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的改变,不在少数人改变了许多,而在多数人改变了一点点。
1979年4月,《读书》杂志创刊号的卷首文章,为李洪林的《读书无禁区》。这是一篇新开世运的文章,仅看题目,便已点亮了全部的观点。流光逝水,屈指半百,让人记住的题目不多,经得起重读的文章更少,今日重温此文,依旧心潮澎湃。
阅读意愿是读者对阅读的主观态度,以我的理解,既然无禁区,首先读禁书。世间有灾曰灭顶,因为之前几乎都是禁书,而禁书具有的反效果,勾起了人们的好奇心与恶补欲,精神奋飞,绝尘而奔,以求速溶于光明世界。虽说新书新刊,日多月广,无奈消耗大于生产,书荒由此出现,以致学术著作、专业教材也能成为畅销书。
知识之公于人群,若醴泉之灌灵苗。读了书,便有了观点,便不再岸然自大,偃然高卧。那个时代的宽容,在于允许不同意见双方站出来各自表述,充分明达,二元对立而能并行不悖。禁忌的突破,风气的广开,固有上峰的开放意图,底层多年的被压制则是内动力。各以所长,相轻所短,自己的病尚未治好,总想医疗他人,思想不在同一高度,却是志在昭人,试图相互说服,孰是孰非,姑不具论,多元共存本就是世界的应有状态。台上狂言激语,神仙打架,台下从不缺少热闹喧嚣的观众,精彩片段,语速与人心合拍,哄堂鼓掌,瞬时逆风飞扬,如十九世纪的海德公园。通过比较,分辨真伪,意志力、方法论、价值观为之渐变,我便是芸芸中仰头聆听的一位。耳无俗声,眼无俗物,胸无俗事,所有人都想着经国大业,不朽盛事,千里之外,拯救世界,却没人帮着老妈刷锅洗碗。
写作与读书类似,有人问茹志鹃“怎样将女儿也培养成作家”,她在文章《从王安忆说起》中作了回答:“不去管。”学术与读书类似,一次唐德刚指着1955年三联书店出版的《胡适思想批判》八卷巨制戏问胡适:“这几十万字的巨著里,难道就没有一点学问和真理?!”胡则一语带过:“没有学术自由,哪里谈得到学问?”当然,有向往自由之心,尚需争取自由的勇气,否则,白马青牛,格格不入。读书未必使人自在,倒会与所处环境渐生隔阂,不愿再去换取,再去迎合,一勺鸡汤再也泪目不了一双冷眼。潜心典籍,孜孜不倦,读书不是一种可被观看的姿势,沙砾当途,内心层面独门独院地孤单。
枯鱼过河泣,若言后悔之事,梅花落满南山。解封方知落伍,饥不择食读禁书,而阙如系统指导程序,以致思考问题时,愚钝于内在逻辑,我周遭的同龄人,通病相怜。学院里六〇七〇后的教授,多写不出标准样式论文,料也是欠失系统训练,故我每每暗示之,将您的博士生挂在名后,作为第二作者,说白了便是您出观点,学生操刀,共同为其赋形,更重要的是规避一地鸡毛的名实不符。
耗费时间充实的人生,不过追逐内心,探究历史的底牌。历史告诉未来,要在知道历史真相的前提下。虽曰惊鸿一瞥,光景不过十年,心理为之替代,认知为之转换。揭示真相,方可恢复常识,科学尚需不断纠错,何来永远的正确。人生歪理,似乎歪得也有道理。
李贽的《焚书》刊刻于万历十八年(1590),《藏书》刊刻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可谓大逆不道,时任内阁首辅的朱国祯在《涌幢小品》中认为:“今日士风猖狂,实开于此。全不读《四书》本经,而李氏《藏书》《焚书》,人挟一册,以为奇货。”袁宏道的思想受其感染,汤显祖也因《焚书》而心生仰慕:“有李百泉先生者,见其《焚书》,畸人也。肯为求其书寄我骀荡否?”马经纶《与李麟野都谏转上萧司寇》云:“素与先生不相识面之士夫,喜其书而乐梓之,先生不知也。又况书坊觅利之人,见其刊之获厚赀也,每窃得先生抄稿,无有不板行者矣。”万历三十年(1602),李贽瘐死狱中,皇上竟亲自下诏:“其书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尽搜烧毁,不许存留;如有徒党曲庇私藏,该科及各有司访参奏来,并治罪。”禁书的作用,由此也得以反证。
解禁意味着垄断不再,把持不再。即便脱离语境,被妖魔化,“读书无禁区”仍可单独成句,成为振聋发聩的浩叹、响彻云霄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