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强调人物典型性,也不重故事逻辑,通过描绘与捍卫俗世浮生中最个人的内容,以此抵抗传统小说日趋套路化的叙事模式,张爱玲的写作带有明显的现代派意味。1944年5月,蛰居上海的傅雷以迅雨为笔名,发表《论张爱玲的小说》一文,对其写作技巧赞许有加:“我们的作家一向对技巧抱着鄙夷的态度。五四以后,消耗了无数笔墨的是关于主义的论战。仿佛一有准确的意识就能立地成佛似的。”认为这些作品填补了“五四”以来小说创作的空白,二人同处一城,素未谋面,而能针芥相合,神交已久,赠予骐骥,对于晚辈来说,无疑莫大鼓舞。
一念既出,万山无阻,知而不言,等同犯罪。张爱玲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连环套》连载后,时有读者与文本互动,直男傅雷直指问题所在:“她所写的,倒更近于欧洲中世纪的历史,而非她这部小说里应有的现实。”此论发表后,便以光速传播开来。为名所累,为评所困,无疑出名趁早的副作用。权衡利弊,及时止损,小说遂自行腰斩,戛然而止,可惜只刊载了六期。先褒后贬,文章知己忽变脸,此非套路,固持己见矣。批评并非文学的附庸,法国评论家伊夫·塔迪埃便指出“批评是第二意义上的文学”,做一件事,并非因其简单,而是因其值得,傅雷的文人操守,至死不渝。
山不碍云,却碍雁;树不碍风,却碍光。努力向上的自己,被迎头棒击而措手不及,第一次写长篇即遭此厄,自会迁怒于对方。恰好她与刘海粟三婚妻子成家和的妹妹成家榴是同学,且有往还,其间得知了成家榴与傅雷的婚外情秘密,人们总想找到能为自己分担忧虑与悲伤之人,这下真就找准了。故事予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一不做,二不休,据此绯闻,张爱玲抵达了故事的发生地,迅速写就小说《殷宝滟送花楼会》。除却人物化名,未加删节,使成完璧,悉数照搬的故事里,将自己也额外编了进去,名曰“爱玲”,以此暗示文中一切均属实情。浊世男儿浑似狗,摩登女子尽如蛇,演义笔法下,傅雷成了形象猥琐、举止荒疏、“古怪、贫穷、神经质”的罗潜之,成家榴即烟视媚行的主角殷宝滟。小说借殷宝滟之口骂罗潜之:“他那样的神经病的人,怎么能同他结婚呢?”事录有据,录有所源,言之有物,文气相属,作品发表后,两手空空、心事重重的成家榴,顿感恐慌,只有好聚,哪有好散,便匆匆跑到内地嫁人去了。张爱玲的小说,可谓社会舆情的放大镜,足见其影响力。明明是戏,偏偏入局,对张爱玲这一狠招,爱情可以、婚姻不行的傅雷,自是手足无措,面色赧然。想不到一篇开诚布公的评论文章,竟引来这样大的报复。
小语近人情,作品中依旧是金句处处,“是有这种女孩子,追求的人太多了,养成太强的抵抗力。而且女人向来以退为进,‘防卫成功就是胜利’。抗拒是本能的反应,也是最聪明的。只有绝对没可能性的男子她才不防备。她尽管可以崇拜他,一面笑他一面宠惯他,照应他,一个母性的女弟子。于是爱情乘虚而入——他错会了意,而她因为一直没遇见使她倾心的人,久郁的情怀也把持不住起来”。语言也是叙事的一部分,一束冷光下的妙不可言、不可言妙,是其习以贯之的风格。
光阴打马而过,并非旅行转场,时过境迁后,谁还会保持原本的模样?晚年张爱玲,稍稍换了性格,重读《连环套》,“尽管自以为坏,也没想到这样恶劣,通篇胡扯,不禁骇笑”。始于疑终于信,不疑无以见信,对此有了设身处地的体谅后,便也间接认可了傅雷眼光的超前独具。被记忆追逐,想当年不待厘订是非,解释疑滞,小说已发表,且一时洛阳纸贵,盖也属于少不沉稳,感情用事。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一位尖酸刻薄评论家的一味苦口良药,足以让人避免重蹈覆辙的错误。世界荒诞又残忍,钟表可以回到原点,但过去永远停留在过去,此时的傅雷,早已不堪屈辱,死于非命;而匿迹海外、无人问津的张爱玲,也已处于牙齿脱落、食欲消退、两眼昏花、四肢沉重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