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时学堂,先背后讲,倘若志学之年不能倒背如流,科考时如何应对截搭题之类的刁难。某种程度而言,蒙学即懵懂背诵之学。
背功欠如我者,真就喜欢傅兆瑞这段文字,其《述私塾之状况》云:“夫学校未兴、科举未改,而子弟入学者,重背诵而不重讲解,抱膝长吟,虽读书数部,破卷五车,而问其所学,茫无一得。或稍有错误,而为之师者,即妄家鞭挞,不顾其身体之受伤,此私塾之弊也。迨科举废而教育改良,县立小学、国立大学,凡子弟之就学者,重讲解而不重背诵,循循善诱,不使困于书中。修身也,为之助其德育焉。算学也、格致也、英文也,为之助其知日育焉。且有音乐以陶其性情,体操以强其身体,此公学之利也。”八月里洗枕头,脑子不糊涂,虽曰不违节令,无济于事,即便蒲团坐破,无补于事。我背功的欠佳,不在木讷本性,在天资不足。若有称道处,只在样板戏、语录本一域,电影里的对白,你能说出上句,我可接得下句。
余生也晚,未经私塾,私塾生蔡元培对此有描述:“那时候塾中以读书为主要功课,先生坐着,学生立在先生之旁,先生先读,学生循声仿读,然后学生回自己座位,高声读起来。”十户之村,不废诵读,声动我心,因为那是最耐听的童音。先读后背,有人以朗读助记,有人则喜默读。
师傅领进门,一题有一题之法;背诵在个人,一文有一文之佳。入门之时,日诵千言,背功自是关键。背书须字句明朗,不得含糊,宛然书在心目之间,流水而出。死记硬背又一年,看似无获,潜移默化矣。语言不仅是对语言的运用,且是对语言的艺术认识,语言拖沓者,往往逻辑不清。“赵钱孙李,先生没米。周吴郑王,先生没床。冯陈褚卫,先生没被。蒋沈韩杨,先生没娘”,杨步伟改《百家姓》取笑私塾先生,便有脱口而出的才智。惟有背诵,方可运用自如,使工具而忘工具,此即得心应手之化境。
曾国藩在学堂时,塾师先生陈雁门乃衡阳地域的名师,门生数以百计。一次先生令其背诵刚刚教过的课文,却背不上来,老师嫌弃之,“你这个蠢材,你将来能中试,我替你背伞”。相传,某日曾国藩室内潜入一贼,此间他正在背诵一文,一遍遍读,一遍遍背,却是磕磕巴巴,缓慢无进展。小偷来来回回听着这孩子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己已烂熟于心,对方还是不顺。将至天明,贼自房梁无趣跳下,劈手将其手里书本夺下,数落几句后,愤然而去。即便生机不灭,自律如是,总有人嫌你不够好,包括贼。没有技巧,全靠兴趣,背诵的枯燥,犹如刑罚,每每令人厌学。人各有专,善背者有,不善背者也夥。善背者的滔滔不绝,随口而出,往往予人一种学问高深的外感,然背归背,写归写,书本归书本,致用归致用,只背诵,不使用,难免空洞。认知不一,心性不一,在意自然不一,背诵的本质,不在记住哪些知识,而在触发某项思考,此乃教育的根本。曾国藩的经历与成就,证明了傅兆瑞文章的言之有理。
半壁斜阳影在,一点深情无余。原先有限的几篇背诵,酒后方能记起,如今莫说酒后,醋后也无法显摆。遂自我宽慰,此非忘记,而是吸收。且近来又患忘脸症,握过手,加过微信,下次见面,面熟而已,了无痕迹,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有人说此即老年痴呆症的前兆。我甚至抄写了预防三招:少吃油条粉条之类含铝食物;多吃姜之类富含姜黄素食品;勤做手指操,以拇指轮流与其他四个手指对捏。不知奏效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