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飞烬今年十九岁,他为谢舜华哭过三次。
第一次是他们初见那天晚上。
官家大开筵席,接待凯旋归来的神武将军萧权及其家眷。
十三岁的萧飞烬牵着那匹从西北降伏得来的汗血宝驹,骄傲地梗着脖儿,京城这些纨绔公子哥没见过这样品相的好马,向他投来艳羡的目光。
萧飞烬十分享受。
为了显摆宝马,萧飞烬将它拴在琼林苑最显眼的那株大柳树下,前来宫廷夜宴的人,一入琼林苑就能见着那匹头细颈高、皮薄毛细的枣红色马匹,步伐轻盈地漫步在河边,悠闲地吃着草。
路过的人啧啧赞叹。
“可真是一匹好马,淮南王府的马场里也没有这样的好货色吧。”
萧飞烬听了,便状似不经意地道:“是啊,这等品相的汗血宝驹,只有塞北的草原上才有,我费了十分力气才降得的。”
诸位于是啧啧称奇,“小侯爷少年英雄,宝驹配英雄,再合适不过了。”
这时又有一人步入中庭,问询道:“琼林苑下那匹汗血马驹是哪家的?”
萧飞烬埋下头去,努力不让嘴角翘起来得太过。
有人应他:“你也瞧见了?那可真是一匹好马啊!”
“是啊是啊。”那人毫不掩饰地赞叹道,不过话风一转,又道:“不过,可惜啊可惜!”
萧飞烬耳朵“噌”地竖了起来,“什么可惜了?怎就可惜了,我跟你说,我的汗血马驹全身上下挑不出一点毛病来的。”
那人一愣,面露为难,“原是小侯爷的马……”
萧飞烬着急了,“我的马怎么了?你说,我的马哪儿有毛病,你说,让诸位都来评评理。”
那人摇摇头,“小侯爷,您快去瞧瞧吧。帝姬将您的马牵走了。”
帝姬?
彼时他尚未意识到这俩字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心里也暗感不好,脚下如生风,登时冲了出去。
琼林苑河畔大柳树下,哪还有他那匹汗血宝驹的踪影,只剩下一截儿被砍断的绳子,萎靡在地。
萧飞烬跟着军中斥候学过些许追踪之术,他顺着踪迹,一路疾驰,追到琼林苑外的一处偏僻宫殿里,里边点了灯,少男少女的影子交错,笑语声声。
萧飞烬咬牙,一脚踹开了殿门。
里边的人皆华服锦裳,纷纷转过头来。
为首的少女身姿颀长,梳着云尖巧额团髻,戴着白角团冠,天水碧素罗窄袖衫配着龟背纹提花罗褶裙,腰白玉环佩宫绦,同色天水碧罗鞋,笑语盈盈,眼里藏着些精明算计。
她嘴里唤着:“哎呀,舜华,小侯爷来了,你好像闯祸了。”
她不着痕迹地让开,将她身后正在剖马的少女完全暴露在萧飞烬眼前。
此刻少女浑然不知有人进来了,纤白如玉的手指握着一柄小巧的剔骨刀,刀尖没在血肉中,精准地穿梭在筋膜间,顺滑地分开骨与肉。
而她身旁的木架上,是一张完整的马皮,再加上她手里的这最后一根骨头,她拼凑完了一副完整的马骨架,她站起来擦了擦手上的血迹,兴奋地道:“好了!”
她显然很为自己这一手剔骨术得意。
萧飞烬眼看着自己心爱的汗血马驹被剖成了三份,心头大恸,眼前一晕,双脚一软,跌坐在地上,大声嚎道:“我的马!你们赔我的马!”
萧飞烬拽着谢舜华回到琼林夜宴,往皇帝跟前一跪,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萧权眼皮一跳,对着萧飞烬斥道:“竖子!你这是做什么!官家在此,不得无礼!”
萧飞烬此刻脾气上来了,哪是一句两句呵斥得住的,他梗着脖子道:“即便她是帝姬,无缘无故杀了我的马,也该给个说法吧!官家最是公允,总该为我做主的!”
“胡闹!”
萧权抢着跪下向谢康云请罪,“臣只此一子,素日溺爱长大,娇惯坏了,今日冒犯帝姬,还望官家恕罪。”
“诶,你先起来。”
谢康云大手一挥,“孩子们的事,你知道什么呀。阿烬也不是无事生非的性子,想来是真受了什么委屈。阿烬,你说。”
萧飞烬眼圈红红,将他如何听说马没了,如何追了出去,如何看到谢舜华手持剔骨刀将他的汗血宝马大卸八块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谢康云听完了,面上神色莫测,“舜华,是你剖了阿烬的汗血宝马吗?”
谢舜华应道:“是,阿姊说她在宫里长大,没有见过屠宰杀生,很是好奇,所以我……”
她眼中瞳仁黑白分明,显然并不觉得这是一件错事,甚至有一些困惑。
好些朝臣与贵妇人看向她的眼神都有了隐隐的嫌恶。
“四妹妹,你怎能将杀生之事堂而皇之地挂在嘴上呢。”
方才那穿着水碧色裙衫的小女娘站出来打断了她,轻巧地朝谢康云行了个礼后告罪道:“父皇恕罪,方才诸姊弟都在,舜华一时兴起,要向我们演示庖丁之术,怪女儿不好,未能拦得住妹妹。我替妹妹给萧小将军赔罪了。”
“分明是……”
谢舜华话未说完,已被谢康云打断,“好了,朕知道了。”
谢康云转过头来,对着萧权和颜悦色道:“萧卿见笑了,舜华生母早逝,朕将她养在宫外,这些年疏于管教,刁奴才教了她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今儿个叫阿烬受委屈了,回头,朕将宫中御马赐你一双作补偿。”
听得“舜华帝姬”四字,萧权神色一动,似怜悯似惋惜地看了一眼低着头默不作声的谢舜华,继而向皇帝告罪:“本是小儿不懂事,冲撞了帝姬,哪有官家给他赔礼的道理,官家不怪罪,臣已不胜感激。”
萧飞烬本还想说道,被坐在一旁的母亲李氏狠狠瞪了一眼,他立刻偃旗息鼓,鹌鹑似的垂下头去。
“竹月,带帝姬回去。”
谢康云声线温和地命令,他身旁一位衣饰严谨的老嬷嬷站了出来,向谢舜华冷肃道:“帝姬,请随老奴走罢。”
谢舜华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跟在竹月身后走了出去。
宴饮继续,喧声笑语,觥筹交错。
萧飞烬坐于萧权下首,表面瞧着老实了,但心里那股子愤愤之气却并未消解,他借口更衣,从筵席上退了下来。
他捏紧了袖中一架小巧的弓弩,这是进京之前,田叔做来给他防身的,箭上做了倒刺,一旦射中,刺入人的皮肉,便是极难清除,往往会搅得人血肉模糊,痛苦非常。
他今日非要叫那帝姬好好吃吃苦头不成。
谢舜华剖了马,身上血腥气重,琼林苑中今日人多,气味混杂,但萧飞烬还是精准地捕捉到了脂粉腻香之下的血腥味儿,一路追了过去。
他没想到的是,要算账的,并不止他一个人。
竹月不知被谁打昏在旁,谢舜华步步逼近谢舜玉,“二姐姐难道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交代一番?”
谢舜玉神情中得色明显,她理直气壮地反问,“马是你杀的,皮是你剥的,骨头是你拆的,这事与我有什么干系?
“难道我教唆你了不成?彼时众姊弟都在,你倒问问他们,有没有听到一句,是我指使你的啊?”
“我们都看见了,是谢舜华自己动的手。”
“没错,这事同二姐姐没有干系。”
几位皇子帝姬都簇拥在谢舜玉身边,显得谢舜华格外形单影只。
谢舜玉也因着众姊弟的拥护而显得愈发理所当然。
“四妹妹,你可听到了。这事,往后你不要赖到我身上来。”
谢舜华眼中流露出不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谢舜玉高昂着头颅,孔雀一般骄傲,“你生带不详,克死生母,南朝因你降生大败,失了汴州国都,能让你养在行宫已是父皇仁慈,你竟还妄想同我们平起平坐,简直是痴心妄想。我就是要告诉你,谢舜华,你不配。你跟我们,不一样。”
“我是想同你好好相处的。”
谢舜华直视着她,有些失望于自己的亲姐姐竟然是这样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人。
谢舜玉刚要笑,忽然什么东西劈头盖脸地朝她砸了过来,她伸手去挡,只抓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她尖叫出声,脸上身上都湿了,头发也未能幸免,谢舜玉用手一摸,粘腻且腥臭扑鼻。
大片的血污了谢舜玉天水碧的裙子。
她崩溃地朝谢舜华喊:“这是什么东西!”
“马血啊。”
谢舜华为她解惑,“我还当你喜欢血呢,特意用马肠给你装了一兜。”
谢舜玉再次尖叫,她总算知道自己刚刚碰到的那个湿软的东西是什么了,恶臭在身边挥之不去,她恶心地转头吐了出来。
这些皇城里的皇子公主们,生来就珠环翠绕,连帐子里都要熏上沉香,何时这般狼狈不堪过,仆妇不在身旁,便全没了主意,拉着裙子头发想清理干净,反而越动越乱。
几人的兵荒马乱反倒衬得谢舜华不动如山。
她站到谢舜玉跟前来,居高临下地欣赏着她的窘态,她眼睛里跃动着兴奋、嗜杀,仿佛这是一场愉快的游戏。
“既然你不愿跟我做好姐妹,那我们就换一种相处方式吧。谢舜玉,我让你这一回,往后,你最好别不知死活地再惹我。我能杀马,就能杀人哦。”
谢舜玉被她眼中寒光所慑,不甘地将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谢舜华不屑再看她一眼,她如同战胜的将军一般,笑了一声,随手将自己方才用来剖马的剔骨刀扔了出去,刀刃反射月光,凛冽的寒意吓得几人又是一瑟缩。
她没有回头看,满不在乎地离开了。
萧飞烬不知自己在想什么,竟不知不觉松了袖中拉紧的弓弦,鬼使神差一般,跟在了那少女的身后。
紫微宫虽是官家南狩之后新建而成,但临安山灵水秀,造园者匠心独运,宫苑中曲水潺潺,无数亭台楼阁巧妙地掩映在花木之中,奇禽异兽漫步期间,宛如人间仙境,半点不输旧时宫苑,反倒越见奢靡。
此刻月上中天,银光铺满宫苑,谢舜华顺着水流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着,萧飞烬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他瞧见她上了桥,倚着桥头,停了下来,桥洞下的粼粼水影照见她侧脸线条清澈,美如朦胧月光。
许是方才只顾着同她生气,又见她与姊妹打架,萧飞烬竟然未注意到,这女娘生就一张非常标致的鹅蛋脸,桃花眼眼尾上扬,嘴唇饱满,面相上天然带着三分风流妩媚。
但她眼睛的瞳仁却黑得吓人,月光下直勾勾地盯着人,像是未受驯化的野猫,眼睛漠然地直视活物,在打量,蛰伏,伺机而动。
她从袖中取出方才路上顺手捡的几块鹅卵石,手指一动,石头飞得稳健,落到水面,接连三跃后,搅碎一溪月色。
“你还打算跟我多久?”
她眼睛没看萧飞烬,却显然知道他在那。
萧飞烬从暗处走了出来,“我同军中斥候学过追踪,轻易不会叫人察觉,你怎么知道我在跟着你。”
她见到他,“原来是你。”
她倨傲地抬着下巴,“我不知那是有主的马,但你放心,我会赔你的。”
萧飞烬走上桥来,站至她身旁,“我不是为那匹马来的。”
她显然不信,嘲弄地笑了一声,“方才因着那匹马,在爹爹面前哭诉的,不是你么?恐怕是想找我算账,但又知道罪魁祸首另有其人,不好动手了罢。”
萧飞烬被她戳破,脸涨得通红,十分窘迫,“……什么哭诉,我是太激动了,我才没有哭。”
她转过头去,“哭就哭了,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我没有。”他涨红了脸欲要争辩,被谢舜华打断,“好了,我没功夫同你争论,你既不是为着那匹马来,何以跟了我这么久?”
他挨着她站定,手肘撑在桥上。
“我想知道,你既这样聪明,为什么会被舜玉帝姬哄骗来杀我的马,你半点不曾疑心过她么?”
“没有。”
谢舜华干脆地答道。
“为什么?”
萧飞烬实在很好奇,“抛开旁的不说,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娘,怎会这剔骨术的?”
谢舜华说:“照顾我的花娘子嫁了屠户,我从小看着他们烹羊宰牛。看多了,又自己试了几回,自然就会了。连三十年的老屠夫都说,他的手艺比不得我。”
谢舜华说起这些时,是骄傲的。
“可我回宫之后,人人都嫌我是不详之身,说我本该日日吃斋念佛,竟还被屠户抚养长大,一身的血腥臭气。唯独舜玉肯亲近我。
“她不嫌弃我,还夸赞我厉害,说她们会的琴棋书画,我这么聪明,早晚也能学会,但庖丁之术,却是她们这些养在深宫的帝姬们学不会的。她说我只要在人前多露几回手艺,大家就都会知道,我是一个怎样冰雪聪明的小女娘。”
她说到最后,尾音颤抖,没再说下去,但萧飞烬已经明白了八九分。
她被弃养在外多年,她渴盼兄弟姊妹的亲近。
所以今日,她听舜玉的,将那马剖杀给众姊弟看,她第一次被他们拥在正中,享受着他们所有人的注视与微笑。
她以为,这是善意的。
萧飞烬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的怒气不知不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耐心地听她说话。
声音放低,不自觉地温柔地哄她:“至少,那位花娘子待你很好的,对吗?”
“是啊。”她想起什么,柔软地笑了一下,“可惜她死了。”
萧飞烬一怔。
“她碰死在宫门前,我才被接了回来。”
萧飞烬沉默,他月前才随着父亲凯旋回京,回京那日听闻帝姬乳母碰死在了宫门前,他当时无意,没有深究。
如今想来,大抵是那位忠仆,知晓帝姬不能混迹市井太长时间,但她人微言轻,什么也做不得,只能以死向官家禀明,帝姬已经长成,身边不能无人照拂。
“我生下来就被养在行宫,身边只有花娘子照顾我,我小时候问她,为何旁的小孩子都有姊妹而我没有,她说我的兄弟姊妹都住在宫里,等我爹爹接我回宫,我自然也有了。”
她仰头看天,清亮的眸子水一般清澈,声音忽然低低的,“但我已经回来了,怎么还是没有呢。”
这小女娘双眸含泪,叫萧飞烬心上也好像忽然压着几块大石一般地沉重,他沉默着,取出自己的手帕,递到她跟前。
她低眸想看清他手帕上的花样,忽然一滴滚烫的泪打在丝帛上,透过薄薄的布料,在萧飞烬的掌心晕染开来,连他的心尖也跟着颤抖了一瞬。
他忽然感到心间有什么东西被这滴眼泪浇灌,忽然飞速地抽芽生长,枝繁叶茂。
“你哭了……”
“才没有。”
她迅速扯过萧飞烬的帕子,转过头去,再回转过头来时,她又成了那善恶难辨,叛逆倨傲的少女,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脆弱,是他花了眼。
萧飞烬适时嘲笑,将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还给她:“哭就哭了,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她自理直气壮,“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不就是没人爱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转头去观月夜下流动的湖水,仿佛心境在一瞬间开阔起来,“她们巴不得我去死呢,我偏不,我就要好好活。
“越是没有人期待,我越要活得好好的。”
她说这番话时,笑容灿烂,萧飞烬失神一瞬,胸腔内剧烈的跳动使得他慌乱地避开她的眼神,随口答道,“你同我说这些干什么?”
“当然和你有关。”谢舜华手指定定地点向萧飞烬,“你,是我亲自挑中的朋友,往后,你就得向着我了。”
“你这个人真是霸道,谁要跟你做朋友。”
“那可由不得你。”
说罢,谢舜华施施然地下桥去,背影一派悠游自在,宫禁森严,显得她格外恣意放肆。
萧飞烬撇了撇嘴,他才不要跟她做朋友呢。
萧飞烬出身萧氏大族,父亲萧权手握北境十万大军,母亲懿德郡主出身王府,老王爷大半身家都给了郡主做陪嫁。
萧权立过誓,此生不复娶,故而萧飞烬是独子,将来两府富贵,皆归于他一身。
萧飞烬自出生起,就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连太后也格外偏爱于他,待他比待自己亲孙子更好。
这也纵容出萧飞烬性情飞扬,从不忍让,哪怕与皇子起了争执,他也是据理力争,从不忍气吞声。
萧飞烬顺风顺水的人生,在遇到谢舜华后,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报应。
资善书院的人都知道,舜华帝姬使唤萧飞烬,就像使唤小狗。
身娇肉贵的小侯爷,长这么大连衣服都没自己穿过,却要给谢舜华铺纸研磨,每天臭着个脸给她背书箱。
资善学堂的人都说,萧飞烬心悦舜华帝姬,萧飞烬为此一跳三丈高,“谁会喜欢谢舜华啊?我那是打不过她。”
至于打不过之外的原因,他是不会说出来的。
他偶尔会觉得,谢舜华很可怜。
她日夜苦读圣贤经书,两年内学完旁人十几年所学的功课,连字也从歪歪扭扭到大气舒展,从粗鄙乡野到如今出口成章,若是放在薛皇后所生的那几个儿女身上,早该被吹捧上天了。
但这样天赋异禀的女娘,却无良师益友指点教诲,她作为唯一一个能进资善书院学习的帝姬,是自己磨出来的。
她那些时日一天三趟地往官家书房跑。
而大多时候,官家都痴醉在书画当中,专心地挑选该用兔毫还是狼毫来画麻雀的一点胸羽。
“爹爹,江南水患,女儿借鉴李冰治水巴蜀的思路,写了一篇策论……”
他头也没抬:“这并非女子之德,你应该向你的姐姐妹妹学一下怎么做一个温雅柔顺的帝姬。”
谢舜华神情一黯,她垂下了递文章的手,“爹爹,我想进资善学堂,女夫子教的,我都会了。”
谢康云眉心一跳,“你好大的口气,都会了,朕还没听过这么狂悖的话。”
谢舜华坚持,“她只教我《女则》《女诫》,这些是无用之书,我不屑于学,我要学,就要学治国之策。”
谢康云神情一滞,像是在谢舜华身上看到了什么遥远的故人影子,他不再斥责她,而是用一种淡淡带有叹息的慈父语调:“你倒是和你阿娘很像。”
谢康云背过身去,“那些东西不要学,学多了,就乱了你身为女子的心,对你没有好处。”
谢舜华回宫两年,不论她有意无意地去探听,都不曾得到过半点有关她生母的消息,宫里所有人都对此讳莫如深。
她只知道,她阿娘是明成皇后,她姓叶,除此之外,她对她一无所知。
这是谢康云头一次在她面前提起生母。
她触动,但她敏锐地察觉到,谢康云比她更触动,故而她抓住时机,“可阿娘若在世,她一定会让我进资善学堂的。”
谢康云挑好了狼毫,却迟迟没有动笔,长久之下,他叹息一声:“罢了,你去吧。”
谢舜华获准进入资善学堂的那天,她极其兴奋,半夜翻出宫墙,跑到萧府,将熟睡中的萧飞烬拉起来看月亮。
萧飞烬困得东倒西歪,只觉身旁这小女子实在可恶,偏偏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只能坐在她旁边生闷气。
“谢舜华,我讨厌你。”
谢舜华充耳不闻,全当没听到,继续对着萧飞烬喋喋不休。
“好好好,又讨厌我了,你听我跟你说——”
萧飞烬本下定决心今夜一定不理她的,但偶然转头,见她满眼憧憬地望着月亮,她问他:“萧飞烬,你说,我阿娘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都没有见过她。”
萧飞烬不知不觉地,一颗心又软了下来。
怎么会有人生下来就没见过母亲呢。
于是他说:“既然官家说你同你母亲很像,那你更要好好活着,活到你母亲的年岁,你自然就知道,她是什么模样了。”
这野性难驯的小女子眼睛里忽然就柔软了,轻轻应他一声。
萧飞烬最觉得谢舜华可怜的时候,是那年春天。
三皇子从市井中娶回一个侍妾,民间都在议论这个妾侍该是怎样的天姿国色,才能让皇子不顾身份地位也要将她纳回宫中。
不少宫女艳羡这女子的好命,从贱民一跃成了皇子近旁侍奉的人,但萧飞烬知道,那妾侍并非绝色,也无甚特殊。
她能被三皇子看中,不过是因为,她的母亲姓花。
秋晴跪到舜华跟前,哭得梨花带雨:“求帝姬看在母亲的份上,救一救民女,民女早有婚约,此番是被三殿下强抢入宫,民女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能与心爱之人相守一生。”
舜华看她,久久未语,面上瞧不出变化,但萧飞烬知道,她在内疚。
她是唯一一个能进资善书院念书的帝姬,这等特权,是谢舜玉也不曾享受过的。
谢舜玉与谢舜远一母同胞,他自然要为姐姐出气,虽然他大多时候都从谢舜华这里讨不到好。
谢舜华从不惧他任何手段,但她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将主意打到花娘子的家人身上,花娘子为她而死,她的家人又因她蒙难,舜华是歉疚的。
故而哪怕她自己身处困顿,她也毫不犹豫地告诉秋晴,“我送你出宫。”
谢舜远自不会忍气吞声,他带着亲卫追来阻拦。
“谢舜华,你未免太嚣张了些,那是我过了明路纳进来的妾,你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把她劫走?”
秋晴见了谢舜远,不免瑟缩发抖,谢舜华毫不犹豫持剑护在秋晴身前。
“我与你之间的仇怨,你只管同我算就是,为难无辜之人做什么?”
谢舜远从喉咙里笑出一声来:“谢舜华,你未免太自大了,谁说我是在迁怒无辜者,我就不能是与这小女子相爱,而她娘正好姓花么?怎么,全天下只有你能与姓花的扯上干系?”
秋晴一句话不说,只眼泪婆娑地往谢舜华身后躲。
两边最后动起手来。
有萧飞烬帮忙,谢舜远的亲卫没一个能近得了谢舜华的身,最后反被她声东击西,越过人群,径直挟持了谢舜远后,冷冷命令道:“放秋晴出宫。”
谢舜远却没有半点害怕,他脸上甚至有些奸计得逞的志得意满。
他说:“舜华啊,宫禁之内,你持剑劫持皇兄,这可是死罪啊。这个平民,就值得你做到这一步吗?”
谢舜华面上并无所动,长剑更往他脖颈上抵了抵,冷声道:“放人。”
“胡闹!”
不知何时,官家铁青着脸站在了他们身后,他训斥谢舜华:“舜华,发生了何事,你要将刀架在你皇兄脖子上才能说?”
谢舜华放开谢舜远,跪下道:“谢舜远记恨儿臣,强抢儿臣乳母的女儿入宫,儿臣不忍见无辜之人遭难,无奈之下才有此举,还望父皇见谅。”
薛皇后在一旁冷笑,“我儿身处后宫,何种绝色不曾见过,何至于为报复你强抢姿色平平的女子入宫。实在荒谬。”
谢舜玉轻声帮腔:“是呀,我素知四妹爱与皇兄疯闹,但强抢民女这般的名声,如何能随意安放,这是要令皇室脸面蒙羞啊。”
“我不曾污蔑任何人,我所作所为,不过是秉持着公道人心。”
谢舜华傲然挺立,她一向桀骜难驯,但的确不是会随意攀咬与诬蔑人的性子。
谢康云眼中疑惑不定,他开口问询秋晴,“苦主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秋晴“扑通”一声朝着谢舜华跪下了。
“帝姬,求您了,成全我与三殿下罢。母亲已经为您献上了命,我也该去过自己的日子了,您不能因为您厌恶三殿下,便不许我嫁于三殿下啊。”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口齿清晰,一字一句,把罪名扣死在了谢舜华身上。
萧飞烬最难以置信,他当即站出来:“你胡扯!明明是你自己跪到舜华跟前求她救你的!”
谢舜玉道,“小侯爷,我们都知道你偏心舜华,但这种时候,你还是要明辨是非的好。”
“我何曾偏袒她!事实如此!”
他喊得很大声,可好像没有人听见。
谢舜玉轻飘飘道:“说句不好听的,小侯爷,你是外臣,宫内的事,你又怎么清楚呢,还是不要掺和为好。”
一句话将萧飞烬话堵死。
最该申辩的谢舜华反倒十分平静,眼里看不出失望,她只是问秋晴,“你想好了?”
秋晴哭着给谢舜华叩头。
“求帝姬成全。”
谢舜远状似无奈,“舜华,我早说了,我们是两心相悦,你总不信。”
谢康云眼里流出失望,“舜华,你真是,越长大,越不像个样子。皇后跟朕说,要关你进三十三天,朕原本还觉得太过残忍,可如今看来,你的确该受些教训。”
三十三天,原是宫里用来审讯一些罪大恶极的犯人所用的禁闭室,狭小无比,四四方方的暗室,人只能勉强站立坐卧,黑暗中,见不得一丝光亮,也听不见外界一丝声讯。
没有犯人能够熬过这样严苛的刑罚超过三十三天,由此得名。
萧飞烬初听时有些不敢置信,“舜华她,她怎么能去这样的地方呢。”
他左右环顾,没有一个人认为这样严苛的刑罚不该落在一个小女娘身上。
谢康云也像是疲倦之极,按了按眉心,挥了挥手,内侍便自觉地上前,“帝姬,请吧。”
谢舜玉上前,状似温柔地关怀她,“四妹,在里面要好生反省,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她轻声地在谢舜华耳畔道:“你敢欺负我弟弟,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你要怨,你就怨你在这宫里势单力薄,无亲无友。无人在意你。”
这话萧飞烬也听见了,他后来回想起来,自己或许就是在此刻做出了决定。
他不着痕迹地将谢舜玉推开,自己挡在谢舜华身前,以保护者的姿态,他向着谢康云跪下。
“官家,我心悦帝姬已久,求官家赐婚。”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谢舜华也不例外,她上前来拉他,“不要为了替我逞一时之气,把自己搭进去。”
萧飞烬却不动如山,“在这宫中,皇后娘娘慈爱关怀,二殿下与三殿下姐弟情深。舜华帝姬既是因无人教诲,无亲无友,才落到如此地步。臣愿为君分忧,教化殿下。”
萧飞烬再次重复:“请官家赐婚臣与舜华帝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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