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争议案子在律师行业是不受待见的。
收费低只是一方面,法律法规复杂,不可控因素多,很容易翻车,所以老律师们能推就推。
在同元律师事务所里,像陈楚江这样缺乏案源的菜鸟律师,就只能被动地接受分配来的案子。
今天他被分配的劳动争议案子很普通,但也很特别。
说普通是因为案由是常见的“被公司强制开除”,而特别的是,被开除的是一个怀孕3个月的43岁孕妇。
“陈律师,我在环图牧业工作快15年了,看着公司从一个小养猪场变成现在有着上千名工人,上百名管理人员的大公司。”高月枝抹着眼泪,向陈楚江诉苦,“说开除就开除,我还是个高龄孕妇呢,太过分了!”
这被孕激素刺激发了福的女人仍穿着低胸装,风韵犹存,陈楚江不太敢直视她,只能斜看向一旁,嘴上很官方地解释道:
“呃,这个……根据劳动法和妇女儿童权益保护法,公司是不应该开除你的。”
“是呀,这是违法的吧?”她揉了揉脸道,“那我直接回去上班,他们赶我,我也不走就行了吧?”
陈楚江笑着摇摇头,想了一会儿:
“你这么说倒也没错,不过还是要考虑现实。公司既然宁愿违法也要开除你,肯定已经把你门禁呀、饭卡呀什么的都停了,说不定工位都给你清理干净了,你这样回去很尴尬呀。”
陈楚江注意到她微微隆起的肚子:“您怀孕三个月了,最好还是别动气。”
“那怎么办?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以后怎么养这个孩子呀?”高月枝皱着眉,看样子又要哭。
陈楚江赶紧解释:“不过像你这种情况,可以索要赔偿,就是我们常说的‘233’。”
“233……”高月枝迷惑地看着陈楚江,“这是什么意思?”
陈楚江耐心地解释道:
233赔偿,指的是孕期被开除,可以向公司索赔2N工资+三期工资+三期社保补偿。
高月枝上年度平均工资一个月一万一,工作了14年,那2N工资就是2乘以1.1再乘以14,将近31万。
三期工资和社保补偿,则是怀孕、产期、哺育期三个时间阶段的正常工资加上生育津贴和生育医疗费,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高月枝很惊讶:“有这么多吗?”
“这只是理论值,一般来说直接找公司要,对方肯定是不愿意给的,还需要打官司。当然,你也可以要求公司继续履行劳动合同,不过……”
“要打多久的官司?”高月枝显然对后一个选项没多大兴趣。
陈楚江摇摇头:“这个要看情况了。”
他随即无奈地回答道:
“劳动纠纷,必须去劳动仲裁委先调解,调解不成再仲裁,仲裁完了大概率有一方不满意,然后再去法院起诉,那就再调解、一审打完打二审、二审打完再……”
“哎……普通打工人怎么跟大公司耗得起?”高月枝听得直叹气,“陈律师,还有更快一点的解决方式吗?”
陈楚江看出来,她对继续留在公司没什么兴趣了,于是建议道:
“不那么坚持要留下来的话,可以跟HR谈,谈一个双方都认可的金额,协议离职。你能快速拿到赔偿,公司也不用承担违法成本。”
高月枝想了一会儿,像是认可了,望向陈楚江:“那您能帮我谈谈吗?”
“可以,不过费用是最后获得总赔偿的6%,可以接受吗?”
这是陈楚江经过多次与当事人博弈后,获得的教训——律师跟当事人谈钱就要把“丑话说在前面”。
现在对高月枝来说,这个比例也不算离谱,便答应了。
两人签了委托协议,很快就一同到达了环图牧业的办公大楼,高大写字楼中有四层都是他们总部的办公区。
18楼是领导及高管办公区,还有办公室、会计财务、人力资源(HR)、金融证券四个核心部门。
15-17层则是生产、工程、研发、采购、饲料、法务、营销等等业务部门,还有各生猪养殖工厂的驻点办公室。
高月枝的门禁还没有被消磁,所以顺利地来到18层,陈楚江看着办公区装修豪华大气的样子,实在没办法跟养猪联系到一起。
两人先去了高月枝的工位,早已经被清空,她的物品——书籍、文具、挂件、台历等等被放到一个大纸箱里。
高月枝上前,从纸箱最上面拎出一个星巴克的马克杯。
“真是胡乱塞,把杯把儿都给挤断了,诶……这可是我限量版的啊。”
所谓人走茶凉,陈楚江见怪不怪,只能耸耸肩,继续跟着她进入了人资的大办公室,一进门看到七八个工位竟然空空荡荡。
高月枝敲了两次门,才从旁边HR主任办公室走出了一个约莫50岁的男人。
他自称是环图牧业的副总经理兼人力资源部主任,叫毛德尚。
这人穿着一身中山装,脚蹬千层底布鞋。
鬓角稀疏、泛着灰白,八字眉,要不是高月枝一口一个毛总地叫着,陈楚江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他是高管。
两人介绍来意后,毛总一脸不耐烦,指着高月枝毫不客气地骂道:
“你他妈还有脸来谈赔偿?那1000多万的合同被你搞没了不说,我们公司名声都在行业里臭不可闻了,我没让你赔就不错了。”
高月枝只是看着陈楚江不敢回话。
陈楚江也是一脸懵:“啊?这是……怎么回事?”
“呵,陈……陈律师是吧,看你年纪轻轻,被这老嫂子忽悠了吧,她没脸告诉你的事儿,那我告诉你。”
毛总手一挥,就像村口大爷侃大山那样说起了开除她的理由。
原来一个月前,公司大客户的一个参访团来公司观摩,顺便准备洽谈签署战略协议和一笔1000万的生猪订单。
结果公司老总正在跟参访团介绍18楼文化走廊的时候,大家都听到了一个杂物间里面传来了诡异的叫声。
一拉门把手,还是被反锁着,事有蹊跷,便赶紧找行政的人来用钥匙开门,结果发现高月枝和一个年轻男同事正着急忙慌地在穿衣服。
大型尴尬现场!
光天化日之下在公司杂物间偷情,被客户们看得一清二楚。
大客户以还需要再考察下环图牧业经营管理水平为由,推辞了当天的协议签署,然后匆匆走了,至此公司失去了这笔订单。
本来家丑不可外扬,又考虑到高月枝也算是功勋老员工,环图牧业想着把事情捂住,至少在公司不要弄出太大动静,不了了之。
结果高月枝的老公听闻此事后,跑到公司大闹一个多月,说是那年轻同事把高月枝肚子弄大了,要她把孩子打掉。
而高月枝没有孩子,40多岁终于怀孕了,她当然不想打掉,于是两人最后离婚。
总之这事儿弄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环图牧业成了整个行业乃至工商界的笑话。
老总们这才痛下决心,无论如何要把这个功勋老员工开掉。
陈楚江听完一个头两个大,看着隐瞒事实的高月枝,无语到家。
良久,他又看到了她的肚子,深呼吸后思考片刻,提了一口气看着毛总:“那……也不能开除。”
“嘿,你这个律师是吃错药了吗?”毛总显然很不满,“我想开谁就开谁!”
他又晃了晃身子:
“高月枝与同事在工作时候发生不正当男女关系,还造成恶劣的影响,严重违反员工手册和人事管理细则,公司制度上可写着呢,这种情况就应该开除,你说的算个屁用。”
陈楚江本来就觉得有些理亏,但毕竟要维护高月枝的利益,抢先占领道德高地。
而且被毛总粗鲁地怼了几句,心里有些不忿,于是他也嚷嚷道:
“法律规定了孕期就是不能开除,你……公司规章制度比法还大吗?”
“嘿!别以为我不懂法啊,《劳动法》第39条列了好几种情形可以开除,比如……”别看毛总穿得土里土气,那还真是行家,他作势要与陈楚江针锋相对。
此时,一个极具魅力的声音打断了两人争执:“好!说的好!规章制度当然没法律大。”
陈楚江望过去,一个身着大号定制款西装的大胖子走了进来,那人胖得连脖子都没了。
那胖子对毛总笑道:“毛老哥,发这么大脾气干啥?放轻松点。”
他扭动了下头扫视一番,大概就明白发生什么了:“你部门人呢?开个员工还需要你亲自上阵跟人干架呀?”
毛总苦笑着:“冯总,秦副主任带着三个得力干将去上海招人了,这不是你安排的吗?”
“我知道啊,还有其他几个人咧?”
“那俩女娃都休产假了。”
“啊……两个都休吗?怎么刚招来没多久就休产假?”冯总顺势找了个工位坐了下来,差点把座椅给挤炸了,叹着气道,“老毛,这可是你的问题了,招人前得先问清楚啊。”
毛总撇嘴,脸上显出为难之色:
“冯总,您是董事长兼总经理,可是你说要招海归的啊?这帮小姑娘可注重隐私了,我也不太方便问……”
“行了行了……”董事长不耐烦地摆摆手,“不是还有个年轻的小伙子呢?他也休产假?”
毛总讪笑,指着在一旁拘谨着、半天不敢说话的高月枝:“那你可要问问她肚子里的孩子了,爸爸去哪儿了。”
董事长用指关节反敲着桌面,心情很烦躁:“哎……啥破事儿都有,也怪不得公司走下坡路,大家到时候都散伙算了……”
陈楚江算是默默吃了半天瓜,他也看出来了,这些所谓老总为了公司也挺不容易。
但他毕竟跟高月枝签了协议,就要维护她的利益,即便看着大老板时心里多少有些紧张,但还是说道:
“冯……冯总,这个高女士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是严重违反规章制度,而且所谓1000万的单子没签成也不一定就是因为她……”
“好了,别说了,”冯总又摆摆手,打断了陈楚江苍白的法律解释,“人我是肯定不会再要了。”
他又看向毛总:“老毛,她不过就是想要点钱,差不多得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别牵扯太多精力。”
说完,他双手艰难地撑着桌子站起来,喘了两口,慢慢踱步走了,边走还一边自言自语道:
“哎哟,我去金融部看看,上次那笔期货投资好像还没消息……”
毛总弓着腰一路跟着董事长,把他请出办公室,然后咬着嘴唇转身回道:“既然一把手发话了,那咱也就别扯了,说个价吧。”
陈楚江据理力争,毛总也没有打持久战的意思,几个来回,经高月枝同意,最终确定了41万赔偿,一个月内打款。
高月枝当场就签了自动离职协议。
这次劳动纠纷解决得挺干脆,一天就搞定,陈楚江把律所提成和其他成本一一排除,竟然到手有八千多服务费。
他正坐在律所工位上美滋滋地盘算,以后怎么多接几个这种案子,突然一个陌生电话电话打来,一接发现竟然是毛总。
“陈律师,我们冯董事长对你印象很深,说你很专业、有原则,现在让我跟你谈个常年法律顾问协议。”
陈楚江愣了,执业半年多还从来没谈成一个常法协议,哪想到打个劳动纠纷,竟然被对方看上了,还是个大公司,这真是天上掉馅饼。
“你们不是有法务部吗?”陈楚江虽然内心翻江倒海,但是语气依然克制而平淡。
他这是故作镇定,毕竟要矜持点才好谈价格,常法一签可是一年,可不能把自己贱卖了。
“呵呵,那些法务连司法考试都没过。审审日常合同还凑合,但……”他叹气自嘲道,“嗨,说来惭愧,也怪我,当时想着找个合适的地方安置一起打拼的功勋老员工,现在却顶不起事儿。董事长说需要一个你这样肚子里有洋墨水的专业人士,总之,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呀。”
陈楚江听完一愣:“啊?洋墨水?我……没留过学。”
电话那头迟疑了下:“哦……这样啊。我看你气质还挺像,那啥……”
毛总顿了顿:“你们律所有没有对公司法、劳动法这些比较熟悉又专业的海归律师,跟你差不多的,给推荐推荐?冯总比较中意这种背景的。”
陈楚江的心一下子掉到了谷底,煮熟的鸭子飞了。
他想解释一下,每个国家的法律体系不一样,并不是说有留洋经历的就比本土的高级,但想想算了,环图牧业老总的倾向就是如此,何必去争,还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于是说道:“我们律所有在欧洲、美国、日本、澳洲都留过学的,不过要论公司法和劳动法方面专业的,我首推濮熙熙律师,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律师,英国留学背景,很优秀的。”
其实还有其他律师可以推荐,但是陈楚江夹带私货,他对濮律师有相当的好感。
“女的呀……”毛总的语气有些失望,但想了一会,“也行,反正常年法律顾问不用来公司坐班。”
说罢,两个人约好了时间在公司会议室面谈。
濮熙熙得知这个好消息,开心得不得了,毕竟环图牧业也算行业内很有名气的公司,签了常法,她的履历上又多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于是说什么都要请陈楚江吃饭,但陈楚江推辞说等定下来再说。
约定的日子,陈楚江带着她一起又来到了环图牧业的18楼。
上次是扯皮,这次是合作,所以会议室里,没有上次那种剑拔弩张的氛围。
会议桌对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毛总,他的穿着依旧朴素,手里握着泡了枸杞的保温杯,时不时吹起咂摸着,跟有着现代装修风格的办公室显得格格不入。
另一个是个高大、白胖的年轻人,西装革履,非常商务,自我介绍叫约克•黄,加拿大华裔,是环图集团执行副总,分管金融、法务、采购等等。
他用蹩脚的中文安排旁边垂手待命的行政小姐姐给两个律师从咖啡机上接现磨的美式咖啡。
这阵仗让两人受宠若惊。
毛总笑着对拘谨的两人说:
“不用紧张,我们老总就是不拘一格用人才。你看我们黄总也才不到四十岁,年轻才有无限可能嘛。”说完跟黄总笑着点头示意。
在这样的气氛下,几人慢慢聊,两位律师也渐渐放松下来。
前些年环图牧业迅速扩张,每年出栏最多能达到100多万头生猪,很快发展成为行业的明星企业。
但畜牧行业是有周期率的,市场一变,公司这两年发展陷入了瓶颈期,外加决策错误、效率低下,总是慢竞争对手一拍,开始持续亏损走下坡路。
由于前期无序扩张,大量员工水平参差不齐,人力和行政成本高居不下。
冯董事长提了很多次降本增效的方案,但总是虎头蛇尾,执行不下去。
大家心知肚明,执行不下去主要是来自既得利益的老员工们的反对。
于是董事长开始使用换血方法,先招聘年轻能干的占住重要岗位,然后再慢慢排挤走磨洋工、不作为的老员工。
可是没想到这两年招了一堆新人,不仅老员工没挤走,新员工也成了老油条,效益差不说,公司风气也更差了。
董事长觉得彻底改革必须借助外力了,于是想找第三方专业人士给全面梳理,制定战略。
冯总那天对陈楚江这个敢想敢说的年轻人很感兴趣,对律所也起了兴趣,于是跟毛总提了那个要求。
会谈很久,约克•黄用中英文问了濮熙熙很多问题,濮熙熙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有些发抖,但还算对答如流。
两位副总都很满意,当场拍板决定聘用濮熙熙为公司常年法律顾问。
“我们两个是一个团队。”濮熙熙娇小的身躯站了起来,真诚地看着两位老总,指了指陈楚江,“要签把我和陈律师一起签了吧,服务费不变。”
约克•黄用标准的西式耸肩,看着同样在微笑的毛总,点点头。
一份钱两个劳动力,他们当然不介意。
而对陈楚江来说,大公司常法的署名可远比那点费用重要多了,他看向濮熙熙,心中对这个可爱的小美女前辈也满是感激。
“可是,就我们两个律师吗?公司改革计划涉及很多内容,我们怕是……”
约克•黄摆摆手:“战略咨询机构我们也找了团队,都是‘四大’(四大会计事务所)出来的,等会儿就会来谈,你们分工合作……”
话没说完,只听着咔嚓一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工装背心,戴着鸭舌帽的送水工,用白色手套正擦着汗,正在往会议室的饮水机上安桶装水。
约克•黄紧皱眉头,转头招呼远处的行政助理过来,小声说道:
“我们正在开会,他这样太没有礼貌了,你要跟送水公司强调下。”
然后看向正在汩汩冒泡装好了的倒置水桶:“我早就说以后还是不要再用这种饮水机了,不清洁,还麻烦,还不如都换成瓶装水。”
那行政小姐姐连点点头,却不作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瞟向一旁的毛总。
“换不得哦,黄总,”毛总哈哈一乐,又凑近保温杯喝了口茶,“我这老家伙只喝得惯开水泡茶。那冰水、饮料、咖啡,我可无福消受哦。”
这么一说,算是给行政小姐姐解了围。
陈濮两人当场签了协议,第一天肯定不能直接走,必须纳个投名状。
战略他们不懂,要靠咨询团队顶层设计,他俩商讨良久,从法律专业角度提出了改革思路。从裁撤冗员到减少金融成本,方方面面都有涉及。
但核心无非是:降本增效,开源节流。
总之能省省该花花,狠得下心不怕骂。
两位副总对他们的思路都表示认可,但是毛总等约克•黄走了以后却说:
“你俩想法很不错,但是具体执行还需要你们再斟酌,减少金融成本那一项,别说冯董事长了,黄总那关都过不去。改革从来都是啃硬骨头,不然也不会让外人来了。”
随后毛总让两人回去休息,等冯董事长开了动员大会以后,他们再正式来公司开展全面调研,制定具体可行的计划。
走出大楼,已近天黑,两人并排站在马路边的花坛旁等车。
吹着暖暖的微风,陈楚江回顾这一天的经历,如同过山车一样,突然觉得做律师还是挺不错的。
特别是在这个跟金钱和枯燥法律条文打交道的律所,还能和濮熙熙这样,单纯地互相分享名誉和成果。
他转身看着穿着职业半身黑裙,长相甜美的濮律师,此时她抱着双臂,表情凝重,皱着眉头,
“你……怎么了?”
陈楚江还沉浸在兴奋中,对她的变化猝不及防。
濮律师咬咬牙:“嗯,没事儿,只是有点晕,一会儿就好了……”
话没说完,一辆出租车停刹在了两人面前。
“要不咱们先去医院看看?”
“算了……应该没事儿,先回去休息吧。”她有气无力地答道。
那司机打开车窗粗鲁地催促道:“你俩走不走呀?!”
“啊……走……走。”说着,濮熙熙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坐在后排闭眼休息,不再言语。
第二天,再次在环图牧业相聚,濮熙熙跟包括陈楚江在内的众人打招呼,但看她脸色应该是在硬撑着不适。
陈楚江一直很关心地给她倒热水,但毕竟是在工作,也没过多寒暄,全力扑在了工作上,公事公办和她讨论具体的切入点。
毛总告诉他们,董事长在连夜开的动员会中,已经强调所有员工要配合调查和座谈。
“你们昨天的总体构思冯总觉得可行,但是先把合法合规的裁员计划理清楚吧,这个很紧迫。”
“只负责裁员吗?”濮熙熙觉得要循序渐进,上来就大刀阔斧可能会遇到较大的抵触,于是指着头顶的风管机,“降本增效可以先从小事情开始,比如你们楼层的中央空调温度一直都是20度,我都冻得不行,你们完全可以调整到27度,比较适宜的温度,这样光电费你们就能省下不少。”
“你说得没错,但是……”毛总点点头,“所有事情都是人执行的,人的事儿是冯总最在乎的,不然后面任何政策都推不动。就像这个空调温度来说,我们规定就是27度,但是好多人都借口说制冷效果不好,热得难受,非要去调一下,你也拿他没办法。”
说着,他看了看周围无人,凑近了两人,小声笑着说道:“有些老员工,跟我们打拼很多年了,希望你们考虑下,多少给点照顾,不然会让人心寒呀。”
说完,毛总嘱咐一个叫俞晴的行政大姐,让她从柜子里拿出厚厚的几摞人事档案,告诉两人这是总部管理层130多人的信息,先从这些人开刀,剩下还有各个厂区1458个人的资料,等其他HR回归以后再让他们帮忙整理,随后,毛总离开去开会了。
看着一整面桌子的资料,两位律师这才明白,常法在公司一般只提建议、审审合同,偶尔出个风险评估报告,现在倒好,以改革的名义,把他们两个人当裁员的枪使了,牛马无疑。
但小律师没有议价权,只能一个一个看资料了。
“这个,”俞晴见毛总走了,凑近了濮熙熙,弯着腰神秘地小声说道,“你们先看最近两年招聘的新员工吧,说是什么高端人才,他们其实最不讲规矩了,裁员就应该从他们开始。”说着把一个资料盒子递给两个律师。
陈楚江早就看出来了,俞晴是公司老员工,跟这帮新人互相不对付。
再想想在公司这两天所见,环图牧业表面上看起来是个牢不可破的庞然大物,私下可是暗流涌动,两个菜鸟律师卷进来,以后应该也没想象中那么轻松了。
“你们看,这是去年招来的人,从入职到现在一次没加过班,每天着急忙慌地到点就走人。”俞晴又指着另外一个资料袋:
“这几个财务和人资,说是留学回国的,下了班卡点回家,晚上也不回工作消息。哦哟,几个女孩子呀,一点事业心都没有,找了我们福利待遇这么好的公司,一来就都生娃去了,一个不够,还两个。”
俞晴又更凑近了点,恨不得贴上濮熙熙,神秘地说:
“还有一个哦,婚都没结就怀孕了,我们搞报销都不知道怎么弄生育险。这些人,净给公司添麻烦。
“照我说呀,就不能学国外那一套,什么快乐办公,尾大不掉的,他们对公司没有一点感情,不像我们下面几层的老员工,都把公司当家了。”
“好好好,我们会考虑的。”陈楚江觉得这个大姐有些聒噪,明显是给两人灌输观念,笑着想打发她走。
“那是要好好考虑考虑。”她可劲地点头,“对了,你们要是梳理制度,最好也加一条,以后招聘的时候,特别是招女孩子,一定要问好是不是近期准备结婚生孩子,不然呀……”
濮熙熙觉得俞晴身为女人,不仅没站在女性角度思考,反而处处贬损,心有不忿,义正词严地说道:
“教育部等九个部门在2019年就印发了《关于进一步规范招聘行为促进妇女就业的通知》,规范说得很明确了,招聘中,不得以性别为由限制妇女求职就业、拒绝录用妇女,不得将限制生育作为录用条件等。我们可制定不了这种违法的规定呀。”
一句话把俞晴怼得无话可说,她只得给两人倒了杯热水,悻悻地走了。
看了半晌,陈楚江倒是发现资料里有几个人的请假单,格外得多。
男的女的,各种理由都有,其中有个30多岁的叫郑萍萍的女员工,请假次数最离谱,还旷工很多次。
她是这几年第一批招收的海归高才生,可这两年每次月度考核都是末位,这已经符合法定辞退的情形了。
于是两个律师点名要找这个女员工聊聊,看能不能先拿她开刀。
很快,行政联系了郑萍萍来到了会议室。
她有些害怕,毕竟大家都开了动员会,知道会有系统裁员。
两位律师见她穿着宽松的裙子,头发蓬乱,满脸疲态,跟高知女性形象相去甚远。
陈楚江先开口问道:
“您刚来的时候,表现挺好的,但这两年你这个旷工请假有些离谱呀……半年请假18次,旷工4次,这公司福利再好,这么做也不太妥当吧?”
郑萍萍眼睛里都是血丝,她满脸委屈道:“我家里情况特殊……”
陈楚江看她可怜的样子,不免有些圣母心附体,但想到自己的工作,还是说道:
“有特殊情况,一时半会公司可以包容,但公司也不是慈善机构,是要赚钱的,如果一直这样,这对公司来说也很不公平,你说是不是?”
郑萍萍突然哭了出来,双手捂着脸:
“求你们,别把我开除,不然我……我孩子就没钱治病了……我这个状态也没法再找工作了……”
良久不说话的濮熙熙像是被她触动了,关切地开口问:“你孩子……孩子怎么了?”
“他生下来就住进了保温箱,折腾了好久才保住。”郑萍萍无奈地摇摇头,“其实,毛总管着人资,他已经安排额外给我多加了两个月产假,还照常发工资,我真的很感激,可是……这基础病太多了,稍不注意就住院,我是真的没办法……”
说着,郑萍萍把他一岁多孩子住院的照片在手机上调出来给两人看。
那硕大体型的孩子,挂着吊瓶,戴着面罩,两人只能安慰了她几句,让她先走。
裁员在法律上很简单,真的落实到具体的人,却没有那么容易。
两个还没被社会残酷洗礼的年轻律师,动了恻隐之心。
“找那几个总是请假的男的来问问吧?总不能他们也都是家里人有什么病吧?”陈楚江问濮熙熙,她依然涨红着脸,不太搭理他,只是点点头。
几个常常请假的男士都被请进了办公室。
六个人坐一排,陈楚江一下子就发现了异常,他们无一例外全是大胖子。
几个人都自述因为高血压、高血脂、心脏病等身体问题,需要经常请假去医院。
“你们是工作压力太大,还是食堂伙食太好……”他自以为幽默地开着玩笑,突然想到了冯董事长的模样,难道身材也有上行下效之说?
再想想那个副总约克•黄,也是个胖子。
“这肥胖的比例也太高了吧……”他跟濮熙熙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而后仔细地翻看几人的简历,除了一个是17楼的,剩下全部都是18楼的。
然后回翻郑萍萍还有被开除的高月枝,也都是18楼的。
毕竟他们两个也是代理过许多刑事案子的,一种不祥的感觉从陈楚江心中升起。
他们走出会议室,在15-18楼仔细转悠了几圈,其他楼层也有怀孕休产假和身材肥胖的同事,但18楼的比例明显高了几倍。
陈楚江喃喃道:“不对劲,这层楼有问题”。
但是他们想来想去,还是不敢武断地妄下结论,二人商议一会,觉得应该直接把情况报给冯董事长,先核实情况。
可冯总办公室门关着,里面传出很大的讨论声,两人在门外站了许久。
濮熙熙又站了半晌,楼上楼下折腾半天的她有些撑不住了,陈楚江只能让她先在会议室沙发上休整。
他则又站了半天,实在等不及了,恰好那个送水工去冯总办公室送水,他就跟着走了进去。此时冯总、约克•黄、毛总还有其他几个高管正在兴高采烈地商谈改革事宜。
陈楚江现在毕竟现在是乙方了,冯总对他的不请自来微感不悦,但还是招呼他随意坐下,并让行政人员倒了茶。
却听得“哎哟”一声叫,众人看过去,又是那个戴着鸭舌帽的送水工人,正拿着换下来的空桶,准备悄无声息地从侧门溜走,恰好跟走上前的行政人员撞在了一起。
见众人此时都在看他,送水工一脸惊惧,把头垂得老低,下意识地捂着脸,转身就跑走了。
只听得“咕咚咕咚”两声,一旁饮水机刚装上的水桶里又冒出几个泡泡。
“冒失的家伙……”黄总看着迅速跑开的送水工,对行政人员抱怨道,“为什么冯总办公室装了饮水机?我之前不是说过,这种传统饮水设备,很LOW。”
他笑着看了眼冯总,接着说道:
“这些粗野的工人,大手大脚。饮水机很容易滋生细菌,对您健康很不好,也不international(国际化),以后喝水我还是安排行政处给你送进口的依云吧。”
“呵呵,黄总,是我要加的,你就迁就下我这个老头子呗。”毛总笑着接茬,“泡茶聊天,这是我和冯总两兄弟,这十多年来聊天谈事情的习惯,改不掉咯。”
冯总抿抿嘴有些无奈,端起了刚泡好的茶,犹豫了一会,还是喝了两口。
毛总见此,有些得意,瞟了一旁一套崭新的紫砂茶具,想来那是他安排的。
看着冯总哧溜哧溜喝茶的样子,陈楚江又仔细琢磨着送水工刚才反应过激的场景,产生了一个惊人的想法:会不会是他在水里下毒?
于是问道:
“这送水工是公司员工吗?怎么看起来这么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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