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要死了,我感到血液正从自己的身体里快速抽离,染红了整个浴缸,我的身体僵硬而冰冷,视线也渐渐模糊......
终于,终于解脱了。
我庆幸自己还有能力拖着毫无知觉的下半身,一点一点地爬进浴缸,还有力气拿起水果刀划破手腕的动脉,结束这痛苦不堪的生命。
以后再也不用面对这残破的躯体,再也不用经历失禁的窘迫和痛苦,再也不必看到母亲心疼却嫌弃的表情。
在意识消失的前一秒,我看到母亲慌忙奔来,她通红着双眼,脸上满是惊恐和无助......
为什么呢?
我的死亡不仅是对我的解脱,更是对她的解脱。
我再也不用成为她的负担了。
死亡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我感到自己的意识被一种强大的力量裹挟着,游离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没有时间,没有距离,也没有任何物质。
不知过了多久,无边的黑暗竟然渐渐消失,意识开始清晰,过去二十八年的生命,如同播放影像一般在脑海中快速闪过。
最后一个画面,是我静静地躺在血泊里,了无生息。
我慢慢地睁开了眼,思维停滞了很久很久。
这时候,突然一道洪亮有力的声音打断了我。
“林焕,你怎么还没起床?”
一个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女人,推门进来,皱着眉对我道。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面前的女人神采奕奕,面容明亮,那眼角眉梢的纹路都哪里去了?
宋婉英见我无动于衷,眉头皱得更紧:“还不赶紧起来,一天天地挺尸在床上,你怎么不干脆死掉算了!”
没错,是我妈,车祸后,我伤到脊髓神经,在床上躺了整整十年。
十年间,她没少这么骂过我,可是嫌弃我的同时,还是一天不落地伺候我吃喝拉撒。
竟然没有死成么?
我有些失望,我可是下了好大的决心去结束生命的。
我认命地说:“扶我起来吧。”
宋婉英听完这句,忽然怒火中烧,她几步上前一把捞起我,抓着我的胳膊就往床下拽。
“你是祖宗啊!”
我心头大骇,她发得什么疯,可下一秒,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正稳稳当当地站在地上。
我低头瞧着自己的双腿,不可置信,我那双肌肉萎缩的腿呢?
眼下的这双腿肌肉匀称有力,我有多久没有这样正常站立了?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宋婉英见我岿然不动,又开始兀自地唠叨。
“第一天上班就这副死样子,你别告诉我,你千辛万苦地考上省人医,怕不是又后悔,不想去了吧?
“你自己想想,你这几年换了多少工作?就不能踏踏实实地干一行入一行......
“你呀,人聪明是聪明,就是心眼大,想法多,总之我不管,这省人医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往里进,你既然进去了,就别想出来!”
直到走出家门,我都还没从强烈的震惊中回过神。
眼前的一切都是这么熟悉:熟悉的家,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城市。
只是这个世界,和我经历了二十八年的那个世界,截然不同。
在那个世界里,我在十八岁高考完的那个夏天遭遇车祸,脊髓神经严重受损,残忍地成为一名高位截瘫患者。
我报考的是医科大学的护理专业,当时年少的梦想就是渴望成为一名白衣天使。
可还没来得及接到录取通知书,就被现实击打得粉碎。
单单这么想着,我的眼睛就开始湿润了。
这个世界不是这样的,我没有经历过那个黑色的夏天。
或许,真的有平行世界,甚至无数个平行世界,每一个峰回路转的节点,都有无数种可能。
省人医,我知道,在那个世界里,是我常常光顾的地方。
当我站在省人医急诊科的大门外时,深吸了一口气,内心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不安。
“哟,新同事来啦。”一个年轻护士一边忙着手头的活,一边笑着招呼我,只是那笑容看起来有点含义。
“林焕!”
我扭头一看,是卢洁,我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
卢洁是我高中同学,也是好朋友,当年报考志愿的时候,我们约定,报考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
“我不在这在哪呀?”她笑眯眯地说,然后突然靠近我轻声道,“何主任刚抢救完一个病人,现在正在办公室分析病历,你可以去找他。”
她说完话,还朝我眨了下眼。
“好的。”
我应了声,按照她的指示去了办公室,却紧张不已地在门口站了好大一会。
我还是没有习惯这双健全的腿,不敢相信现下所经历的一切。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随后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进来。”
这声音有点熟悉,我想。
进去时,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侧对着门,坐在电脑前。
他戴着黑色细框的眼睛,紧盯着电脑屏幕,白大褂穿的一丝不苟,扣子一个没落地扣得整齐。
“何医生?”我不禁细想,脱口而出,竟是比刚才见到卢洁还要惊讶,虽然,他本就应该在这里。
在那个世界,我遭遇车祸后,就被匆匆送往省人医急诊ICU。
那时,我意识模糊,九死一生,待后来伤势渐渐稳定,才有了感知。
记忆中,除了每日提心吊胆照顾我的母亲宋婉英,还有就是这位姓何的医生了。
他声音温和,进行医疗操作时手法沉稳,甚至为了怕我疼痛,而更加缓慢轻柔。
我那时意识回归,总有轻生的念头,并不配合治疗,便常常听到他在我身边,不厌其烦的鼓励,让我不要放弃,珍惜活着的机会。
听着他向我描绘康复以后的美好人生,我开始有了憧憬和希望,终究还是挺了过来。
虽然,此后的十年,并不是那么的美好。
“什么事?”眼前的何医生,只转头淡淡地扫了我一眼,又回过头盯着屏幕。
我脑子有些迟滞,许久才道:“我是来报到的。”
“所以?”
看到对方皱起来的眉头,我踌躇了一下:“来向您报备一下。”
何言修终于停下了点着鼠标的手,转头看着我,光洁的额头上,覆着些许凌乱的碎发。
这时,我看到他眼珠有些红,眼球上布满了红血丝,眉间隐隐透着不耐。
“那你应该去找科室的行政主任。”
我脸上一热,初来乍到,我什么也不懂。
我赶紧低下头,说了句:“抱歉,打扰了。”
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令人难堪的话,便急急忙忙地转身走了。
卢洁在急诊大厅,看到我出来,一脸八卦地问我怎么样。
我纳闷:“什么怎么样?我去找大主任。”
卢洁一把拉住我,捂着嘴笑:“你的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被何主任给迷昏了头,你们都说了什么?他是不是答应你了?”
“答应什么?”我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整个科室,还有谁不知道,你对人家何主任紧追不舍,不分昼夜埋头苦读地考进来,不就是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脑子轰得一声,实在没想到,在这个世界,没经历过那种惨痛遭遇的我,居然能干出这种事。
那何言修是什么人,上一世,我可是连个边角边儿都没妄想过。
他风光霁月,相貌堂堂,岂是我这种人能够得着的,连想一想都是罪过。
我赶紧一把捂住卢洁的嘴:“你胡说八道什么,这种事可别乱传。”
卢洁扒开我的手,不满道:“你这时候知道害臊了,之前每天巴巴地跑到我们科室来,明着是来找我,谁不知道你是在等何主任,问我要号码,托我递东西......”
“你快闭嘴吧!”我简直炸了毛,左右看了看,好在大家都忙着手头的活。
我抹了把脸,实在不能把她口中的人和自己联想到一起:“这是急诊室,有进气没出气的,说这些合适吗?我以后再跟你解释,总之,我对何医生没那种意思。”
我赶紧摆脱了她,正要往大主任的办公室去,这时响起了一道尖叫声:“都让开,都让开......”
走廊那边,急救推车一个飞速的急转弯,向这边驶来。
推车上,一个身形魁梧的护士,正跨蹲在病人的上方,呼哧呼哧地给他做心肺复苏。
我赶忙侧过身避让,正要继续瞧,就被帽子上有道杠的护士长拍了一下。
“林焕是吧?跟我来。”
我想也没想,跟着她上前,来到刚送过来的病人床边。
一旁的护士已经熟练地给他上了监护设备,紧接着医生护士都迅速围了上来。
没过多久,我的手里被塞了一包药水。
“给他建立静脉通道。”这声音清冷干脆。
我转头看到何言修已经过来,迅速拉开了患者的衣物,一边给他心脏听诊,一边询问家属既往病史。
我盯着手中的药水,心脏砰砰地跳。
“怎么还愣着?”
何言修看我这样,声音急促又带着怒意,好在他压低了声音。
这时候,卢洁过来了,我像是捡到了救命稻草,一把将药塞给她:“给他建立静脉通道,快。”
卢洁也不多说,生命攸关的时刻,她也急忙投入到抢救中。
我不动声色地退了出来,站在稍远的位置,讷讷地看着他们做着这一切。
患者血压水平一直在下降,最后何言修决定给患者手术,并联系了心外科的专家。
然后,他们就推着患者进了急诊手术室。
卢洁并没有跟进去,她抹了把额头的汗,脸色还没缓过来。
“主动脉夹层的,太年轻了。”卢洁说着,摇了摇头,又看向我道,“你也别太紧张了,第一次么,都这样,以前实习的时候,你的静脉穿刺技术,可是无人能比的。”
我动了动嘴,也不知说些什么。
上一世,我连大学的门边儿都没挨到,根本就什么都不会。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活计,我这种人待在这里算什么?
怎么就叫我来到了这个平行世界呢?既然来了,又为什么不能带着这个世界的记忆?
我如何在这个世界生存?为什么没有就此彻底死了去?
一时间,我陷入这种情绪不可自拔,仿若上一世那种自厌自弃的感觉又回来了。
浑浑噩噩的一天过去。
回到家,面对宋婉英的询问,我强打精神应付了两句。
回了卧室,锁上了房门。
床还是那张床,曾经的我,就躺在这里,下半身一动不能动。
我又巡视了整间屋子,窗帘是浅蓝色的,上面印有卡通图案,和上一世灰暗的色彩形成鲜明对比。
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专业书籍,书页有折痕,能看出主人经常翻阅。
我慢慢放松自己,靠在椅背上,随手抽出一本书,翻了起来。
——《实用临床护理技术》。
上面还有“我”作的标记,字迹虽熟悉,可这些知识对我来说,又是那么的陌生。
翻着翻着,居然掉出了一张照片,是一个男人在台上讲课的样子。
幻灯片的背景下,这个男人看起来明朗又神圣,他眉眼深邃,分明没有笑,却无时不散发出一种谦逊的温和。
我立刻拿出手机,翻到相册,不断地往前滑,一直滑到八年前,终于找到了书页里夹着的这张。
中间这几年,也时不时跳出一张这男人的相片。
这些相片,无一不是何言修。
我惊讶,这个世界的“我”竟会如此喜欢一个男人,这在我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毕竟,上一世的我,没有资格触碰“爱情”这种高级事物。
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感觉,我不敢想象。
上一世惨痛的经历,让我脑子里本能地排斥这件事。
但不可否认,“我”的这种深情,并没有被买账,相反,对方可能还很厌恶。
这一夜,我怀揣着复杂的心情入睡了。
我来的时候,天刚擦亮,急诊大厅内一片安宁,几个床位边的监护仪发出的滴声,更是趁的周遭环境一种令人窒息的静。
这种声音,我曾经听到恐惧。
我去更衣室换了衣服,然后拿起扫帚和簸箕,开始干起了清洁护工干的事。
清扫了大厅、走廊,我又挨个去了办公室。
这时候,除了个别值班医生,大部分都还没到岗。
当我正拿着抹布,擦拭一张办公桌时,门被打开了,我转头对上他错愕的目光。
何言修看了我一会,才皱眉道:“你不用做这些。”
他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我这个举动简直就是上赶着献殷勤,用意不言而喻。
他八成是误会了,看他这表情,虽然极力掩饰,还是能感觉出他很排斥。
“除了这,我也不会做别的。”我说。
他听了我的话,额角隐约有跳动。
我抖了抖抹布,继续解释:“大厅、走廊、外间的大办公室,甚至卫生间,我也清扫了一整遍。”
他额角抽动更甚,脸色有点不自然,但仍旧维持着刚才那个表情。
“你要不喜欢,那我明天就单门漏掉你这......对不起。”
这个道歉我是真心实意的,甚至想起手机里现在还保存着他的相片,我都有种想要删除的冲动。
我想,任何人被一个讨厌的人喜欢着,并且时不常地被打扰,都是很困扰的一件事。
我有自知之明,没再理会他的反应,我径直走了出去。
打扫卫生的护工大妈,瞪大了眼睛,瞅着地面,嘴里念叨着:“今个儿真真奇了,这地儿干净得像被人舔了似的。”
随后一扭头看到我,我一手拿抹布,一手拎着水桶,朝她点了点头,利落地擦肩而过。
早会在八点半,我进去的时候,会议桌已经围满了人,大家一水儿地抬头瞧着我。
我有些尴尬,卢洁给我指了个位,也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正对面坐着的赫然是何言修。
我只得低着头,假装看不见。
各治疗组的负责人,都汇报了自己组里的情况,然后是交流讨论。
最后,说着说着,说到了我头上。
“林护士是怎么安排的?”只听大主任,斜着头问护士长。
护士长笑了笑,随即问我:“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说一说。”
我不得不僵硬着抬起头:“我是新人,一切都不熟悉,还是......还是先从卫生搞起吧。”
话音一落,四下安静。
他们不是没有瞧见,今天我一大早把整个科室里里外外,包括厕所都打扫了个遍。
“毕竟,一个干净无菌的环境,更有利于病人的救治和康复,这事不能只靠护工,这也是护士的职责......”
在座的一大批护士同事,纷纷盯着我,就连卢洁的脸色都不自在了起来。
大主任见状,咳嗽了一声,随后看向卢洁:“卢洁,你和她熟悉,平时多带带她。”
卢洁忙点头称是。
最后,主任又转头看向何言修:“何主任,要不然把她划到你那边治疗组,你擅长培养新人。”
我以为何言修会不乐意,可他只是随意笑了笑:“然后呢?等成长起来了,就被别的治疗组挖走,这事儿大家可不是第一次干啊。”
他这么一说,整个会议室的气氛瞬间从刚才的尴尬变得活跃起来。
我也不禁松了口气。
卢洁也在何言修那一组,我没什么不乐意的。
会后,大家都紧急投入到工作中。
卢洁对我能够跟她分在一组,兴致勃勃,主动拿着管床名单,一一跟我介绍各个病人的基本情况,哪个是危重,哪个是极危重,哪个需要定时给药。
我一边听一边作笔记,心道,对于能做的,我当然义不容辞,比如测体温量、血压这样的简单事,但是涉及到一些专业性操作,我是决计不行的。
今天是卢洁值大厅,接下来,我像个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仔细看着她的操作,她本身就是专业极强的人,讲解得也很到位。
由于上一世的特殊经历,我在养病闲暇时,对急诊医学也有涉猎,所以理解起来并不费劲。
就这样,由于我刻意以自己新人的身份和心态不稳为由,避免了所有对病人的有创操作。
在实践中,仅仅做一些偏向文字记录类的工作,竟也能在科室安安稳稳地混了三个月。
这期间,我刻意与何言修保持距离,除了工作上无法避免的交谈,再无其他。
偶尔,我还是会做一些卫生工作,总之没让自己有闲的时候。
回家之后,我更是一头扎进专业书里,从最基础的学起,一本一本地钻研,配合网上购买的一些视频讲座、实操课程等等,总之一门心思地拼命学习,简直使上了比当年高考还猛的劲儿。
我还网购了几套仿真人体练习模型,每天都练到深夜,锻炼自己的实操技能。
我想,命运既然让我来到这个平行世界,拥有与上一世不同的际遇,虽然处境尴尬,也没开什么金手指,但好歹拥有一副健全的躯体。
这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幸运,也是我最大的底气。
我应该尝试投入到新的生活中,忘记命运曾经带给我的创伤。
满三个月的那天,人事部通知我去签署正式的聘用合同,开始转正定级。
但这个还需要科室负责人的签字,以及开会讨论记录。
事实上,科室很忙,不会专门为我开一个转正定级的研讨会。
当我造完会议记录,找各个参会人签字的时候,不禁泛起了难。
其他人都好说,我在科室是出了名的脾气好,任劳任怨,苦脏累的活都愿意做,同事对我都挺客气。
唯独这个何言修不好办。
说实话,如果可以,我真不想把他写进参会人里,尽量避免与他接触,以免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可他好歹是副主任头衔,这样忽略他,显得太过刻意,也不合规矩。
我专门盯着那间办公室,想趁里头有其他医生的时候再进去。
可上天好像专门跟我作对,我刚走进来,旁边那医生就起身走了出去。
这下屋子里就剩我们两个人了。
我严肃了一下表情,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何主任,麻烦您给签个字,谢谢了。”
他接过我递来的材料,仔细地端看起来。
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他真的一字一句地认真在看。
我有点不耐烦,心里升起一股怨气。
他怎么这么讨厌,其他同事,哪个不是接过来就痛痛快快地签了字,哪像他这么上纲上线?
难不成,他还能给我签个不同意?
这一世的“我”究竟喜欢上他哪一点了?既不幽默也不风趣,严厉又刻板,年纪还不小,就一张脸勉强能看。
这时候,他突然微微皱眉,转头看向我,正要开口说什么,就被外间的叫声打断了。
“何主任,有新病号,你快出来看一下。”声音听起来很急。
何言修赶忙起身,路过我身边的时候,说了句:“跟我来。”
我眼皮一跳,这些日子,我最怕听到的三个字就是“跟我来”。
这是一个脑疝患者,来的时候瞳孔已经扩散,出现了呼吸衰竭的症状。
何言修查体之后,当即下了医嘱,给他上呼吸机并应用脱水剂治疗。
我在他眼神示意下,去了配药室。
卢洁在一旁指导,我快速调配了20%的甘露醇注射液,然后飞一般地跑到患者的病床前,开始给他输液。
好在这些日子,我看得多,练得也多,即便第一次真操实战,但在这样紧急的环境下,我也没有想象中紧张,反而是非常熟练得一针见血。
这边刚扯下止血带,那边何言修的声音又传来:“15分钟内快速滴注。”
我赶紧调整输液速度,心里默默盘算着,250ML的液量,在15分钟内滴入完毕,也就是一秒钟4到5滴。
做完这些,我长舒了口气,可还没过多久,忽然发现患者面部呈绛紫色,显然是严重呼吸不畅,呼吸机都不顶用了。
我赶紧喊住他:“何......何医生......”
旁边的何言修根本没看我,他一脸凝重地盯着患者:“联系患者家属,准备气管插管。”
气管插管?
我立刻慌乱了起来:“我......我不会。”
这时,他终于转头看向我,那眼神的意味难以言说。
“谁叫你做了......”卢洁一把拉开我,“全麻下气管插管,这是医生干的事,你想什么呢?”
我讪讪地低下头。
“赶紧联系家属签字。”何言修的声音依旧不带半分情绪。
患者目前意识全无,手机设有密码,根本打不开,身上也没有任何能证明他身份的物件,只有通过警方查找,别无他法。
我进来的时候,何言修正在电脑上给患者下医嘱,当得知家属还没联系上,他眉头一皱,捏着鼠标的手突然一松。
“没有家属签字,我没法开展后续治疗。”
“那怎么办?”我急眼了,“家属不在,患者病情又这么紧急,难道就这样耗着?”
“不然呢?”何言修抬头看我,“这是常规的医疗程序,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他索性靠在椅背上,拿起桌上的一支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桌面。
“就......就按照指南上写的,先给他治疗着,该插管插管,该手术手术,等家属来了,再补签就是了,毕竟人命关天嘛。”
何言修忽然笑了笑,这个笑和急诊室内沉重压抑的气氛极不协调。
他拉开抽屉,慢条斯理地拿出我之前给他的材料。
“你想继续留在这吗?”
我惊讶抬头,他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这份工作并不适合你。”他看向我,语气很认真。
我心里一沉,他的这句话几乎一瞬间就将我这段时间以来的努力,全都抹杀得一干二净。
似乎付出再多的艰辛,都于事无补,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像极了上一世的我。
无论我怎么用尽全力,就是站不起来。
我站不起来。
我眼睛一酸,可是却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流出来。
我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何医生,我适不适合这个工作,不是你说的算。或许我的专业技术是不够扎实,心理素质还不够强大,但这些我都在积极地改变,而我也觉得这段时间,我有了很大的进步。你不愿意签字就算了,在你看来,这个地方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但对我来说,这就是我的全部。”
我平静地拿走他手中的材料,转身就走。
我确实没有经过系统的科班学习,但这并不代表,我不能通过后天的努力弥补上来。
哪个医护人员不是从菜鸟起步的?
相比上一世的我,高位截瘫,生活不能自理,我连努力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世,我为什么不能抓住机会,为自己努力一次?
我正要转动门把手,身后突然传来一句。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转身,一脸莫名:“我之前说了什么?”
才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之前的“我”凭着那副德性,保不准对何言修说过什么不害臊的话。
“没什么。”他突然失了兴趣,站起身快速地说道,“不能再等了,你出去看看,家属还没到的话,立即把情况报给医务科总值班,由院方来签字。”
话一说完,就赶紧打电话联系麻醉科做相关准备。
我惊讶地看向他,不明所以。
“还愣着?”何言修放下电话,眉头一皱。
我这才反应过来,心里缓缓升起一丝暖意。
“我这就去。”
转身的同时,心里也蓦地一松。
这样才是他,那个曾在我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在我耳边轻声说着鼓舞人心的话的人。
尽管这个人总是不苟言笑,甚至冷酷严苛,但总能在某一刻,不惧风险,挺身而出。
有时候,医生的一个正义之举,一句暖心之言,能给患者带来意想不到的奇迹和希望。
你永远也无法想象急诊科的速度,分分钟的时间,相关科室的医生就已经齐齐赶到,蓄势待发。
麻醉医师着手调配药物,患者进入麻醉状态后,何言修准备给他进行气管插管。
卢洁在一旁看得直摇头。
“这不符合医疗程序的,按说......”卢洁看着我道,“你知道吗,咱们急诊科经常碰到这种事情,为了抢救生命做的紧急医疗措施,最终结果并不一定是好的。而一旦没经过家属签字同意的,后面......会很麻烦......”
她欲言又止,面露不满:“何主任遭过多少次了,怎么还不长记性!那一次,要不是保安拦着,患者家属就拿刀捅他了。”
我这时候觉悟过来,为什么急诊科里里外外都站有执勤的保安,数量还不少。
突然有点理解他刚才问我“该怎么办”时的无奈,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先行施救,且不计后果。
何言修从手术台下来时,面色很是晦暗。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清理了呼吸道痰液,但还是没有自主呼吸......”
我看着他,心中有些酸涩。
这时候,他突然回头看了一眼病人的方向,说了句:“准备开颅。”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只是在嘴里呢喃了一声,但奇怪的,我和在旁的医生都一字一句听得清晰。
“何主任,家属还没签字呢。”有个医生出言提醒。
可何言修似乎没有听见,他拨通了手机,和神经外科的许主任说起了这边的情况,并请他过来,紧急实施开颅手术,解除脑疝。
我来的时间并不长,但也听说过,急诊的何言修和神外的许瑞松,是出了名的倔子头,胆大手稳,仗着自己专业能力强,谁的账都不买。
哪怕患者家属的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带眨一下眼。
何言修放下电话时,只说了一句:“手术可能会死,但不手术,一定会死。”
许主任和他的助手来了之后,何言修只剩下打下手的戏。
手术正进行一半时,患者的家属终于赶到。
令人欣慰的是,家属对于医生的及时救治心怀感恩,尽管病人被推出手术室时,还生死未卜。
我下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大概又过了半个钟头,何言修终于从急诊大楼出来。
看到我的时候,他有点怔忪。
“我有一个疑惑,你能给我解答吗?”我看着他,礼貌问道。
他点点头:“你说。”
他步子不停,一直走向地下停车场,我跟在他后面,和他一起上了车。
“脑疝开颅手术,风险很大,你知道的对吧。”
“对,我知道,但我也说了,不手术,一定会死。”
“但是,还有比死更可怕的......”
我双手搭在腿上,有时会不由自主地捏一下,这是来到这个世界后,我常做的一个动作,以此确定,我的腿还有知觉。
“手术失败后,成了植物人,这可能是比死亡更痛苦的事。”
他转头看向我,许久才道:“不然呢,放着一线希望不要,静静地等待死亡才是正确的吗?”
“可能对于患者来说,宁愿选择死亡,也不想承受成为植物人的风险。”
我说完这句话,车里安静了很长时间。
“你那是典型的患者思维。身为一名医者,首当其冲是将生命能否支持放在第一位,一切医疗行为都要以这个为前提,其他都是次要的。”
次要的?
我茫然地抬起头,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又开始急速跳动。
我又想起了记忆中那凹陷了一个坑的床,发霉的空气,无力的下肢,反复感染的褥疮,还有母亲无声地责难......
“你怎么了?”
“林焕,林焕......”
我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身子在控制不住地颤抖,脸上冰冰凉凉的,抬头看到的是何言修略显着急的脸。
为什么总是逃不开这些记忆?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温和了些许。
“没事......”我若无其事地擦了擦眼泪,不想把历史遗留情绪暴露出来。
我起身打开车门,就要下去,他一把拉住我,不由分说地给我扣上安全带。
“我送你回去。”
这个点的马路上,仍旧车来人往,何言修开得不疾不徐,就像他的性子一样沉稳冷静。
车子抵达后,我下了车,客气地与他道谢。
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他喊住了。
他也下了车,慢慢地走近我。
“你知道神经外科的许瑞松主任吗?”
“知道。”
“我年轻时候也有和你一样的困惑,但是许主任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生命的价值是人类社会的最高价值,在任何情况下,都应当被保护和尊重,而不是轻易的放弃......”
“至于生命保全之后,如何做,在于个体的选择......”
“身为医生,我能考虑的只有这么多,也只能这么多......”
他说完,就开车离去了。
我站在原地发了会呆,回过神时,发现一个身影,远远地立在家门口。
随着我一步步走近,才看清了她的面容,她的脸上明显带着担忧,想要开口责备几句,却又无奈的最后只剩叹息。
“妈。”我喊道,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很少开口唤她,甚至不愿意面对她。
脑海中总是闪过,她曾为我劳心受累的画面,还有她疲惫到极致脱口而出的那句:“还不如当初一下就撞死。”
“每天都回来那么晚,医院的工作就是辛苦......”她说着,沉沉地叹了口气,挽着我的手臂进了家。
家里是很冷清的,我父亲早年就和宋婉英离了婚,留下一笔不多不少的抚养费,从此以后音信全无。
宋婉英生性倔强,从未找过他,也没有再婚的打算,艰难地独自抚养我长大。
“这份工作这么辛苦,你要是不愿意干,就辞掉吧,妈以后再也不逼你了。”
我惊讶地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
恍然想起,在那个世界里,我亲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最后一眼看见的,就是她不愿接受现实的痛苦模样。
又一个天刚擦亮的清晨,刚刚结束一轮抢救的急诊室,逐渐恢复了平静。
我提着水桶,来到办公室,正打算拧把抹布。
“林护士,辛苦啦。”一个年轻的实习医生同我打招呼,路过我身边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我不解地看了过去,他脸色有点不大自然,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咳了一声。
凭这个经典动作,我就猜到他大概想说什么了。
“林护士,这个周末有空吗,一起吃个饭怎么样。”
我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周末很忙,可能没时间。”
他大概没想到,我拒绝地这么干脆利落,一时间有点愣怔。
我没管那么多,继续手上的活,展开涮得干干净净的抹布,就往桌上擦。
直到何言修进来,打破了屋里的尴尬气氛。
“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愿意给我擦桌子了。”何言修笑得满是打趣,又转脸给这位小年轻安排了一个活,把他打发了出去。
刚才一直没注意,只顾着转移尴尬,忘了这个桌子是不能碰的。
我赶紧停下手中的动作:“对不住了,何主任。”
依旧是真心实意的道歉。
何言修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就这么仰靠在那,盯着我看。
那表情实在难以形容,眉头皱着,嘴边又笑着。
“林焕,我有哪里得罪过你吗?”
我一愣,迅速摇头:“没啊,为什么这么问?”
他抱起双臂,一脸兴味:“那你为什么总阴阳怪气地和我说话?”
阴阳怪气?有吗?这么明显吗?我只是不想和他走得太近而已,省得被人误会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眨了眨眼,不知说什么好。
他笑了笑,话语有些无奈:“好吧,没有就没有。我是个大老粗,之前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你可以和我直说。”
“没,你没有不妥的地方......”我赶紧说道,“不妥的是我,如果之前我有做一些让你误会的举动,我向你道歉,也希望你不必当真。”
听了这话,他明显愣了一下。
屋内一瞬间静得令人窒息。
我把抹布扔进水桶,一把拎起来,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那个脑疝的患者终于在术后第四天醒了过来,恢复了自主呼吸,但是出现了严重的神经功能和肢体活动障碍。
尽管如此,家属仍旧为能捡回来一条命,对医生几度感激涕零。
患者本人也有非常强烈的求生意志,他的面部神经并没有受损,因此,每次经过他的床位,我都能瞧见他脸上漾起一抹感激的笑。
终于在半个月后,患者能够在搀扶下慢慢坐起身子,我甚至看到他可以用两根指头,颤抖地拿起筷子。
令我诧异的是,从头到尾,他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消极情绪,一直在努力地锻炼康复。
不得不让人感慨,人类对生命强烈的渴求和希望。
尽管我一再地躲避,甚至以工作忙为由,拒绝了宋婉英的多次催婚,可还是阻止不了她对这事的执着。
这些日子以来,她托人给我介绍了五六个适龄青年,都被我三言两语地打发了,连面都没见。
“前面几个你不愿意见,我就不说什么了,这个你一定得去见见,听说是本地最大的一家律所的合伙人,人长得也俊。我见过照片了,年纪也合适,比你大个四五岁的样子......”
我有点无奈:“你真是越找越离谱,人家怎么可能看上我这样的,见了也白搭。”
宋婉英一听,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把碗筷往桌上一扔。
“那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你倒是说说。”
我低头想了想,还真的认真考虑起了这事。
“样貌学历的都无所谓,有一份工作,能过日子的就行。”
宋婉英语塞:“你就这点出息?咱条件也不差,怎么就不能往好的找。”
我心里一窒,半天都说不出话来,放在腿上的手,紧了又紧,那种情绪又窜了上来。
在那个世界,漫长无边的煎熬里,我也看过不少类似于重生的小说,里面的主人公无一不是摆脱上辈子的悲惨命运,在新世界开启自信美满的人生,好像从没有经历过那种孤独、绝望和冰冷的岁月。
而我,却始终被它裹挟。
这种情绪经年累月,层叠堆积,深深地刻在了骨子里,那是无论身处怎样的境地都无法摆脱的现实困境。
现在,我甚至分不清,当下所经历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
我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书架上摆放着比此前多了好几倍的专业书籍。
这些日子里,我几乎将所有的空闲都放在快速提高专业技能上。
突然发现自己无论是处在上一世的悲惨境地,还是这一世的孤独无知,我都曾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再多也没有了。
日子不紧不慢地向前走,我的临床护理技能,也在日常频繁的操作和不懈的努力下,与其他同事相差无几。
日复一日的繁冗工作,和应接不暇的重症患者,渐渐驱逐我内心的空寂和压抑。
我甚至没有时间去观照自己的情绪,心中剩下的唯一念头:就是全力救治,保全患者的生命。
直到那一天。
其实那一整天,急诊病房里出奇的平稳,甚至寂静,而这寂静似乎预示着下一场风暴的到来。
傍晚时分,我最后一次巡视完毕,更换了药液,正准备交班。
就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嘈杂尖叫声,这在医院里,尤其是急诊科几乎每日可闻。
何言修穿着手术服从外面进来,看到我,吩咐道:“人手不够,你晚点下班。”
我点了点头,不可置否。
外面的嘈杂声乱作一团,家属悲痛地哭喊,医生护士下医嘱就像是在声嘶力竭地吼叫。
卢洁进来探了个头:“林焕,帮我一块给她止血。”
我匆忙应了一声,随她一起出去,卢洁边走边说:“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被重型货车碾压,双下肢离断......”
我脑子突然嗡得一声,甚至听不清她接下来在说什么。
直到停在患者的病床前,怔怔地看着那下半身触目惊心的血红。
她的两条腿已经完全离断,仅剩零星的皮肉连接着。
耳边是女孩微弱地痛呼,那声音令我控制不住地颤抖,直到那呼声歇止,女孩已经休克。
那一瞬间,那些努力被我压制的痛苦而绝望的回忆,再一次纷至沓来,眼前浸染的全是那个夏天里弥漫的血色......差点令我招架不住。
“出去!”何言修冷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正严厉地看着我。
我猝然惊醒,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但我并没有出去,而是拼命稳住情绪,投入到急救中。
一旁的卢洁已经给女孩快速建立了静脉通路,我和另一位护士给断处迅速止血。
何言修紧急联系相关科室,第一时间给患者开通了创伤绿色通道。
这时候,骨科、麻醉科、普外科等相关科室的专家已经相继赶到,积极地给患者进行抗休克治疗。
期间,女孩苏醒过来,可还没等我舒一口气,却发现她正拼命地挣扎,似乎想伸手摘去口中的氧气罩。
我赶忙上去,按住了她的手:“别动,我们在全力救治你,别害怕。”
女孩表情似乎很痛苦,她摇了摇头,用微弱的声音问我:“我是不是快死了?”
“不,不会......”
“我的腿,是不是......保不住了......我是不是......是不是要截肢?”
我看着她,一时间怔住了,我想告诉她,不会的,你不会截肢,你会好起来,会四肢健全,恢复如初。
可我却怎么都说不出口,眼前是女孩渴求的眼神,仿佛我的话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而我心里很清楚,这种肢体完全离断,失血时间过长,多半是保不住的,能保全生命都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突然不忍心欺骗她,不忍给她建立希望,因为我知道,在接下来更漫长的生命里,她会迎来更多的绝望。
我一言不发,眼眶渐渐地湿了,女孩在我的沉默下,眼里逐渐失去光芒。
她也没有再挣扎,似乎是没了力气,又或者陷入了空茫。
紧接着,女孩被推去完善相关DR检查,以便迅速开展手术。
她离开后,整个急诊大厅一下子静了下来,参与救治的同事都松了口气,但女孩的情况不容乐观,这是每个人心中都知道的。
第二天,我到科里时,一如往常。
诚然,急诊科每天都上演类似的故事,每个人都习以为常,但作为曾经躺在那里的角色,我还是做不到镇定自若。
女孩昨晚出了手术室,又被送往了急诊科,严密检测生命体征。
我过去巡视病人时,发现何言修正站在她床边。
他没有戴口罩,微弯了身,对女孩说着什么。
女孩面色苍白,在听了何言修的话后,眼眶微红,但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容。
我慢慢走近他们。
何言修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很轻,像是怕惊碎了什么,又很坚定,像是在保证什么。
“你要振作起来,急诊室外你的父母一直都在等着你......”
“你以后能做的事还有很多,虽然失去了双腿,但庆幸的是从膝盖以下离断,将来安装假肢,会恢复和常人一样的功能。”
“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你会像正常人一样,考大学,恋爱结婚,孝敬父母,开启美好的人生......”
女孩静静地听着,眼泪越来越多:“真的吗?我这样的,还会有人要吗?”
“当然是真的。”何言修温柔一笑,语气轻松而肯定,“你会遇到一个真心对你的人,组建幸福的家庭......”
我站在他们身后,眼前上演的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相同的情景。
轻柔的话语,重燃的希望,美好的未来。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我慢慢转过身,哪来的美好人生,哪里会有真心对你的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从那个世界到这个世界,这个叫何言修的人,真是骗人都不打草稿。
现实从来都是冰冷而残酷的,在经历一次次打击和失望后,能继续坚定地活下去,真的是太难太难的一件事。
何言修回来时,脸色已恢复如常。
他不笑时,看起来非常冷漠不近人情,可谁能想,他对待患者却是温暖如春。
“为什么要骗她?”我伏案在写护理日志,仿佛不经意地一问。
何言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淡淡一笑:“也不算是骗吧,人活着,总得有个盼头......更何况,她还那么年轻。”
我转过身,抬头看向他,一字一句,清晰问道:“何主任,你会喜欢一个下身瘫痪,生活不能自理的女孩吗?”
何言修动作一僵,不可置信地望过来,脸色难看得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我自嘲地笑了笑:“你看,你连听着都无法忍受.....”
“......你知道吗,人最怕的不是没有盼头,而是一辈子活在无望的盼头里......”
“林焕......”何言修突然打断我,眼里满是不认同,“我记得我对你说过,不要用患者思维去进行医疗判断。生命价值才是最该衡量的价值,无论任何情况下,生命至上都是广受认同的价值准则,保全一个人的生命,就是我最该做的。”
“至于她以后的路会怎么走,那是她的个人选择,甚至......”何言修沉沉地看着我,继续道,“她选择放弃生命,我也会尽可能的去理解和尊重......”
“我没有经历过,并不能感同身受,所以,我尊重她的任何选择,但同样的,你也不是她......你凭什么就以为,她不会开启美好的人生,遇到一个爱他的男人?凭什么认为她会一辈子活在无望的盼头里?”
我心中一震,猛然抬头看向他,他依旧面色冷淡,可说出口的话却句句诛心。
是啊,我并不是她,凭什么以为,她会像上一世的我一样。
我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
宋婉英听到动静,披着外套出来了:“怎么又这么晚?”
“一个车祸的,下肢离断,刚做完手术,情况比较凶险。”我淡淡地应着。
“吃过了吗?”
“吃过了。”
宋婉英想了想:“这都下半夜了,肯定又饿了,我再去给你弄些吃的。”
我刚想叫住她说不必了,可她已经转身匆匆去了厨房。
看着桌上的这碗荷包蛋面,蒸腾的热气,迎面而来,晕得我的眼也开始湿润。
宋婉英就坐在我对面,眼睛半睁半闭,在强打精神等我吃完。
“妈......”
宋婉英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那个女孩挺可怜的,这么年轻就没了双腿......”我夹起一口面,塞进嘴里,含糊着说到,“要是我也变成了这样,你会怎么办?”
宋婉英瞪大眼睛,火气顿来,连呸了三声才道:“死丫头,好好的有这么咒自己的吗?你要是成了残废,有多远滚多远,可别来缠着我。”
我咀嚼的动作就这么停在那,她总是这样,永远都是嘴上说着最残忍的话,却做着最爱护我的事。
上一世,我怎么会觉得她不爱我,不想让我活着。
“几点了都,赶紧吃完,洗洗睡。”她站起身,往屋里走,却在门口处突然停下来。
她转过头看着我,脸上早已没了睡意,“我就你这么一个命根子,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就不活了。”
我心里一震,强烈的痛苦一发而上,我赶紧低下头,却阻止不了眼里喷薄而出的泪水。
所以,上一世的她,在我走之后,该怎么度过余下的日子。
几天之后,女孩终于可以脱离监护设备,即将被送往普通病房。
我给她换下了最后一瓶药水,一根一根地拆掉她身上的设备线,又检查了一遍她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断肢,就如我所预料的那样,两条腿无一保全。
我正兀自思索着,眼前突然伸出一只苍白的小手,手里握着一个大大的苹果。
“今晚是平安夜,送给你的。”女孩睁着晶亮的眼睛,话音虽还气弱,我却能感受到她身体深处涌动出一股强大的力量。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苹果,极力克制着内心的颤抖。
“姐姐,你放心吧,无论以后有多少困难,我都会努力去克服,绝不轻言放弃。”
“真的吗?。”
“真的,何主任说,比起许多人,我已经很幸运了,至少保留了双膝,以后安装假肢,活动度会接近正常人,能有这样的结果,我已经很知足了。我保证,以后会努力让自己开心幸福地生活下去。”
我听着她的保证,心里震动:“你为什么会这么坚强啊?”
女孩抿嘴一笑,转头看见,正向她走来的一脸温柔的女人。
那一刻,她脸上扬起了更加灿烂的笑容。
“因为妈妈。”
傍晚时分,女孩在家人的陪护下,离开了急诊病房。
那张她躺了一个星期的床位,很快就有护工上前来拆换被褥,即将迎来它下一位主人。
“又发什么呆?”何言修拿笔敲了敲我的头,“你这个发呆的毛病,可得改一改,急诊科里要不得,否则,你以后评职称,我可不给你签字。”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语调,丝毫不留情面,不过,上次的转正材料,他最终还是给我签了字。
我笑了笑:“你就威胁我吧......”
他难得有些八卦地问我:“今天,你和那女孩说了什么悄悄话?”
我顿了一下,许久才道:“或许,你说得对。她是个坚强的女孩,以后说不定真的能开启新的生活,再遇到一个顶好又爱她的人。”
何言修笑了,那是从眼角眉梢缓缓绽放的笑意,覆盖了一切阴霾,就像很久之前,我还是他抢救回来的患者一样。
“林焕,你要记着,人须自爱而后他人爱之。”
我笑着看向他,眨去眼里的泪光。
“我记住了,何医生。”
直到这一刻,我才恍然明白,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
我从未觉得时间流逝是这么的不着痕迹,日复一日,从晨光划破黑暗,到夜半静谧无声。
在这间急诊大厅里,人人步履匆匆,我见证了急诊的大门开开合合,迎来送走无数条生命。
有希望和生机,也有残缺和死亡,但希望永远是人们追求并渴望到达的终点,且甘愿为之倾尽所有。
又一个深夜。
我值完了上半夜,熟练地和同事交班,我一一细致地交代每个病床的情况,和需要注意的事项。
比往常更加的事无巨细。
我换下了制服,抚平它的每一个褶皱,将它整齐得叠放起来。
转头瞧见何言修的办公桌上,堆放地凌乱的书籍和纸笔,自然而然地上前,将它们一一规整妥当。
做完这些,我提着包就走了出去,路过病房,还和值班的同事打了声招呼。
一切好像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当我推开急诊室的大门时,何言修正朝我迎面走来。
他的脚步很是匆忙,显然又有了紧迫的急救任务,只来得及朝我点了点头。
擦身而过之后,我仓皇回头,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分不清是我的视线模糊,还是这个世界。
他正全力赶往的急救大楼,一瞬间仿若屹立在另一个世界,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周遭仿佛被分崩离析的散沙包裹着,烟尘四起,偕同那个人正在一寸寸地凋敝、跌落、碎裂......
我忽然崩溃,泪眼模糊却又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一幕。
别......别走......不要消失......不要消失......
不要再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那个充满绝望和痛苦的世界中......
我在心里仓皇无助地呐喊。
可是,没有人能听得见。
没有神明,没有奇迹,也没有这一切。
我清楚地知道,现实总是残酷。
它终究会带着血淋淋的刑具降临,容不得我逃避。
可这次,我不容许自己再做逃兵。
那一刻,我用尽最后一丝勇气,喊出他的名字。
“何言修——”
他应声回头,清冷的脸上,逐渐漾起一抹温暖的笑。
他张了张嘴,似乎在对我无声地说着,别怕。
我擦干了眼泪,坦然地迎接:这个世界的崩塌。
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寂静后,耳边终于渐渐响起了各种声音。
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声音,心电监护仪发出的有规律的滴声,医生护士交流的说话声,还有一个在我耳边不断低泣呼唤的声音。
“生命体征已经平稳。”我听到了一个清冷的声音这样说到。
我慢慢睁开眼,只来得及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
我的手在被子里动了动,慢慢地触摸到大腿,试探性地一捏。
毫无知觉。
我呆怔了一会,视线偏移,缓缓地略过周遭的一切,好像熟悉,又好像是那么的不同。
守在我身边的是母亲,她比记忆中更加苍老的面容,赫然映在我眼里。
我费力地抬起手,慢慢伸向她,触过她斑白的鬓发,拂过她哭红的双眼。
沙哑地喊出两个字:“妈妈。”
一个月后,我在母亲的陪伴下,来到了康复医学科。
康复科的主任在我车祸之初,曾判定我有希望恢复两到三成的肌力。
可那段时间,我一味沉浸在痛苦中,无法用心康复,后期更是一蹶不振。
而现在,我却要努力地去尝试一番,虽然过程可能艰辛,但是,生活总还是要有一个盼头的。
那件事之后,母亲对我极是耐心,再也不敢让我离开她的视线。
我康复训练的每一个瞬间,都有母亲在身后无声的跟随,她日复一日的陪伴,是我愿意努力活着的最大动力。
似乎,上天会对勇敢坚强的人投放一丝仁慈,或者说是奇迹。
通过积极的训练和最新的药物治疗,一年之后,我终于可以在人力的帮助下,扶着拐杖站立起来。
康复科的大楼下,我躲在一片树荫里,夏日烈阳透过叶片,洒下斑驳的光影,印在我的眼睛里,明明暗暗。
腋下的双拐支撑着我站立了许久,母亲坐在一旁,看着我微微笑。
我转头,移动着视线,越过一栋栋高耸的建筑,前面是门诊楼,紧挨着的侧边就是急诊科大楼。
我望着那扇时刻敞开,准备迎诊的大门,不由自主地挪动双腿。
我倚着拐杖,艰难地向前,一步步,一寸寸。
直到看见,站在服务台前,正在认真打电话的那个人。
他挂了电话,忽而转身,一眼便望了过来。
我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神有些惊诧,又带着不确定,可脚步却是毫不迟疑地向我走来。
“林焕?”
我克制着声音的颤抖,点头道:“是我。”
他蓦地绽放出一抹笑,表情欣慰又释然:“恢复得不错。”
我看向自己挺立的双腿,突然脱口问道:“你知道神经外科的许瑞松主任吗?”
“当然。”他的表情疑惑不解,他们可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许主任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生命的价值是人类社会的最高价值,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轻言放弃。”
何言修忽然愣住,一瞬不移地看着我。
我灿然一笑,对他挥手告别,然后,一步一顿地离开他的视线。
一出阴影,阳光炽烈。
我知道,有无数种可能,在前方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