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凭出生日,女靠出嫁日,有好事者分析哪些生不逢时、活不逢地者时,发现1962至1972年这十年间出生的人很是幸运。类似话题,大概都很无聊,只因我所出生的1964年(甲辰年丙寅月辛丑日)框定其间,遂耐性尽读。
其曰:他们躲过了三年自然灾害,有粮票就有吃有喝,虽然是粗茶淡饭。
倒也是。我1971年入小学,为一所煤矿子弟小学,五个班的学生。而上一届为1962、1963年出生的一拨,只有两个班。为何?忍饥挨饿,当妈的怀不上子。那真是个饿肚子时代,猪低头拱食,鸡拼命刨食,人也一样,四处奔波只为一口吃,感觉整个世界处于饥饿状态。天大地大名誉大,再大也没命大,对食品的敬畏,必自饥饿始。每个人都为自己的利益而编造谎言,孟德斯鸠说:“一切有权力的人都会滥用权力。这是千古不变的一条经验。”然这代人一旦谋位,财迷心窍者更多,贪得无厌者更夥,皆幼时阴影作祟。
其曰:他们避开了计划生育,有兄弟有姐妹,大的带小的玩,小的穿大的旧衣服。
倒也是。我为家中长子,有一弟,幼我四岁,一妹,幼我七岁。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老大穿,老二接着穿,颜色早已褪去,煮一锅颜料,染一遍即是。但经纬已酥,玩耍间一个拉扯,便是一道口子,纵如此,未见谁家有弃衣行为,布片还可作鞋底。
其曰:他们错开了上山下乡,在学校里学工学农学军,反潮流交白卷。
倒也是。矿工子弟的出路,女孩子插队,小伙子煤窑。为躲避下井,父亲为我设计的人生路径,是做一名木匠。学农无非拾粪拾麦穗,学工是到校办钉子厂看看,学军简单,请个军人操场上练步而已。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哪有这般诗意,烈日下拾麦穗,又饥又渴,隔着衬衣脱背皮。至于树典型,表忠心,反潮流,学黄帅,也都领教过了,但白卷不敢交,家长一个巴掌会把你打翻在地。
其曰:他们上大学时,大学是公费的,家境困难的还有管吃饱的助学金;他们大学毕业时,工作是包分配的,大多是党政、事业单位,央企国企还得挑挑。
不都对。昔时物价低,十块钱包月,但需吃粗粮。分配归分配,学生处似有生杀予夺大权。有种选择,叫别无选择,分配者少了选择,便少了自主。分配后若想调动,常常遇到必须干够几年的土政策,一进这个门,似乎就欠了人家什么。什么时候放下,什么时候自由,后来统计,多数人挪位,投奔喜好去了。未挪位者,一边埋怨自己,怨而不怒,一边安于现状,得过且过。那时的政府部门未必有企业吸引人,一则公共资源相当分散,一则大小企业充满活力,至少有十来八块的奖金,而行政部门没有。
其曰:他们恋爱时,重要的是人品本份老实,深信真正的爱情只有一次,裸婚基本盛行。
倒也是。这点与今之差别,实在太大。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那时俗不出口的条件,今日已然堂而皇之的标准。其时也看背景,但多数人心存理想,革命加恋爱模式,被冠以高尚。年轻人靠百八十元的工资白手起家,自然而然。“每一只船总要有个码头,每一只雀儿得有个巢”,现在看来,物质欲迟早会实现,精神者开始没有,后来也难补齐。
其曰:他们结婚时,房子是单位分配的,虽然有点旧,虽然还得论资排辈。
倒也是。福利分房年代,每盖一楼,按照打分条件,领导总在住新房。单身住单身宿舍,结婚方有资格申请住房。与单位的纠缠,牵扯了太多精力,目光渐囿于四堵墙内,心态越发的不平,人事关系越发的复杂。
其曰:他们生子时,母乳基本主流,奶粉没听说有毒。
不尽然。天生就有有奶的妈,没奶的妈,有奶便是妈,没奶也是妈。我便是靠牛乳长大的一类,哺乳期过后,再未喝过奶。至今保存着一个与我同龄的炼乳瓶子,那曾是我最初的粮仓。虽未喝过毒奶粉,却喝了狼奶。我是在很大岁数时,才知有诸如“对不起”“谢谢”这样的礼貌词,但每道一声,皆慎重,不会挂在嘴边,脱口而出。一些恶念,需时常抑制,所谓恶念,皆幼时养成的争斗惯性。被抑制者,尚有打抱不平、拔刀相助式的英雄主义情结。
其曰:他们是尚有理想的最后一代,虽然虚幻但一直支撑着他们的信念。
倒也是。一枝秾杏,五色蔷薇,永恒遇到了短暂,这种理想一直保鲜到了八十年代末。其实,有些理想大而无当,满脑子国家设计,且有民粹一面,始终相信“中国的神武景气终将到来”。然任何一种理想,无论主题如何,本身就是一股朝气。
其曰:他们读书时,国学经典已经滥觞,世界思潮大肆涌入,传承与革新集于一身。
瞎扯淡。勉强受了些学校教育,入学便是大批判式的课文,至今满脑子语录本,随口来样板戏。我读到唐诗时,已念初中。所谓世界思潮的涌入,是从听敌台,听邓丽君凤飞飞刘文正启蒙的。从此以后,迟到春雷一声响,谁都别想再遮我眼,埋我心。思想的澈冽转变,有妊娠之痛,分娩之险。这个年龄的多数人,意识仍停留在起步的高度,深信教科书所讲,习惯单一视角,无以接受新知。不是流连那个时代,是怀念那个年代的青春。
其曰:他们刚开始工作时,那时的领导基本上识才用才,政风民风尚且纯朴。
不见得。我是1984年参加工作的,那一年北京地坛医院发明了一种消毒液,叫84消毒液。在英国人乔治·奥威尔的笔下,这是个充满隐喻的年份,但当时自己并未读过《1984》。那时对人的判断,依旧延续着政治的解读,我起初的单位,便有“文革”遗风悉数继承的领导,眼见他们将昔时的明斗,转变为暗斗,夹在中间,活难受。偶一失言而祸不及,时常成为迁怒所指,替罪羊羔。
其曰:他们与世界同步进入信息社会,电脑工具已融入生活,是中囯信息时代的开拓者。
不全是。我便例外,纸墨消日,文章自娱,以语言表达对现实的热爱,手写后二次誊入电脑,少了键盘击打时的几许惬意。
凡事有幸便有不幸,因时因地而不同,任何时代皆可总结出多数人知晓、少数人了解的这么十来八条,故无所谓幸与不幸。记忆之窗开得太久,寒意便会侵袭当下时光。陈芝麻烂谷子,不提也罢。青山未改,唯鬓苍苍,那个时代的人,虽已不再年轻,却还深情地活着,如一匹忧伤的老马,俯首遍寻着嫩草。世间无奈选择,终究因为年龄,壮有所用,老有所终,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