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哥哥,叫杨坚。
可他们说,这个跟隋文帝同名的人,为了两千块钱,杀了隔壁的孤寡老太。
我赶回家的时候,门口停满了警车。
我们所住的地方是一片寒碜的平房,像贴在旧城区的一块狗皮膏药。
警车闪耀的红蓝光线让我突然发晕,我梦游般一步步向前走。
隔壁的罗奶奶家门外人山人海,街坊邻居们兴奋地隔着警戒线和面容严肃的警察向内张望。
我拨开人群,走进了自己家。
家里坐着两个警察,爸爸脸色煞白,妈妈捂着脸哭泣。
警察说:“那我们先走了,要是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联系我们。”
两个警察与我擦身而过,其中一个看了我一眼。
等到他们出了门,我才问道:“爸,妈,怎么了?”
我这一问,妈妈呜呜哭出了声。
爸爸站起身在屋里转圈,一边担忧地叹气。
“我哥没回来吗?”
“跑了。”
“什么……”
妈妈嚎了一声,爸爸点燃今天第三十根香烟,手不停颤抖:“阿坚可能犯事了。”
“杨甜,你哥这次祸闯大了!”妈妈的五官都扭曲到了一起。
在爸妈断断续续的述说中,我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我哥闯入隔壁偷盗,翻箱倒柜的时候被罗奶奶发现,他用铁簸箕把她打倒在地后,趁没人发现,偷偷跑了。
倒在地上的罗奶奶直到下午才被人发现,已死去多时。
“可既然没人发现,警察为什么说是我哥做的?”
“不是警察说的,”爸爸生无可恋地看着妈妈,“还不是怪你妈多嘴!”
“什么!?”
爸爸愤愤地说,罗奶奶被发现后,周围的邻居里三层外三层前来观看,我爸妈也在其中。
突然,我妈抓着我爸的胳膊大声问道:“那个指甲刀不是阿坚的吗?”
爸爸想捂住她的嘴已经来不及了,我哥走哪带哪的指甲刀静静躺在地上,沾满了鲜血,似乎在昭告天下它来得比在场所有人都早。
就这样,“杨坚是凶手”成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警察也倾向于这么认为,虽说不排除其他嫌疑人,但还是对我哥开始进行搜寻。
我和爸妈在恐慌中渡过一秒又一秒,直到一个消息降我们彻底打入深渊。
晚上,爸爸接了个电话,“喂”了一声后就瘫到了地上。
“怎么了怎么了?”我和妈妈急忙上前。
“阿坚……阿坚死了。”
电话是警察打来的,他们找到了我哥,但是他看到警察拔腿就跑,在逃跑过程中遭遇了车祸,当场死亡。
我们后来才知道,我哥之所以嫌疑最大,除了那把指甲刀,警察在每一处被翻过的地方,均发现了我哥清晰的指纹。
可奇怪的是,唯独凶器上没有。
好事者推测,那是因为我哥急着逃跑时,只擦拭了凶器,却忘了其他地方。
几处小小的疏忽,搭上了他的整条命。
最有嫌疑的嫌疑人死了,证据又如此确凿,警察却还多次来到这里询问情况,走访了邻居们,也来问了我。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哥杨坚是一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人?”
“他……比较爱喝酒。”
对方微微点点头。我哥死前,一身酒气。
“据我们所知,他没有工作对吗?”
“嗯……”
“我们听说他还欠了高利贷?”
“……”我不敢说了,感觉越多说一个字,心里越不安。
两个警察快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有邻居反映,曾经有追债的追上门来,你怎么看?”
“不知道,我没见到过。”
我确实没见到过,追债的上门威胁那天,我正好不在家。不过爸妈没有报警,还自掏腰包补上了窟窿。
那段时间,我从爸爸眼里看到了对哥哥的恨意。
“杨甜。”爸爸阴沉着脸走过来,用眼神示意我起身。
“这些问题之前不是都问过了么?为什么又来?”
“是啊,之前问过了。可是老杨,你好像没说实话啊。”
“我只能说我知道的,编不出你们想要的。我儿子都已经死了,你们还三番五次来搅扰我们,到底什么意思?”
“行吧。”两个警察站起来,其中一个递给我一张纸,“小妹妹,如果有任何想对我们说的,请给我打电话。”
纸上写着一串电话号码,还有一个“吕”字。他说完朝爸爸点点头,离开了。
爸爸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纸条看了一眼,然后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外他们离去的方向,手里揉吧揉吧,将纸条扔进了桌下的垃圾桶。
从始至终,他都没看我一眼,心里似乎藏了很多事。
晚上,我起来上厕所,听到父母房间传来说话声。我鬼使神差地悄悄贴到门上。
“老杨,我总觉得,阿坚不是凶手。”
我暗暗点头。
哥哥确实曾经因欠债搞得家里鸡犬不宁,但他不会是一个杀人犯。这一点我们作为家人最清楚。
可是……
“可是那些指纹,还有那个指甲刀,到底是怎么回事?”
妈妈带着哭腔的话正说中要害。爸爸深深叹了口气,听声音苍老了不少。
“唉……可能我们真的不够了解自己的孩子吧……”
“你也觉得是他犯下的事?老杨,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爸爸不再说话,黑暗中有什么正在暗流涌动。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看周围没人,轻步走到隔壁。
门口的警戒线耷拉着,我一抬腿,跨了过去。
罗奶奶家的480门锁坏了几年了,一直没修。后来,她干脆把锁体拆了,用一根绳子从锁洞穿过去,绑在边架上。
“贫民窟不会遭贼。”
可是贫民窟里的贫民照样有可能是贼,不然罗奶奶你怎么会遭此横祸。
我把乱七八糟的思绪赶出脑海,伸出手指摸到绳结,硬硬的一粒。
警察的结打得毫无美感,却结实无比,我正仔细寻找突破口,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暴喝:“杨甜!”
我猛地一抖,手咚的一声撞在门框上,随即心脏狂跳起来。
不知何时,我的身后站了一个人,正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是住在前面的许宁,戴着棒球帽,眼睛闪闪发亮。
“吓死我了!干嘛?”
他嘻嘻笑着说:“我还想问呢,你在干嘛?”
许宁是我的小学同学兼同桌,他双手插兜,站在警戒线外,抬了抬下巴:“想闯进去?”
我没理他,继续手上的动作,却没看到眼角伸过来的剪刀,一刀剪断了顽固的绳结。
推开门,一片昏暗,一股老人味,还有若隐若现的血腥气。
“灯呢?”
我摸到右边墙上的开关,一根日光灯管闪了几下,亮了。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方形,没有其他延伸出去的房间,罗老太的生活起居都在这一间屋子里完成。
屋子后半段摆着一张单人床,床头放着几个打开的樟木箱,旁边是一个三联橱。一张单薄的八仙桌贴墙放着,和床呈九十度。
房里依然很乱,几乎每个抽屉都被拉了出来。
屋子正中央应该就是罗奶奶最后躺过的地方,并没有像电视里那样画着白线,只有一滩血迹,已经成了黑色。
许宁蹲在血迹旁边看了一会儿,抬起头问道:“你进来找什么?”
“看看……他们都说我哥是凶手。”
“你认为不是?”
我不置可否。他往罗奶奶的藤椅上一屁股坐了下去,老旧的藤椅发出嘎嘎声。
“我也觉得不是。”
“为什么?”
“因为那把簸箕上没有他的指纹。”见我想开口,他伸手制止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一个人既然能想到避开凶器,哪怕时间再紧,也不会留着其他地方。”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定定地看着他。出事以来,许宁是第一个坚定地相信我哥清白的人。
“那你觉得谁……”
“走吧。”他费力地从吱呀作响的藤椅上站起身,走向门口,忽然愣住,“额,叔叔。”
我惊讶回头,见爸爸居然在门外静静看着我们,目光幽深。
我怯生生道:“爸。”
许宁一溜烟跑了。
爸爸盯着我,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冷冷地说:“回家。”
我回家独自吃早饭时,许宁贼眉鼠眼走了进来。
“你怎么又来了。”
他看了看我碗里的咸菜白粥,皱了皱眉,“就吃这个?”
听他这么一说,我顿时泄了气。看着变凉的粥,眼圈渐渐变红。
从小到大,父母都不是很喜欢我,连外人都知道,我在家里的地位,远不如哥哥。
同样一句话,从我和哥哥的嘴里说出来,达到的效果天差地别。
也许在家可怜虫做久了,我在外面练就了一身的讨好本领,对谁都客客气气,人缘极好。
我叹了口气:“现在哥哥出事了,爸妈心里难过,哪还顾得上我。”
“话不能这么说,对你不好,当初又何苦生下来。”
他突然向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
“我听说罗老太死了以后,家里不翼而飞了两千块钱。”
我一惊:“你怎么知道?”
“啧,你忘了我有个当警察的远房大哥了?
“我听他说,罗老太唯一的姐姐告诉警察,她妹妹省吃俭用攒了两千块,没存银行,一直藏在家里。可是警察翻遍了整间房都没找到。”
见我怔怔的,他继续说道:“你觉得会是谁拿的?”
我没回答,他刚刚提到罗老太的姐姐,倒让我想起一件久远的事,久到远在我出生之前。
如果按以前的规矩,我可能得喊罗老太一声小婆婆。
当年我外公在外面养了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后来的罗老太,外公为了她差点抛家弃子。
外婆看在孩子的份上,忍辱负重生活多年。后来搬到了这里,外公还不忘把小情人安置在隔壁。
妈妈以前说,外婆就是生生被气死的。
从我记事起,罗老太就已经很老了,一辈子没嫁人。而外公外婆都已经去世,荒唐的往事就像尘烟,不再被人提起。
但从妈妈的只言片语中,还是能感觉到她对这个老太的厌恶。
所以虽然住得近在咫尺,我们两家也甚少往来。
我突然产生一个想法:这世上想要罗老太命的人,看来不止一个。
爸爸最近总是很紧张,密切关注着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
那天,他突然起身,站到紧关着的大门后一动不动。
我从窗的缝隙里向外看去,一辆警车停在门口。
爸爸仿佛静止了,全神贯注地听警察下车,走向隔壁,开门,关门。
大约一刻钟后,隔壁的门再次打开,两个警察轻声说着话走出来,重新系上门,上车离去。
整个过程中,爸爸都像一尊石雕一样站着,看得我心里发怵。
听到警车远去,爸爸才松了口气,精疲力尽坐下。
我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冷漠地看了我一眼,可是下一秒,眼里却闪现出柔光,我一下子不知所措,只能呆呆看着他。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少见地温柔:“小甜。”
小甜?他叫我小甜?我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在我记忆里,除了我哥,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他们这么叫我了。从某一天开始,爸爸妈妈就一直生硬地叫我的全名。
“小甜,爸爸一直没问过你,那天你和许宁去隔壁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就是瞎看看。”
他好像对我的回答不太满意:“那你们看到什么了吗?”
“没有,我们在里面就待了三五分钟,然后你就来了。”
“嗯……”爸爸若有所思,然后换了个主题,“你觉得,你哥哥为什么要打死隔壁那个人。”
“我不知道……”
“你认为是他打死的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相信警察吗?”
有什么不对劲!我看着他的眼睛,谨慎地说:“爸爸,警察并没有明确说过哥哥就是凶手,只是有嫌疑。”
爸爸摆了摆手,掏出烟点上,深吸了两口,用夹着烟的手指着我。
“你说说,如果不是他做的,看见警察的时候为什么要逃?”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爸爸,你不是也看到了吗?今天警察又来了,说明还在调查啊。你到底希望我说什么?”
爸爸冷笑了一下,不再说话。烟雾后面的他像变了个人一样,让我看不透。
他又点燃了第二根,我被熏得眼泪汪汪,想通通风。
一开门,吓得差点跳起来。
妈妈站在门外,很显然,刚才我们的对话被她听到了。她没看我,脸色铁青走了进来。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我来到屋外轻轻带上门。
“喂?”
“小甜,晚上出来玩啊!”是我的朋友梦梦。
“不了吧,我家最近事挺多的。”
“啊?还没完啊?你哥不是已经火化了吗?”
“等真正完的那天,我再找你们。”
我现在没工夫出去玩,爸爸的反常让我很在意,我要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半夜,我偷偷溜出了家。
夜色中,许宁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路灯下等我。
万籁俱寂,走路发出的沙沙声有点刺耳。
我站到他面前,双手抱胸:“说吧,什么事?”
他拉着我来到一棵大树下,遮天蔽日的树冠遮挡了路灯,在地上留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你爸来找过我了,你应该不知道吧?”
“嗯?”
看来下班后,他并没有直接回家。
“今天下午,他到我家把我叫了出去。”
“你怎么现在才说?”
“先听我说完。”他看了看周围,“他问我那天早上和你去罗老太家里干什么,我说探险,我从小就对这种地方感兴趣。”
我翻了个白眼,他说:“你还别说,他好像信了。接着问我,有没有什么发现,我说没有,我只是去藤椅上躺了躺就出来了。
“然后他问我,你有没有跟我说过什么?”
“我?”
“对,他当时的表情很奇怪,说凶吧也不是,说阴吧也不是。我说你什么也没说。最后你猜他说什么?”
“?”
“他说让我离你远一点,因为你很危险……”
我噗地笑了出来:“危险?我是鬼?还是妖?”
“你是凶手。”
“疯了吧你!”
我的脸因为气愤而发烫,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许宁可能被我的表情吓到了,举起一只手做出防卫的动作。
“不是我说的啊!是你爸说的!”
“他说我杀了罗老太?”
“没,没这么直接,但听着是这个意思。他说你害了罗老太,还顺带脚把你哥也害了。”
我还处在震惊中,没想到自己的爸爸不光不喜欢我,还处心积虑想害我。
难道因为失去了心爱的儿子,就把这种无稽之谈告诉外人……
不知道妈妈是不是也这么认为。
“你放心,我肯定不信。但我总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最起码你爸爸现在这种举动,让人觉得很有问题。”
“有问题……”我想了想,说道,“其实他找过你之后,回来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你怎么说的?”
“跟你说的差不多。而且他好像对我的回答不太满意。”
“嗯……愿不愿意再去现场看看?我想到一些东西。”
这间屋子跟上次来没什么两样,白天的警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们的闯入也没有留下明显的脚印。
“你打算看什么?”我问道。
许宁正毫无头绪地看着凌乱的四周,他在乱七八糟的箱子和抽屉里翻了翻,还钻到床下看了看,嘴里喃喃自语。
我疑惑地凑到他身旁,看他看过的每一处地方,却不得要领。
“在找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线索。”他手里忙着,头也没抬。
“什么线索?”
“凶手另有其人的线索。”
“哦?”
“果然……”
他一屁股坐到藤椅上,脸上带着得意。
“到底是什么,快说!”我忍不出好奇,催促道。
“你听好,首先,这里到处都是你哥的指纹,而且你哥是在翻箱倒柜的时候被罗老太发现的,对吧?”
“对啊。”
“罗老太身上也没有伤对吧?”
我回忆了一下,不记得警察说过这一点。
“你怎么知道?也是你大哥说的?”
“啊……对,没有伤就说明没有起太大冲突。换句话说,你哥几乎是在被发现的瞬间就把罗老太打到了,我这么说没问题吧?”
“嗯,应该是这样,所以呢?”我不明就里。
“你看看这。”他手一抬,指向靠在门口水池下的扫帚,“你见过扫帚和簸箕分开很远放的吗?”
“不懂,什么意……”我恍然大悟。
罗老太储物的地方都在屋子的后半段,被翻动的地方也局限在这里。
前半段不是堆在地上的盆盆罐罐,就是几把凳子、雨具什么的,根本没什么可翻的。
而许宁所说的扫帚,放在最前面,门口右边那堵墙的水池下面。
“就是说,如果你哥在被发现的瞬间想要击打,肯定会随手拿附近的东西,怎么会绕这么远,拿门口的簸箕?”
“你是说……”我努力压制住微微发颤的声音,
“我刚刚看了,在箱子柜子里的,都是衣服被褥什么的,根本没有攻击性。”
我静静听着,完全说不出话。
“罗老太会呆呆地让他绕到前面去拿簸箕吗?就算会,可既然都跑到门口了,为什么不直接出门呢?所以很明显,当时有第三个人在场,而那个人,才是杀死罗老太真正的凶手。”
我看着屋里的一片狼藉,心里乱成一团。
许宁深呼吸了一下,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似乎一切已不需要再解释。
可是下一秒,他神情一变,瞠目结舌地看着大门。
“额,叔叔。”
门已经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爸爸站在门外静静看着我们。
这一幕何其相似,感觉就像进入了梦境,不管走哪个方向,最后都会回到这个场景。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爸爸走进来,四下打量了一下,眯起眼睛轮番看着我们。
“大半夜玩侦探游戏?”他嘲弄地说,“查出什么了?”
我和许宁面面相觑,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压迫感越来越强。
爸爸一步步走到我面前,眼睛死死盯着我,阴森森地问道:“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吧。”
见我不回答,他狞笑着转向另一边:“许宁,你说说看。”
冷汗顺着脊背流下,我受不了了,心一横,顾不上许宁,直接撞开爸爸跑了出去。
没人追出来,我一口气跑进了自己房间,心咚咚跳个不停。
家里静悄悄,我坐在床上双臂抱膝,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却做不到。脑子里全是许宁的推论,以及爸爸狰狞的表情。
不知坐了多久,我看了看时间,已经两点多了。
好像没听到爸爸回来的声音。我心里一阵发慌,他们两人难道还在隔壁?会不会出什么事?
几乎一整晚我都处于高度紧张中,第一次觉得身在家中竟也危机重重。
我走在迷雾中,每跨出一步都很害怕,却又无法停下来。
前面的是什么?红色的,蓝色的,带着獠牙。
突然,血盆大口正对着我的头顶落下……
呃!
腿猛地一蹬,我睁开了眼睛。
原来是个梦……
我用冷水洗了把脸,走出房间,爸爸不在。
留在桌上的咸菜白粥已经凉了。
“妈妈,我爸一夜没回来吗?”
妈妈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妈妈是不是也知道什么?全家人都瞒着我……
恐惧感又回来了,我机械地把粥送进嘴里。
胡思乱想吃完了早饭,刚准备出门,妈妈在后面叫住了我。
“你去哪里?”
“外面走走。”
关门的时候,余光一瞥,妈妈目送我离开,眼里却尽是冷漠。
我叹了口气,轻轻关上门。
虽然习惯了,但有时候我真的想问问父母,是不是还没意识到如今只剩我一个孩子了,是不是该考虑一下对我多一点关爱。
许宁没接电话,我跑到他家,一个老太太出来告诉我,他不在。
这是许宁的奶奶,这老太太常年待家不出门。
跟她告别后,我无处可去,只能回家。
隔壁的门系得严严实实,不知道昨晚他们什么时候走的。虽然没下雨,但风吹日晒下,门口的警戒线已经发灰。
我正看着那扇木门发呆,突然感觉一道视线从身后射来,猛然回头,却不见人影。登时一片鸡皮疙瘩浮了起来。
刚想走过去看看,手机震动,又是梦梦。
“小甜,你哥的事完了没啊?”
“快了。”
“你都好久没有出来玩了,想死你啦!”
快了,应该是快了。昨晚坐在床上的时候我就下了决心,只要一发现机会,就把我爸交给警察。
挂了电话,我向视线传来的地方走去。别说人了,连猫狗都没有。
但有一个脚印,湿湿的,想必是踩到了不远处的水坑。脚印很特别,中间一块镂空中印着一个“福”字。
感觉在哪里见过这个字,在哪呢,记忆模糊,一直到我走进家门都没想起来。
妈妈坐在桌旁愣愣的,自从哥哥出事后,她就成天这个表情。
我不想引起注意,轻轻关好门,蹑手蹑脚走向房间。
“杨甜。”妈妈在背后叫住我。
我不情愿地回过头,妈妈正用凌厉的目光盯着我。
“这是什么?”
一个茶色的信封被她举了起来,像利箭一样刺入我的眼睛。
“不知道。”我很平静。
“没必要了吧杨甜,你这是在家里。”
一阵眩晕袭来,我扶住身旁的花架。
妈妈啊,你什么时候能对我温柔一点?哥哥被讨债的追到家里,你们也不会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为什么对我就这样,我们不都是你的孩子吗?
“真的不知道,妈妈,这是什么?”
妈妈冷哼了一声,啪的一声把信封拍到桌面上,用手压住。
这时爸爸进来了,看到我们这个样子,一副了然的样子,坐下冷眼旁观。
不能再犹豫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几天前,吕警官给我留的电话,被我从垃圾桶里捡了回来。
我拿出手机,拨了出去。爸妈兴味盎然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让我感觉很不舒服。
“喂,你好,我要报警。”
红色的蓝色的什么东西又来了,这次不是在梦里,而是在窗外。
警车到了。
吕警官来到我面前,亲切的微笑使我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一点。
“小妹妹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爸妈你们看看,连陌生人都对我这么友善,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反思一下?
既然这样,就别怪我大义灭亲了。
“吕警官。”我指着妈妈按在桌面上的手,“我怀疑我哥哥不是杀罗奶奶的凶手,真正的凶手很可能是我爸,我妈包庇了他。不信的话,你可以看看我妈手里的信封,里面就是罗奶奶丢失的两千块钱。”
“哦?”吕警官眯起眼,感兴趣地朝我妈的手看去,“给我。”
信封转移到了吕警官手里,他撑开封口往里看了看,并没有把里面的钱拿出来,而是问我:“你刚刚说里面是什么?”
“两千块啊,罗奶奶丢的那笔钱。”
“嗯……”
吕警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收起封口,放到一边。
“来,说说你知道的。”
我把昨晚许宁的推论,即现场的第三个人才是真正的凶手,一字一句复述了出来。过程中吕警官屡屡点头,并时不时看我爸一眼。
爸爸和妈妈垂着眼坐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我说完了,深吸了一口气。吕警官思考了一下,问我:
“那你为什么认为你爸爸是凶手?有什么证据吗?”
“不一定是我爸,也可能是我妈。”我冷笑一声,“证据吗?就是这个信封。
“我猜当时是这样的,我哥因为外面欠债太多,去隔壁盗窃,谁知道被罗奶奶撞见。我爸,或者我妈不知为何也在那里,可能正好看到,也可能他们本就是一伙的,反正他们立即抄起门口的簸箕把可怜的罗奶奶打倒在地,我哥才得以逃脱。
“人不是我哥杀的,但他是小偷,所以看到你们的时候才会仓皇逃跑。”
“说得倒是挺有道理,但你应该知道吧,我们警方在凶器上没有验到任何指纹。”
“那肯定是凶手行凶以后擦掉了啊。”
“嗯,凶手如此谨慎对待凶器,却没有去管你哥可能留下痕迹的地方?”
“来不及了吧,再说和杀人相比,偷窃不是什么大罪。”
“好。”吕警官拿起那个信封,“老杨,你有没有要说的?”
爸爸接过信封:“我没有要说的,因为她完全在胡扯。这里面是我们平时买东西的票据。”
一沓纸被抽了出来,那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那一张张白色的、黄色的、红色的纸,大大小小,或打印或手写,一看就是各种发票和收据。
我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眼睛死死盯着爸爸手里甩动的票据,脱口而出大喊:“不对!我明明放在里面的是……”
脑子轰地一声,我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你明明放在里面的是什么,小妹妹?”吕警官还是那么和蔼可亲。
我沉默了,仿佛再次置身于那个梦中,浓雾像轻柔的毛毯,慢慢将我包裹。
许宁进来了,我木然看着他,不懂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杨甜,你爸说的没错,你就是凶手!”
我是凶手?开什么玩笑!
不对,他们在诈我!
“许宁你添什么乱,你不是也觉得我爸有问题吗!”
“你确定添乱的是他吗?”吕警官温和地说,“我们在现场发现的指甲刀上,有半枚带血的指纹被证实不是你哥的,你敢不敢比对一下?”
我闭上眼睛努力回忆,一片模模糊糊。我有摸过它吗?
“不可能。”我沉着脸说。
“为什么?”
我不说话,狠狠盯着他。
“因为你戴了手套是吗?”
“行了,一五一十交代吧,那天你到底干了什么?”
我到底干了什么?我的视线离开眼前的两个警察,看向审讯室的天花板。
小时候,我和哥哥一样,招人喜欢,受尽父母宠爱。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变得不喜欢我了?
是发现我在学校欺负同学吗?
还是发现我在补课的时候溜出去喝酒?
这不能怪我啊,都是梦梦她们带坏我了。可是跟她们在一起真的很开心,她们能带我忘记烦恼,忘记课业的压力。
至于那件事,我的确做得不妥,但我有什么办法呢,钱花完了,你们又不肯给我,那我就去借啊,不是很合理吗?不然她们就不带我一起玩了,你们怎么就不能理解呢?
的确,我不该偷哥哥的身份证去借钱,但我怎么知道只欠了一期,他们就打电话到哥哥单位,还害他丢了工作。
至于追债的上门,我更想不到啊。他们这是违法的,这总不能怪到我头上吧!
是,我是发脾气了,不让你们报警,那不也是为了我们家、为了哥哥好吗,不然传出去多丢人。
哥哥都已经原谅我了,可你们呢,从那天起再也没给过我好脸色。
你们总说我废了,你们知道吗,梦梦她们好几次劝我,都被我拒绝了,我还要怎么好?
这次哥哥出了这么大事,我也很难过,你们光顾着自己伤心,可曾关心过我?
“哎,哎!发什么呆!赶紧交代问题!”
警察敲了敲桌子,猛地把我拉了回来。
“说说吧,你都干了什么?”
我再度看向天花板,回忆涌出,从嘴里流了出来。
有件事其实谁都不知道,我家隔壁的罗老太,有一天突然来找我。
她告诉我,她攒了一笔钱放在家里。
这个我们全家都不喜欢的人,在当时,居然非常信任自己旧爱的外孙女。她许是发觉自己的状态起了变化,急需有人帮她记住一些事情。
“甜甜,你帮我记着,钱就放在床的旁边。”
“罗奶奶,你有空把门锁修修,太不安全了。”
“贫民窟不会遭贼。”
我听了暗暗发笑,谁说不会遭贼,不然你怎么不委托我哥?显然也是听说了他被追债的事。
从那时开始,这笔钱就时不时在我眼前出现。父母那里我已经要不到什么钱了,如今罗老太送上门来,何不……
罗奶奶出门了,机会来了。我刚要去解绳结,哥哥出现在视线里。我一闪念,告诉他:
“哥,罗老太拿了我的东西,你帮我找找。”
“你等她回来再说,别乱进别人家。”
“不行,很重要的,快来。”
门开了,我把他拉了进来,虚掩上门。哥哥被我搞得摸不着头脑,我环视了一圈,床旁边放着几个樟木箱,还有一个三联橱,找起来颇为费时。
“你到底要找什么,别乱来了,快走吧。”
“没事的,她准是买东西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就帮帮我吧!”
哥哥摇摇头叹口气,打开箱子翻找起来。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说的话他总是相信,我犯的错误他也总是包容。
他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找的是什么,因为根本不存在这个东西。
我偷偷戴上带出来的手套,凭感觉打开三联橱。
找到了,一沓薄薄的钱装在一个自封袋里。
我不动声色地塞进口袋,哥哥走过来,拉开抽屉看了看:“找到没有?”
“还没。”
我走到门口,想看看外面的动静,门却突然打开,差点打到我的头。
幸运的是,我直接被门遮挡到了后面,颤颤巍巍进门的罗老太没看到我。
她一定很害怕,因为门上的绳结没了。
她一进门就看到了站着发愣的哥哥,又看到被翻得一塌糊涂的家,气得用手指着哥哥,手指微微发抖。
“你……你……”
哥哥下意识往左右看了看,如果他逃跑,罗老太一定会拉住他大喊大叫,那他就完了。
我轻轻移动到另一边,抄起水池下的铁簸箕,用尽力气砸到罗老太头上。
铛!发出的声音像直接砸在头骨上。
罗老太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了地上,鲜血汩汩向外流。
哥哥惊恐地看着这一切,他走到罗老太一旁,想碰却不敢碰,焦虑得不停摸脸,又把手在口袋里伸进伸出。
“怎……怎么办!”
哥哥哑着嗓子说道,我轻轻放下簸箕:“跑吧!”
我拉着他跑了出去,所幸没被任何人看到。
很可惜,我们谁都没发现,哥哥的指甲刀落在了现场。
我去找了梦梦她们,她们第一次见到我哥,热情地请他喝酒。
哥哥惊魂未定,一杯接一杯把黄汤灌进肚子。
我的哥哥啊,杀人的又不是你,我都没慌,你慌什么?
出来后,我们不知道该上哪。我说,还是应该回去看看情况。
“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走走。”哥哥喝得脸通红,被风一吹有点站不稳。
“那你自己小心点,早点回家。”
我和他分开了,当时怎么会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他。
“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为什么要反咬你爸爸?”
“因为他开始怀疑我了。”
爸爸和妈妈根据对哥哥的品性的了解,很快就开始怀疑凶手另有其人。
爸爸开始紧盯着我,并且对警察的办案进度分外留意。
另一边,趁我不在的时候,妈妈进入我的房间,翻出了那个信封。
这个最最普通的茶色信封里,装着我从罗老太家里偷来的两千块钱。
可我没想到,他们居然移花接木,骗我自己说了出来。
还有许宁,他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整件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那天晚上我走后,他和爸爸在隔壁那间空屋里到底说了什么?
我戴着手铐被带出审讯室,在走廊遇到了爸妈。他们看到我,满眼仇恨。
错身而过的一刹那,爸爸突然抡起手臂,眼看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就要落到我脸上,被一旁的警员拦了下来。
一股前所未有的委屈涌上心头,我鼻子一酸,不争气地泪如雨下,冲他们大喊:
“我明明帮了哥哥一把,你们不是都喜欢他吗?不是应该感谢我吗!?”
妈妈摇摇头,嫌恶地说:“疯了,还是关起来好。”
<许宁>
杨甜的父母回来了。
杨父看到我,表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回家告诉奶奶,杀罗老太的人抓到了。
奶奶静静听我说完,微微颔首,一脸悲痛。一转眼,早已老泪纵横。
“妹妹啊……”
我从小就跟奶奶生活在一起,但直到前几天警察找上门,才知道死去的罗老太竟是奶奶唯一的妹妹。
小时候,杨甜跟我说过她家隔壁的事迹,不太光彩,罗老太在这一带也经受了几十年的指指点点。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奶奶觉得丢人,所以从不让人知道她们的姐妹关系,偶尔走动,也是私下里避着人。这么多年,居然真的被她们瞒住了。
罗老太死后,奶奶作为亲属,去看过尸体情况。回来后,她说,好在一击致命,罗老太没受太多罪。
那天,奶奶在家抱着姐妹俩年轻时的照片哭了一夜,临睡前告诉我,罗老太曾经托她帮忙记着,自己在家里藏了两千块钱。
可是警察告诉她,现场没有发现这笔钱。
警察紧接着又说,杨坚身上也没有发现这笔钱。
于是那天清晨,我天不亮就出了门,决定自己去那里看看。
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在那里遇到了杨甜。
几天后,也是在这里,杨甜走后,杨父跟我说了很多。
原来这几年,杨甜早就不是那个文静柔弱的小女孩了。当所有人都以为杨坚失业欠债的时候,祸根却是杨甜。
“这些年,就是因为我们缺乏管教,她才会变成这样。如今她很有可能闯大祸……她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杨父红着眼睛说出这番话。
天亮后,我找到当警察的大哥,杨父把对女儿的怀疑说了出来。
大哥又联系了负责此事的吕警官,巧的是,杨甜在同一天走了步险招,直接把自己送入彀中。
杨甜被带走后,我走出杨家,看到奶奶正站在树下看着我。我冲她无力地笑笑,挽着她的手臂往家走去。
奶奶不小心踩到了水坑,在地上留下了一串“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