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家出走10年,我却不恨他

情感   2024-11-15 20:03   陕西  


每年春节,丁宁会被准时送去爷爷家——提醒他们,你依然是丁家人,得给你钱。

有时候,丁宁觉得自己叫依萍。

每到春节前一个月,她妈就开始张罗,给爷爷送什么年货,她要穿什么新衣服,热热闹闹就为去要点钱,怎么能不像乞丐呢。

都二十一世纪了,她却还活在民国小说里。


年二十九,最后一个工作日。

凌晨两点候机楼,灯火通明,春运人群犹如逃难。

丁宁低着头往登机口走,避免和乘客有任何视线接触,为挨骂做心理建设。

这班CA987飞成都,前列航班被暴雨耽误了起飞,途中可能撞鸟也可能撞鬼,反正是又要延误。

广播完毕,丁宁抬起头迎接辱骂——

水泼到了她脸上。

哇,突破职业生涯渡劫新高度。

接下来,对方用川渝口音开骂,骂得很有节奏感,堪比Rap,可惜她全然听不懂,眼前也模糊。

之前有人好奇地问丁宁,遇到这类乘客,专业处理方法是什么?

答案是,叫警察。

电话很快接通,丁宁只一句:“麻烦来一下141登机口。”

忽然,有东西碰了下她的手,是一包纸巾。

她没接,因为知道是谁递来的。

一只手打开包装上的塑料膜,捏住纸巾边缘抽出来,向上停在距离她指尖一毫米。

不到一秒的动作无限升格成慢动作,因为她喜欢这个人。

卞漾低声说:“我来处理吧,你先擦一下”。

丁宁拿过纸,错身到旁边,打眼一看远处出现警察,她松了口气,放心置身度外。

卞漾冲着激奋的人群微笑,游刃有余地安抚。

丁宁第一次见他这样做时便感慨,好厉害,这种工作居然会有人擅长做。

那时,卞漾忙完后告诉她,站在乘客的角度想就会觉得没什么。

“而且工资里包含精神损失费。”

在旁人揣度丁宁靠关系进来时,这个男生善良地站出来替她解围,喜欢他太顺理成章。

其他女生喜欢他也顺理成章,大众情人往往不缺情人。

不巧,丁宁不喜欢凑热闹。

她把湿透的纸巾扔掉,移开视线。

一小时后,飞机到了。

把最后一辆摆渡车送走后,丁宁依然站在门口。

“你还想刚才的事呢?”

丁宁望着远处的机翼灯,避免看到卞漾温柔的神色。

“没有,我没事。”

“……那进去吧,怪冷的。”

“你先回去吧。”

他没动,丁宁不得不扭头看向他:“刚刚谢了”。

卞漾笑了,露出左边的酒窝,男生有酒窝很少见,至少丁宁这样认为。

“应该的,走吧,楼上看飞机飞走更清楚。”

丁宁一愣:“你怎么知道?”

尽管他没有正中鼓心,她还是有一瞬间的心动,为他有在鼓边徘徊。

“都同事三年了好嘛。”

果然如此,因为是同事,因为已三年,不是她有什么特别。

丁宁望向远处的工作人员,他们身上的绿色马甲在黑夜中像萤火虫。

飞机开始滑行前,他们都要举起手臂,对讲机里的对话伴随底噪。

“可以推出开车,头朝南,跑道02L,国航987。”

“收到推出,跑道02L,国航987。”

铁皮大鸟缓缓移动,工作人员挥动手臂,这个规定动作被丁宁赋予含义——郑重说再见。

这份郑重,就是她选择来机场工作的原因。

工作人员落下手的瞬间,丁宁转身往里走。

卞漾继续随口闲聊,他真的过分E人。

“明天你不值班对吧,去爷爷家过年?”

丁宁摇头,对两个问题都表示否定。

她看出卞漾在等自己说更多,心底冒出一股烦躁,讨厌他这种类似中央空调的关心。

兀自喜欢又兀自讨厌的她,矫情怪。

她终于开口:“我不去爷爷家。”

“啊?咱这边过年不一般都去爷爷家么,还是说……”

卞漾忽然噤声,显然在猜她是出于家庭矛盾。

这回倒没猜错。

丁宁的手机响了声。

她看了眼,边拨出去电话边匆匆走开:“我可能得提前下班了,年后见。”


信息是丁宁妈妈发的,说她爷爷突发高血压,进医院了。

“哎可真会赶时候,这大过年的。”

丁宁赶回家已经半小时,她妈还在翻来覆去说这句话,劝她去探病。

“我不是咒他啊,毕竟这么大岁数了,这些年身体都不好,要万一这回是那啥了,不得分遗产,你不露面,万一什么都落不着呢?”

每场死亡在家庭中都是经济账,丁宁为妈妈的市侩而羞耻。

这份羞耻是随着长大钻出来的,随之而来的是对爸爸的理解。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如果是她,她也不会爱这样的女人。

当初她爸出轨,和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舞女跑了,不告而别。

她妈想离婚都不知道怎么办手续,她爷爷大手一挥说这只是感情问题。

“相爱”这个字眼,有时很肮脏。

她妈妈余生的每一天都浸泡在对肮脏的审判中。

但每年春节,丁宁会被准时送去爷爷家——提醒他们,你依然是丁家人,得给你钱。

有时候,丁宁觉得自己叫依萍。

每到春节前一个月,她妈就开始张罗,给爷爷送什么年货,她要穿什么新衣服,热热闹闹就为去要点钱,怎么能不像乞丐呢。

二十一世纪了,她却活在民国小说里。

直到丁宁高一时的除夕,发生了一件事,她爸妈终于办清楚了离婚手续,她得以再也不去爷爷家过年,到现在已十年。

“我去一趟看看吧,你别管了。”

丁宁还是招架不住,何况万一真是最后一面,那她要郑重告别。

从她家到港口医院,车程半小时,她在快到站时,天才刚亮透了。

手机上弹出信息:你爷爷已经被带回家了,她干脆下车,往爷爷家走。

这里离她小时候住的地方不远,每次去爷爷家也是走这条路。

穿过大桥下的铁轨,到她小学的三叉路口,左转路过堆场,朝船厂方向走便是家属院。

一切都那么破败,让她升起一股快意:爷爷一直没搬走,日子过得肯定不好。

可她一路走得居然那么顺。

丝毫没有迷路,一秒也没犹豫,仿佛从未离开过这个地方,丁宁当然痛恨这份熟悉。

等到爷爷家楼下,她才终于获得了一些陌生。

楼下的底商几乎都空了,之前总去的饭馆早已倒闭,她买了一整套小说的书店也已经搬走,只剩一家脏兮兮的超市。

看这个家属院就像看她爷爷,苟延残喘的老人,风都能吹散架。

她在楼下不知绕了多久,直到手脚冰凉,实在受不住冻,才终于上了楼。

门是奶奶开的,一见她便要流泪。

“哎呀宁宁来了,这是多久没见了!”

奶奶是个被裹脚的可怜女人,本性太善良,善良导致软弱,丁宁对此既心疼又有一丝恨。

她久违露出微笑,像个小女孩,可转眼一看端坐的爷爷便愣住了。

丁爷爷哪儿像是生病的?

丁宁朝旁边一看,没有其他人在,莫名有些慌。

如果真病了,叔叔伯伯肯定要来照顾,这场面怎么看着像是特地给她设的鸿门宴?

“宁宁,叫你来是有件事想让你办。”

丁宁没作声,反正她不会答应。

“你去把你爸找回来,我给你个电话号码。”

呵。

丁宁笑出来。

没有嘲弄的意思,她真心觉得好笑。

且不提她愿不愿意,这不等于银角大王让手下去杀唐僧么?

就她,怎么找回来一个十年没联系过的人?

“我先问一下,您病情怎么样?”

“你不用管,先把你爸带家过年来。”

得,合着确实是把她骗来的。

“……那您知道他在哪儿么?”

“不知道,我腿脚不利索了不方便去找,再说你也大了——”

“但不代表我神通广大,所以你们后来都没联系了?那为什么突然要找他?”

丁爷爷大手一挥,再次无视问题。

“这电话号码是那个小周的,你去问她知不知道你爸在哪儿。”

“小周是谁?”

“就是你爸女朋友啊,还是那个。”

哇,绝了。

“女朋友”,好时髦甜蜜的词,“还是那个”,要为他的长情鼓掌么?

丁宁一句话也说不出,甩手往外走。

“丁宁你回来!”

丁爷爷爆发出大家长的威严,丁宁爆发出逆子的真面目,她能听话才怪。

可她到门口时却被拉住了,是丁奶奶。

“宁宁,看在奶奶的份上。”丁奶奶把写着号码的纸条塞进丁宁手心。

上一次奶奶这样握着她的手,是让她去把爸爸妈妈的手都拉住:“你快去说,爸爸妈妈一起回家吧,他们听你这么说就不吵架了。”

那时,丁宁甩开了奶奶的手。

她太早熟,觉得再怎么吵也是爸妈的事,不应该用孩子去当粘合剂。

于是她一直都是不懂事的小孩。

看着奶奶如枯枝的手背,青色的血管如老藤缠绕,丁宁一时不忍,收好了纸条。

“奶奶您回屋吧,我会帮您的。”

丁宁一出电梯就开始后悔,她怎么帮?

楼道里已经撞上过年的彩灯,居然是芭比粉色的,灯光一圈圈盘旋,犹如上世纪迪厅里的灯球,让她手里的纸条更晃眼。

她死都不可能给那个舞女打电话。

干脆报警吧!反正十年没出现也能判成失踪人口了。

“丁宁?”

丁宁抬头,看清楼门口的是卞漾,顿时想逃,可一步也动弹不得。

卞漾脸上也有一丝不好意思,却还是笑着走近。

“你怎么在这儿?”

“我爷爷家住这儿。”

“啊?之前都没见过你啊?”

“……我不总来。”

卞漾点点头,犹豫起来,丁宁惊讶,她第一次见卞漾这副为难的样子。

“……我也是来看亲戚。”

丁宁点头,一阵沉默。

忽然,挡在楼门口的厚重披挂作响。

冷风吹进来,也许丁宁是故意的,她手里的纸条随风被扬了出去。

卞漾一把抓住,递给丁宁。

她盯着他的手片刻,反正他们没可能,那干脆让她鸡贼一次。

“卞漾,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你说。”

“麻烦你打一下这号码,问问丁国满在哪儿。”

“丁国满?”

“……我爸。”

丁宁思忖要怎么编她得这样找她爸的理由,没想到卞漾已经摸出了手机,他可真是个E人,给陌生人打电话如此丝滑。

对方很快接通,电话那边一片嘈杂。

“您好,我想找一下丁国满。”

“……你谁啊?”

这低哑嗓音明显是烟酒熏出来的。

丁宁回想起,曾经她妈对爷爷哭诉,这个女人找到家里,一定要等她爸回来,抽了整整一包烟。

“我是保险公司这边的,有关于理赔重要的事需要找他,现在联系不上他,看他的紧急联系人是您,所以打给您,请问您知道他现在在哪儿么?”

丁宁愣了,好家伙,这话术,他要是去搞诈骗,估计能成王牌,呸呸呸!

“……你这样,我在忙,一会儿打回去给你。”

“哎您别急,我们赶年前最后的工作日,也着急把单子结了,要不您给我的地址,我去找您面谈?本来关于理赔,也得当面确认清楚。”

“……行吧,我发你。”

卞漾挂了电话,看向丁宁,为她的注视而有些讪。

“卞漾,你怎么会想到……这说辞?”

卞漾愣了下,神色蓦然认真:“刚一进来就看你特别着急。”

“我没有——”

丁宁咬住下唇:“我看起来有么?”

卞漾没回答,似乎是看穿她和电话那边的人关系尴尬,看穿她所有的无力。

这样有眼力的人,会不会把她的喜欢也看穿了?

那可太丢人了!

“她发地址了,我微信转你,但是这地方……”

卞漾蹙眉,把屏幕上的地址给丁宁看:“望海楼那块可一直不安全,你自己去行么?”

我去!啊不,去不了,很怕。

望海楼在他们这一代,相当于黑市,什么牛鬼蛇神都有,警车一天至少去一回。

丁宁咬咬牙:“没事,我自己去就行,刚已经很谢谢你了”。

她摆摆手就往楼门口走,身后却传来脚步声。

“我跟你一起去吧,正好买点东西。”

“啊?”

“我家过年的吊钱什么的还没买,那边不正好有集市么。”

再多拒绝就矫情了,丁宁点头,边走边把地址输入叫车软件。


望海楼这一片也是家属院,灰色的楼六层高,红砖房四层高,很多人家都已经搬走,剩下的都是些老人和外地人。

这一代是怎么变危险的,已经不可考证。

打丁宁这代人小时候起,这里便“自古以来”就是各国船员走私寻欢的去处。

今天阳光还算足,扫去了一些阴森,不然这狼牙交错的小巷子,黑洞洞的门口,很难不让人害怕自己被拽进去。

丁宁跟着导航到6号楼门口,来不及细看就闻到焚香的味道。

卞漾拍拍她肩头,指了下窗户。

窗帘缝里,红光透出来,里面供着一尊菩萨像。

丁宁:“要不我们把她叫出来聊——”

一道叫骂声横劈出来:“滚你妈的老混蛋!你不说你是菩萨坐下的莲花转世么?!这事儿都搞不定?”

“你这事太大,得菩萨出面才行,我就一朵莲花我真不行——”

“那你收我钱?还折腾我?你不行怎么不早说?”

“不是啊姐,我没实地操作,我上哪儿知道您对象那么邪门?再说我都退钱了——”

“你哪儿退了!有没办成事儿还收一半钱的么?”

两人终究还是打出来了。

周女士一身大红羽绒服,头上露着灰白发根,犹如残花败柳,但还是能看出之前染了酒红色,敞开怀里是一件镶钻的紧身毛衫,牛仔喇叭裤裹着细腿,脚蹬一双高跟过膝靴。

而她手里用来揍人的凶器是,大蜡烛。

丁宁和卞漾对视一眼,显然都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她居然拿着烧给菩萨的香烛揍人。

那朵莲花转世的中年男人正抱头鼠窜,他本来身量就小,如此一闹腾更显得可怜。

丁宁定了定神,要分辨情况,忽然被一揽。

卞漾护着她到旁边,低声嘱咐:“你先在这里别靠近啊”。

“女士,您好——”

“我好屁!我不好!你等会儿!”

周女士头也不转,一把薅住那个男人,把蜡烛扔他怀里,摸出打火机。

“你要么麻溜给我钱,要么我给你都点了,你跟你菩萨一起准备再转世吧。”

“诶别!姐你这可属于纵火——”

“我用你给我普法?老娘又不是没进过局子。”

得,如今这世道,谁疯谁先享受世界。

男人彻底服了,摸出手机来把钱转了。

周女士收款后蹲下来,拿起他的手。

男人一哆嗦,却不敢不从。

“噌!”

蓝色火焰冒出来,蜡烛开始燃烧。

“回去好好拜佛,别再出来骗人。”

中年男人愣了,眼看蜡油往下滑,一激灵站起来往里跑,随即传来关门的巨响。

周女士翻了个白眼,扭头刚要冲卞漾讲话,视线朝他身后径直飞去。

“老丁家闺女?哎呀居然都这么大了。”

周女士说着笑出来,竟是和蔼欣喜的。

丁宁不可置信,这女人怎么敢如此装熟,她们明明是仇人的关系。

“你怎么在这……你们?”

周女士在丁宁和卞漾之间逡巡一圈,猛地眼睛睁大,急切发问。

“不会是老丁过去了,他有啥保单留给我,你来找我要吧?姑娘,我拍胸脯跟你说,这事儿我可一丁点不知道!”

好棒的猜测。

丁宁轻笑:“你很希望他死么?”

“那不能!”

周女士忙摆手:“毕竟我跟老丁那么多年情分!你看我这不也是托了关系,花了大钱,来给他找大仙么?”

又是这茬事儿!躲不掉。

刚刚她就在猜周女士做的,是不是和十年前除夕夜的事有关。

丁宁周身僵住,甚至无力分神顾及卞漾的反应。

周女士的表情格外诚恳,有着少女证明自己真情的热切,把丁宁看得更为无力。

一个坏人如果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坏,那就不会做坏事了。

在她爸和周女士的视角里,也许他们只是晚遇到爱情的苦命鸳鸯。

不告而别也不过是场盛大私奔的开端。

私奔,这可太对老丁胃口了。

老丁,算是个文人,年轻时没少发文章,不过都是在单位内部报纸上。

当他知道编辑只是看在丁宁爷爷这个老领导面子上才发,他的文学生涯也就结束了。

他开始每周五下班坐飞机飞香港,去咖啡馆看昆德拉,学梁朝伟喂鸽子,满口“鸡毛蒜皮让我疲惫”,每个人见了他都嘀咕“真够不着调”。

总之,他生不逢地,应该活在王家卫的电影里。

“丁宁?”

卞漾的声音唤醒她,好险,差一点被汹涌的委屈搞哭。

丁宁吸吸鼻子,摆出冰冷正色。

“他不是保险公司的,是我的朋友,刚刚那样说是担心你不愿意见我。”

“哎呀这说的什么话,有什么不愿意的?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孩子,当初的事不怪你。”

哇,为什么这女人每一句都能戳中雷点。

丁宁看了眼卞漾,果然,聪明如他,也大概看出是怎么回事了。

“之前的事就不要提了,是我爷爷把你电话号码给我的,我只是来帮他找我爸。”

“哦老爷子想他了啊,哎我平时也发愁,儿子变成这样当爹的肯定——”

“这样是指什么样?”

丁宁把后半句忍住,她还是难以问出,或者说难以找到准确的形容词。

他还是疯的?

总不能这样问吧,毕竟现在人人都发疯,说出来旁人还以为你只是吐槽。

“就时好时坏呗,之前送医院去他也不吃药,非说自己没事,我也没辙,这不来找人想说给叫叫么。”

“你居然信这种封建迷信?”

“我不信不行啊,咱也不是没科学过,人大夫说了,确诊精神分裂就治吧,问题是他不治啊!”

丁宁被噎住,眼前浮现出火光,散落的书页和衣服,她爸的声音侵入耳膜。

“我为自己准备好一切……我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自由的国度……”

丁宁用力掐了把自己的指尖,留下深深的白印。

“所以他现在在哪里?不要扯别的了,我只想找到他,或者你带他去爷爷家也行。”

周女士顿了下,叹口气。

“哎这我怕也帮不上,他这几天一直往公园那边冰场跑,我叫回家都费劲。”

丁宁转身就走,用手机打车。

周女士在后面喊了她几声,看出拦不住后只好作罢,赶紧嘱咐卞漾。

“哎小伙子,你帮忙看着她点啊。”

卞漾愣了下,如果不论刚听出的“第三者”身份,这个阿姨看起来人还不错,但——

他只点了下头,快步跟上丁宁。

丁宁走得极快,气势如要去杀神,连几个煞面壮汉迎面走来,她都无视,倒让人家侧目。

卞漾跑着追到她旁边,一打眼便是她泛红的眼眶。

下意识地,他拉住她胳膊:“丁宁,你别急。”

“我没急。”

丁宁说着看手机,发现自己居然没叫好车,手忙脚乱,卞漾手掌按上来。

“那你先停下,我来叫车。”

“不用,我没事。”

丁宁走更快:“对不起,耽误你这么久,你去忙吧——”

眼前忽然一暗,像一片云包裹住她。

卞漾挡在她面前,用力按住她肩头。

“我不忙。”

“你有事。”

“没什么丢人的。”

“我可以帮忙。”

一字一句,他清晰地一字一句说给她听,像塔台会用的高清广播,抵达她心底。

见鬼了,她躲进卞漾怀里。

就当只是太冷了,冷到眼睛不自觉流泪。


年前最后一天的街道,严重堵车。

都说这些年的年味淡了,在她家这边却拥挤着办年货的人群,从新华路立交桥前就开始堵,想绕路都绕不了。

丁宁已经平息,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卞漾清清嗓子开口。

“那什么,你要是有叔叔电话的话,不如打一下?毕竟这样找,还是挺抓瞎的。”

“我没有,我们已经十年没联系了。”

“……那你之前说不去爷爷家过年,也是因为爸妈?”

“嗯。”

丁宁收回视线,扭头,像是在看卞漾,又像是没看。

“我其实根本不过年,对我来说,家人聚集很烦,或者说家庭本身就很烦。

“我毫无选择地成为他们的女儿,明明我已经成年,已经是独立的个体,却还是不得不和这种事缠在一起。”

“但我记得你之前提起爸妈离婚时,挺坦然的。”

“……可能我觉得,我作出不在乎的样子,大家也都不会在意了吧,我也说不清楚。”

“所以你其实还在恨他们?”

丁宁愣住,这问题曾经从她爸口中问出过。

十年前的除夕,爷爷家的阳台,丁国满深情男主般的表情,让她一身鸡皮疙瘩。

“宁宁,你是不是恨我?”

“……你看琼瑶剧看多了吧。”

丁宁往外走,又回头:“你居然觉得你配被我恨?太搞笑了。”

烟花在窗外绽放,她还讲了很多话。

已经说过,她很早熟,这意味着她十五岁就懂得如何伤害一个中年危机的男人。

车子动了,丁宁回神,下意识看向前排的司机,下一秒为自己遮丑的冲动而羞耻。

“卞漾。”

他一愣,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全名。

“现在真的谈不上恨不恨的,大概因为太累了,我只想……我只想自由吧。”

丁宁说完露出一丝羞涩,这话有些矫情了,可坐在她旁边的男生却点头。

“我明白。”

车子融入繁忙的车流,他们似乎已经忘了要坐车去干嘛,继续聊天。

“丁宁,我跟你说件事,是我之前觉得有点丢人的。”

“嗯?”

“其实我家就住你爷爷家那栋楼。”

“哦。”

丁宁不明白,用眼神问出所以呢?

“那是我爸妈单位分的老房子,我家经济状况不是很好,一直都没钱换新房,之前看咱同事的家庭条件都很不错,还是有些……”

不必再说,每个人大概都在隐秘地自卑。

“我也不知道刚在门口为什么下意识地撒谎,可能太紧张了,毕竟第一次在单位外面单独碰见你,不过说这个是想告诉你,真的没什么,没什么丢人的。”

他好急。

丁宁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却没有力气也没胆量辨别,移开视线。

“嗯,谢谢你。”

她的冷静,一如既往。

两人不再讲话,视线朝反方向,又在对方脸侧的车窗中相遇。


到公园已是下午,远远望去,只有一片灰蒙蒙的枯枝。

这个公园离丁宁现在住的家不过两条街,她轻车熟路走进去,尽管她从没去过那什么冰场。

几乎没有人,只有野猫。

丁宁不抱任何希望,或者她根本不想在这里找到她爸,等于坐实他疯得更严重。

待他们走入公园深处,万籁俱寂,一百米外的河面传来冰裂的声响。

丁宁和卞漾同时停下,不知如何形容眼前的景象。

客观说,很美。

空旷的一整个冰面反射着日光,一个黑色的人在上面飞驰而过。

冰刀滑出的声音像是透明的,让过往十年的时间都变得透明。

十年没有见他了,丁宁不得不承认,他看起来很自由。

本以为这一刻不会想哭的,本以为只要躲避,随着时间过去,一切都会被遗忘。

但她还是在这个瞬间,又想起了每个除夕夜,每次听到爆竹声时都会自问的问题——

如果,她爸当初没有走,那晚的一切没发生,她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那是叔叔吗?”

“嗯。”

丁宁再也憋不住气,话直接被甩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他居然这么活着?”

卞漾一顿,终于突破了边界。

“叔叔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啊?”

“……我说是撞科,你信吗?”

卞漾脸色一变,丁宁自嘲地笑,依然望着她爸。

她自己都不信,怎么会有人信。

“你说的撞科,不会是那个——”

“就是那个,好像字写成科学的科吧,跟鬼上身差不多,你刚才不也看到她去找大仙了么,其实我爷爷早就找过,十年前就找过。”

“什么意思?十年前到底……”

卞漾停下,他想丁宁一定又不自知,她看起来愈来愈脆弱,却还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我说出来,你一定会觉得没什么。”

每个不幸的家庭都各有各的不幸,何况她家的糟心事离谱到好似一桩噩梦。

真要讲,她甚至找不到开头结尾,只有些零碎的片段。


十年前,她像以往一样独自去爷爷家过春节,爸爸却领着那个女人回来了。

他们大概是刚去过香港,手上戴着情侣表,看起来竟是般配的。

周女士的热络一如今日,而她爸拉着她企图深入交流。

“宁宁啊,你回去可千万别跟你妈说我回来的事,见着周阿姨的事更不能提啊。你不知道,你妈真是太烦了,我都不知道怎样她才会罢休!”

“可能你出门被车撞,遭到天谴了,她才会觉得这世界是公平的吧。”

“啊?难不成……她还想着我?”

丁宁记得自己笑出声来。

好一个老花痴,偏偏他还要问:“哎我跟你妈的爱情观不一样,你还小,不会懂”。

谁有心情跟他讨论爱情?

谁有心情跟他讨论婚姻中的孤独?

谁有心情跟他讨论恨不恨?

他也配?

“你出轨这件事,我唯一感到惊讶的点在于你居然敢,你也不看看其他出轨的男人都是什么实力,你不过是在赶时髦罢了。”

丁国满自然震惊,十五岁的女儿怎么会这样讲话,于是他问是不是她妈教的。

“为什么我就不能自己有这样的认知?你蠢并不代表我也蠢,虽然你的基因的确拉低了我的智商,我现在只希望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许是孩子的无情更为狠辣,丁国满沉默片刻,拿起外套冲出了门。

大家本以为他只是要透透气,可直到吃饭时,他都没回来,一顿年夜饭算是砸了。

除了丁宁和她奶奶,所有人都出动,到处找人,最终在他当时租的房子附近找到了。

据说,他当时坐在后房山的阴影里,整个人都要冻僵了。

转天,他把自己所有的书都烧了,要烧给另一个世界的自己。

然后,他开始自言自语。

爷爷找了人来叫,无果,只能送到精神科,当场确诊。

医生让他们从过往的经历里找原因。

丁爷爷自然是找不出的,他为这个儿子付出了一切,从读书到工作,全都一手包办,对象也是一早就托人介绍好。

周女士却说:“他不快乐。”

“瞎扯什么?他能有什么不快乐?”

“不然他当初干嘛去舞厅?”

“那都是被人带坏了。”

“您儿子这么大人了,能被谁带坏?”

“他老婆对他的关怀也不够。”

“得,又全是我们女人的错呗。”

“你不要跟我扯到这上面!”

无数无效对话后,丁国满被带回了家,从此成为无业游民,丁宁的妈妈对这废人再无留恋,签了离婚协议后一别两宽。

他再也没出现在丁宁面前。

“这么长时间,怎么会一次都没见过啊?”

“因为我说了希望他再也不要出现吧,我希望的他都会完成,他在这点上还行。”

但在丁爷爷的眼里,不是那么回事。

“你不用去看你爸了,他不想见你,你说说你这孩子,平时大家看你小不舍得说你,你倒好,把你爸说成那样!”

十五岁的丁宁听到这个指责,第一反应是扯淡!

他怎么那么脆弱?要真那么脆弱,为她几句话就发疯,那他之前都活在玻璃罩子里不成?

何况她哪句话有错?犯错的人明明是他。

可有一天,她莫名开始觉得,也许她真的有错。

那天是她确定可以去机场工作的第二天,妈妈说安排了相亲,工作稳了就该考虑成家了。

多可笑啊,这个婚姻失败的女人居然让她结婚。

丁宁没有理会,继续收拾自己上学时的东西准备扔掉。

她总是这样,结束一个阶段就会彻底整理掉。

但突然间,她发现一本旧书。

是王安忆的《长恨歌》,书页早就苍白,发皱是因为曾经被丁国满不小心泼了咖啡。

丁宁回想起,丁国满曾给她讲过这个女作家。

“王安忆是我最喜欢的作家,因为她总是很扎心,她说一个作家发疯没什么意思,因为这再正常不过,但如果一个看起来没烦心事的普通人发疯,突然想死,才有意思。”

丁宁听到这话时,理都没理。

她哪儿认识什么王安忆?她又看不进去文学,她只希望有个正常的爸爸。

当一个人所有的表达都被无视,唯一让自己变得有意思的方式,也就是发疯了吧。

丁宁转天就去了精神科,问精神分裂会不会遗传。

医生:“你家族里还有其他人有病史么?单纯因为你父亲的情况就怀疑遗传——”

“不您误会了,我是因为,我也感觉活着没什么意思。”


卞漾错愕地看着丁宁,这女生虽然平日都很离群索居,但看起来绝对正常。

丁宁有些尴尬地笑了下。

“我做了测试后发现自己情况还好,算是及时发现吧。”

“那你爸爸之后有好点么?”

“不知道,有时我妈会说两句,她一直有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信息源,说他拒绝心理咨询,他不说,具体的发病原因也就很难找到了——”

“但肯定不是因为你。”

丁宁一愣,扭头看向卞漾。

他似乎也知道这句安慰人的话很老生常谈,还想找补一句更有用的。

“你相信我刚才说的那堆啊?”

“啊?”

“这么邪乎,你不觉得可能只是我编的一个故事么?”

卞漾不再思考,倏然抬眼。

“我相信。”

丁宁再次愣住,他却愈发坚定。

“而且我更关心你之后的打算。”

“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想怎样,我只能不去过年,希望有一天可以彻底逃离。”

“彻底逃离是指……你要离开这里?”

“嗯,你之前不是问过我么,为什么喜欢坐飞机?因为在空中时真的很自由啊,如果有一天,我有了足够多的钱,可以不再回来就好了。”

丁宁决定走向她爸之前说最后一句。

“我考上大学时找爷爷要学费,他没有给我,说他和我爸对我都没什么亏欠。

“那天我从爷爷家出来真的很像乞丐,一路从那里走回家……但我知道,总有一天,我可以离开。”

卞漾愣住,下意识伸手要拉她,她却已经走了。

冰面中心,丁国满停下,呆呆地看着丁宁。

丁宁心想,他是不是把她当幻觉。

丁国满冲她乐,呲出牙花子,骄傲无比地讲:“你看我这技术,就跟你说我特擅长滑冰吧!来,我带你溜溜——”

丁国满伸手就想抓丁宁的手,她下意识一躲,不料他居然直愣愣冲出去,脸朝下倒在冰面上。

丁宁懵了,眼看他连动都不动。

见鬼了,怎么每次都好像是她把人伤到?这真不是碰瓷么!

卞漾从远处跑来,扶起丁国满要查看伤势,这才听见他痛呼,还有他嘟嘟囔囔的声音。

更凑近些,他才发现老丁是在自言自语。

“小丁你说说你,怎么那么不小心,这滑冰能跟跳舞一样么?回家回家,回头你家小周又得骂你!”

丁宁听清后愣住了,毕竟上次看他发病已经十年。

还是卞漾拿出对待乘客的专业素养,愣聊上了。

他微笑搀扶住老丁:“诶您说得对,不过咱得先去医院看一眼,您这看着摔挺重的。”

老丁不看他们,继续低头嘟囔:

“也好,小丁,你就听人家的吧,得爱惜自己的身体。”

得,见鬼这事确凿了。

丁宁要扶另一边,丁国满却忽然来了句:“哎小周,你别忙活了,人家大小伙子有劲!”

卞漾立刻去看丁宁神色。

她恍然,原来他刚刚根本没有认出她来。

这一刻,丁宁确定她爸不是为她而疯,毕竟这种深仇得足以让人记住才对。

原来,还是他先把过去都忘掉了。

过去他们之间的连接,就只是那份愧疚,无爱可诉。

一股无力感席卷而来。

也好,他们终于算是有各自的生活了。

丁宁倏然清醒,似乎前一晚并非通宵没睡,身边的感知都在放大,阳光很热风很冷,而她的心格外平静。

医院里该下班的已经下班了,连急诊都很冷清。

丁国满到底是老了,这一下就手腕挫伤。

丁宁去缴费时看了眼表,四点多了,赶紧把他弄去爷爷家,她要结束这漫长的一天了。

她又拨到爷爷家,没人接。

“宁宁?”

丁宁扭头,愣了会儿才认出是老姑。

“哎你怎么在这儿,是知道爷爷住院了么?”

什么鬼?

“我早上刚去过爷爷家,他没事啊。”

“早上那会儿?那会儿确实没事啊,这不是中午吃饭时——”

老姑压低声线:

“你爸对象不知道怎么的来了一趟,把你爷爷给气着了,我们这是刚办完住院手续,哎谁能想到,大过年的居然在医院里过。”

一分钟,足足一分钟。

丁宁才消化完前因后果。

不好意思,她又不孝了,她想说丁老爷子撒谎干嘛,把自己给咒进来了吧。

“那正好,老姑你把我爸带去爷爷病房吧,他正好也来了。”

“你爸?他咋的会——”

老姑是个脑筋活络的,一把挽住丁宁手臂:“那咱俩一起去得了,你不得去病房看看爷爷?”

丁宁像只陀螺一样被推着,只来及跟卞漾说一句:“今天麻烦你了,你赶紧回家吧,改天好好谢谢你。”

卞漾连忙要把她落在一边的围巾递上,可她又已经走了。

爷爷的病房是双人的,但只有他一个人。

丁宁很惊讶,老爷子见了丁国满就是一通训斥,想当初,这可是男宝爹啊。

“我是真的活不长了——”

“爸你说这话干嘛!”

爷爷冲老姑摆手:

“这是事实,有什么不能说,我急着把你们都聚齐,就是想说以后你们一家人,还是要心齐,丁宁,不管怎样,你是我丁家的孩子。”

爷爷咳嗽了两声,奶奶马上递上茶缸。

“宁宁,当初的事其实爷爷没有怪你,只是一时太着急了,你爸其实一直都还关心着你的,他总跟我说,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到你家楼下看你的窗户。”

这什么深情老梗?丁宁忍不住笑了。

“但我总在机场值班啊,看我窗户有什么用?”

丁国满被问住,竟是羞涩模样。

奶奶帮腔:“哎呀重点是心意,你看你也大了,应该能明白大人的事了。”

“我一直都明白啊。”丁宁哽住一口气,移开视线,挣扎半晌还是开了口。

“但我当初上大学前,爷爷没给我学费时,我就已经说过,我再也不会去你们家,除非送终,所以这次我才来了,我以为是来送终——”

“哎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还是那么狠!”

“是,我说话狠,但很真,不是吗?是你们总拿着我还是小孩当借口,让我说的真话变成孩子气的话,好掩饰你们的自私。

“我今天把话说清楚,我对和解丝毫不感兴趣。”

一阵沉默。

没人明白她的意思。

老姑被奶奶养育成了和自己很像的女人,见状连忙和稀泥。

“哎宁宁,老姑知道,你小时候受委屈了,但那毕竟都过去了,你爸也不是不爱你,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那就为当初的无知负责吧。说实话我丝毫不感动,他要怎样继续扮演父亲是他的事,但我对扮演女儿丝毫不感兴趣。

“我知道,是人听到我这么说都会觉得我冷血,但我现在的选择和过去没有一丁点关系,我还是十年前那句话,我不恨我爸,这是真话。”

丁国满的眼中燃起了一丝光亮,但他了解自己,也了解女儿。

这光亮很快便灭了,他几乎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我这样做,是为了自己以后的生活。我没有能力再和你们纠缠,只会被拖垮,曾经你们自私过,现在轮到我了。”

所有人都忽然发觉,自己忘了,丁宁是这么能说会道的孩子。

惯性一般,爷爷又想说你这是小孩子家讲话,可丁宁已经甩手走了。

“丁宁!你——”

丁国满拦住老爹,忘了手腕上还有伤,却没有呼痛。

“让她走吧。”

他声音冷静得好像根本没有疯,好似过去十年不过是场声势浩大的表演,以现实来逃避现实,活成他所喜欢的文学中人。

“我们俩中至少走了一个,挺好。”

丁国满喃喃自语,奶奶和老姑当即紧张对视,爷爷伸手指挥去给他找药。

老姑低声抱怨:“这突然犯病我上哪儿找药……”

老姑到丁国满身上的外套口袋找,他就直挺挺站着,任妹妹翻来覆去,视线飘向窗外。


丁宁走在长长的住院部走廊,走了好久都没找到电梯。

卞漾的微信发来,问她情况还好吗。

丁宁揉了把眼睛,两只手打字,不知道是打到什么,对话框里居然出现他的名字。

看着“卞漾”两个字,她愣住。

思忖半天,她才慢半拍反应过来,是想打“一切都变样”才打成他名字的谐音。

输入法里,要多少次才会形成这样的自动识别?

要过多久,才能让今天的记忆从她人生里消失?

窗外在缓缓日落,她忽然转身,无法再等待,边朝楼梯间的标志跑边打给卞漾。

丁宁在医院的公交车站找到他。

他站在对面反方向的站牌,丁宁没有走过去,隔着两车道的小路望着他。

“卞漾,我的事情都解决了,谢谢你,但我想问你一下……”

她停下,他不得不点头说:“嗯,我在听”。

“你为什么要陪我折腾一整天?”

“……那我也想问,你为什么总对我这么冷漠?”

“……因为你对所有人都这么好,我不想自己误会。”

卞漾愣住,放下手机,有些急躁地冲路这边的丁宁喊。

“所以你其实有感觉到我喜欢你?”

“……所以其实,你是喜欢我吗?”

“不是,你为什么这么怀疑?”

“因为你从来没讲过,你不是说你喜欢的话,会直接说么。”

“但……你看起来对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

卞漾再也讲不下去,径直穿过马路到丁宁面前,将她拥入怀中。

冷风又吹来。

像是真的有大仙,一个无形的存在和丁宁擦肩而过。

远处传来鞭炮的喧嚣,除夕夜拉开帷幕了。

远处红色晚霞如血浸满,混入靠近城市表面的雾霾,有些脏,却够温和。

对相拥的两个人来说,如此漫长的一天过后,这日落更像日出。

卞漾松开丁宁,牵起她的手:“你要回家了么,我送你。”

“……我在想,春节也不一定要定义成阖家团圆的节日吧。”

“可以啊,按节气看,只是春天来了。”

丁宁愣了下,笑起来。

卞漾这才想起围巾还没还她。

柔软的羊毛、他的手,都温暖。

卞漾握紧她的手:“或者你想坐飞机么,虽然现在机票贵,但你想坐我可以陪你。”

“我已经不需要了,忽然感觉——”

丁宁忽然停下,眯起眼,望着一处枝桠眯起眼。


年初九,复工的人潮比年前还汹涌。

好在这才早班机,一切按部就班,离飞乱套还有一会儿。

丁宁检完票落了清闲,却不想回办公室。

方才诸位同事在追问:“你俩怎么一个年过去就好上了?”

她答不出,或许说她觉得自己的答案太矫情——时间这事儿就那么邪乎,说不好走到这一步是用了一天,还是用了十年。

眼前飞机开始滑出,丁宁和地面工作人员一起伸出手臂。

那天在医院楼下,她看到的不是树,是丁国满在窗口。

他也伸出了手臂,用力一挥。

郑重告别。

那一刻,丁宁感觉很自由,仿佛春天已经来临。

(《春天乘着日落来明日见橘/
编辑: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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