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 谁是中心

文摘   2024-12-25 05:25   山西  

人以自我为中心,国亦然。

各式文明皆自视为中心,四野拱卫之,山川环绕之。魏源《海国图志》云:“释氏皆以印度为中国,他方为边地”,而“天主教则以天主所生之德亚为中国,回教则以其教主所生之天方国为中国”。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中土的夷夏观更是强烈,“天圆地方,中国中心”。

支撑中心说者,为天下观。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故可以有夺人国,不可以有夺人天下;可以有窃国,不可以有窃天下也。可以夺之者可以有国,而不可以有天下;窃可以得国,而不可以得天下。是何也?曰:国,小具也,可以小人有也,可以小道得也,可以小力持也;天下者,大具也,不可以小人有也,不可以小道得也,不可以小力持也。国者,小人可以有之,然而未必不亡也;天下者,至大也,非圣人莫之能有也”(《荀子·政论》)。顾炎武《日知录》云:“世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改姓易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中国为大,天下居中,也由此产生了九合诸侯、融汇九流,进而一匡天下的大一统观念。

“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然晚清所面临的内外危机,左右交困,已超出传统儒学的应变能力,乃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地圆说”一除国人心目中的“天圆地方”之论,地球形如鸡卵,黄在青内,地海合一,天既包地,彼此相应。地既圆,则无处非中,所谓东西南北之分,不过就人所居,立名初无定准。不仅如此,日心说推翻地心说,以日居中,地球与五星,循环于其外,本体无光,皆受日光而明。刘师培尝言:“昔人以太阳为世界中心,今则科学愈进,有倡空间无中心之说。空间无中心,则人类妄指政府为中央机关者,出于谬想。”左右批其颊者也。宇宙观重构的当间,人世间天经地义的合理性自然受到挑战,文明中心的优越感就此失去依托。你也中心,我也中心,折中而言,多元中心。

西洋新知自明末即已大批引入,先有沙勿略、范礼安、郭居静金尼阁等传教士的布道,后有徐光启、李之藻等人的践行,西学本不该陌生。然随着诸老徂谢,朝代鼎革,此学落地而未生根。《利玛窦地图说》《艾儒略五大洲总图略度解》等著作文约辞微,刊布有年,何鸦片战争后方引注目?弃甲曳兵,落花流水,遭打痛矣。“虽远必诛”的臆想,未见己之版本,反为敌手付梓。藩篱不固,将多而非才储备不丰兵弱而未练鸦片战争后清廷被迫签订《南京条约》,包世臣闻毁而戚,由无穷愤憾:“英夷犯顺,至抵江宁城不以逼和,其所诛求,前无比并。今以蕞尔之英夷,去国数万里,孤军悬天堑以恫吓全盛之中华,而所欲无不遂,所请无不得。”生逢末世之感,不光遭际乖舛,还在既有知识架构、价值体系一时搅乱而手足无措。

地理已非中心,却还是文化中心。魏源凄恻辛酸之际,救世情怀,事不避难,所持仍夷夏之观,心目之中,中华文化优越论的情愫依旧不灭,以夏变夷理想依旧存在:“故自古以震旦为中国,谓其天时之适中,非谓其地形之正中也。”由血缘夷夏观而文化夷夏观,退而求其次,海国替称夷狄而已。学西方可,但须道器分离,西学中源,目的在“师夷长技以制夷”。此也传统知识分子普遍的立世之基,为人之则,作文之心,阅读之道。地理非中心,幅员依旧辽阔。1935出版的商务印书馆《混合课本(第三册)》中的《清代的兴起》一课:“明末政治腐败,各地有人作乱,民国前二百六十七年,满洲族乘机入关,把明朝灭掉,改为清朝。从此合汉、满、蒙、回、藏、苗为一家,安南、缅甸、朝鲜、台湾等地,也都包容在我国领土以内,中华民族比从前更加扩大了。所以历史上国势的强盛,除了元朝,没有一朝可以和清朝相比了。”

海外尘氛犹未了,从此天下多事,然师得长技无以制夷,红夷大炮照样挽回不了颓势。经此一败再败,士风丕变,由读圣贤而通实务,由锦绣文章而经世致用,口岸知识分子毅然突破大防,主动开门揖,以寻救世之道,图存之技其已普遍认为引入西学构建新知前提,正如雷铁崖谠言》所言:“中国数千年来安于旧有学识,方自得为文明古国。今日欧潮东渐,民智渐开,乃觉人之文明优于我,我不追风步影,以求其可利于竞争之地位,则必归于天演之公理,此今日吾国民之心理也。弃儒从商、弃东投西者遂日众办实业,设报馆,铺铁路,练新兵,风气为之大开。

地理非中心,文化也非中心,帝王依旧中心?古有择主而事,现有君主立宪,后有民主选举。外则协和万邦,内则变法自强,立宪不成,进而革命,一挫再挫,前仆后继,始有民国之诞生,共和之实现。



介子平的书房
文章个人事,得失寸心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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