆腐坊里的柳安然,到南下寻找残缺的另一半的艺人柳永,“香河三部曲”从时间轴线上安排了四代人。四代人从第一代的安居乡村,到香河的后代们次第走出乡村,刘仁前笔下的主人公们走出了一条乡村诗意栖居到情场生意场煎熬或官场宦海沉浮的人生之路。而贯穿这整个过程的,则是人性善恶的交锋,欲望与克制交织、灵魂挣扎沉浮的悲悯与叩问。
在此过程中,刘仁前的文学主题也实现了几次重大的逆转,其文学主题从乡土世界的传承与守望,转而为外部世界对乡村诗意的撕裂与渗透,最终则归于寻求魂归何处的三重主题叠加。《香河》与《浮城》的大部分笔墨,均以勾勒香河儿女的人性底色为主,依旧停留在第一重主题所设定的意域。但《浮城》里的官场构陷与香河儿女的人格坚守,已经开始出现欲望挣扎、人性幽暗等私欲私念的深层演绎。在这部小说里,乡村诗意已经渐行渐远,其文学主题也开始由此前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揭橥,演化为对香河儿女因欲念丛生乃至灵魂缺失而产生的感伤主题。
《残月》作为“香河三部曲”的终曲篇,时间背景定格于21世纪初,主要内容是写柳氏家族第四代人,即柳安然之重孙、柳春雨之孙、柳成荫之子柳永的人生。从外在的形态与风格看,《残月》一书其实已经完全有别于刘仁前香河题材的其他小说作品,其文学风格也迥异于此前的乡村牧歌特色。某种意义上说,这部作品更像一部纯粹的都市题材作品。但是,如果将其嵌入到“香河系列”之中,我们发现,表层的题材与风格的嬗变恰恰形成了刘仁前香河系列主题上的一次重大突破与逆转。
《残月》承接《浮城》的余绪,写出了新一代香河儿女情感与精神的律动。始终坚守香河文化地域的刘仁前,虽然试图借助这部作品完成其创作的华丽转型。但饶有意味的是,在这转型背后,作家并没有逃离他一手构造的香河。深埋在作品深处的灵魂性的内涵仍是来自香河那方中国乡村一个特定区域里的精血精魂。在这部作品里,作家一方面写出了当代人(香河新一代人)在完全走出香河后的失故乡语境中的情感荒凉与精神无所归依,另一方面,作家则又企图以构建纸上故乡的重建为当代人招魂,并企图为新一代香河人打造灵魂的故乡。在这一点上,刘仁前似乎保持了和当代诸多作家一样的情怀与追求,在书写现代人失故乡共同命运的同时,完成对当代人的精神叩问与质疑。只不过,这里的现代人与当代人,其骨子里是香河的新一代人。
在这样的主题演变过程中,“香河三部曲”所演绎的乡土文学疆域或逸出乡土文学疆域的多重主题,已经在作品的纵深层面完成了主题间的榫接与叠加,形成了刘仁前三十多年来文学主题探究的脉络,也使刘仁前的文学版图更加清晰、更加庞大。
接续“香河三部曲”的主题,新作《香河纪事》《香河四重奏》表现出了作家更深的焦虑与更为宏深的思考。在“香河三部曲”里,人们如何安顿自己的灵魂,如何寻找到精神的栖息地的这一主题性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然而,在《香河纪事》与《香河四重奏》这里,作家企图解决这一问题时,却似乎走向了与其创作愿景相悖的一端,并构画出了这片土地上人性的沦丧与自我救赎企图的失败。当然,这种失败带着一种西西弗斯式的拯救图景,为刘仁前香河文学主题作了一种更为深刻也更为充分的补充。
从柳春雨、柳成荫、柳永这几代人的叛逆性格,到诸如陆小英等女性人物形象身上所具有的飞蛾扑火的个性,都可以发现这一片土地的父性气质更其浓郁,而香河子女“弑父”式的叛逆意识与悲剧气质,也最终使得香河这一方水土终究更具有一种庞大而丰富的父性气质与情怀。这一点显然已经不是“水”这个关键词所能涵括的了。
将“香河水土”定性为兼具父性形象进行探究,也许会获得更多令人震撼与启人深思的文学意蕴。
“香河”一方水土的原生态特质,本身的阔大、宏瀚与包容,便自足具有一种父性品质。“香河三部曲”塑造了几个不同代际的父亲形象,也成为这一方水土具有父性品质的重要原因。而在这些父亲形象中,柳安然是最为耀眼的父亲形象。
柳安然终其一生未能走出香河,他以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葬于斯的人生封闭的圆环形态,走完了一个父亲的一生。然而,综观香河系列所有作品,柳安然的父亲精神几乎涵盖了全部作品,且成为一代代香河儿女精神濡溉之源。一代又一代人走出香河,然而,在作品结尾他们最终仍然回归了香河,并试图寻找柳安然所形成的那种父亲精神和故乡灵魂。如《香河》的结尾,外出闯荡的柳春耕带着几十吨重的大铁驳船回到香河。而其回报香河的方式,则是要为香河建造一座大桥。桥的形象隐喻是显而易见的,一方面是为了打通香河通向外部世界的通道,而另一方面,则是一代代香河游子回归故乡寻求父系精神所必须经由的道路。在《残月》的尾声阶段,柳家最年轻的一代人柳永回到香河,进行了一次庞大的香河告别仪式。我们通过柳永祭奠曾祖父柳安然的情节则可发现,柳安然的父亲精神已经贯通到第四代香河儿女的心魂之中。这与其说是柳永的告别仪式,毋宁说是柳永内心父亲精神移植与再塑的接受仪式。其后,柳永将与他的父辈、祖辈一样,带着香河的父亲精神向远方跋涉——只有这样的父亲精神,才是使我们走得更远的精神皈依与唯一保证。而缺失了父亲精神的“众月意象”,永远无法构建起柳永新一代香河人的精神谱系。
“香河三部曲”里,刘仁前也一直让众柳意象在作品里摇曳不已。正像柳春耕建造的桥有着深厚的意蕴一样,摇曳不已的春风杨柳,也自然与书中柳氏家族众多柳姓人物形象形成自然与人文的对应。而“柳—留”的古典诗歌意象,在这里是否成为刘仁前创作的灵感,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柳—留”的故乡意蕴与情怀,则是刘仁前浓墨重彩所描画的转型期社会里令人神往又令人伤感的独特意象。而这一意象,则又可以看作是柳安然这样的父亲形象里,其精神中另一面柔情似水的缠绵与牵挂。这从另一个角度,众柳纷披的意象,进一步完善了父亲精神形象与谱系的内涵。
刘仁前是新生代作家群里的一员,这是我们此前曾经论及的。
但刘仁前能够成为众多里下河文学流派里逸出的优秀作家,其原因是多方面的。
我们此前论证过,刘仁前以众体皆备的小说成就,以其悲悯情怀和汪氏文学胎记所凝炼而成的文学风格,使他在当代小说史上占据着重要的地位。
但是,真正去评价一位作家的成就,最重要的标准是其真正的文学创造。
刘仁前孜孜不倦地坚持着香河世界的探索与创造,已经然打造出了独属于自己的文学版图。他以广袤宏阔的视野,刻画了波澜跌宕的时代中众多普通而平凡的人物,真实地再现了这片热土上半个多世纪的风云变幻。
而在书写对故乡的怀恋与风俗画的同时,和很多优秀的作家一样,刘仁前遵循了一种文学的逻辑与规律、依从了思想与精神的铁律,以一种对故土“痛彻心扉”的深爱,无可奈何地、满怀伤感地、绝不容情地写下了这片土地开始出现的生机凋零、灵魂萎缩、欲海沉浮,并构画出众多灵魂逃离故乡最终抛弃故乡同时也被故乡抛弃的人文社会景观。他借其香河那生生不息的土地和长流不断的流水告诉人们,香河这方水土,绝不仅仅是繁花灼灼、人人可亲的世外桃源,其底色也绝不仅仅是让读者沉溺纸上不愿醒来的诗意梦幻。在种种绚烂的田园风情中,人性可悲的沉沦、美好情感的毁灭与撕裂、自我救赎与自我拯救的失败,都隐藏着作者幽邃的叹息与沉凝的无奈。
另一方面,刘仁前又以其文学理想的诉求与愿景,构画出了香河这方水土的父性本质与气质,描绘了众多香河儿女对香河的坚守与睽别、传承与扬弃。这样一来,刘仁前的笔下,诞生了两个可以抵达典型形象的人物:此前,“香河”在刘仁前的作品中作为一种极具母亲形象的人物跃然纸上;而现在,香河这方水土,则以其涵纳万有的父性气质形象内涵,或潜伏、或显现在所有作品中,同时凝聚在柳安然这一人物身上。可以说,柳安然人物形象的塑人,在当代小说史中也是较为罕见的一种精神形象。
如前所述,刘仁前集三十五年的文学功力创造了香河,以多元化、多层面、多维度的文学主题构架形成了宏阔的文学世界,打通了农业文明-工业文明-后现代文明的诸多通道,描摹出中国历史转型期中众生图景,这正是刘仁前所作出的文学贡献。刘仁前构建的香河世界,从“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的主题开始,不断演化、嬗变,形成了一条广阔且淳厚、多维而多元的主题线索与主题疆域,这既与刘仁前的创作历程相依相伴,也与中国社会的农业文明-工业文明-后现代文明的进程如影随形。从这个意义上讲,刘仁前的作品又以其史诗构建的意义,使其香河系列文学能够昂然进入当代文学史的行列而不遑多让。诚然,刘仁前是汪曾祺的文学传人,身上已经烙上了无法磨灭的汪氏文学胎记,但数十部(篇)香河系列,三十五年的文学坚守,我们不得不说,刘仁前已经在某种意义上形成了对前人的超越,而在由汪曾祺、胡石言、曹文轩、毕飞宇、朱辉、罗望子、鲁敏、庞余亮、曹学林、谷怀、顾坚等作家共同构建的里下河文学版图里,刘仁前显然又以一种迥异于他们的态势,形成了对同时代同一流派作家的超越。(2024年11月14日《泰州日报》4版)
姜淼 江苏盐城人,文学博士。
姜广平 江苏兴化人,作家,文学评论家。著有长篇小说《蚌蜒河畔的爱情》、文学评论集《经过与穿越》《穿越与抵达》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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