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编学术刊物的缘故,常被人要求拟几个题目,由其来完成之。对此颇不以为然,其作文不过任务驱动下,为交差考核目标的无话找话,无病呻吟。
我也常有约稿式的小品文写作,先有题再成文,文多枯索,词难准确,自恨无才,笔不达意,与有感而发式写作不可同语。故不知己之所长,无以增长光大,不知己之所短,则无以采择补正。直言记述,感悟评论,飒飒运笔,笔不及冻,俄顷数纸,挥笔即就,未添各种追求的自我,何其自在。“诗思在灞桥雪中驴子上,此处何以得之?”质文有体,义无所越,主题先行者何能及。王安石《性情》云:“喜怒哀乐好恶欲,未发于外而存于心,性也;发于外而见于形,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一器一物,一草一木,皆有性情,性情之作,皆感事之篇也。
时或未过,境已迁矣,情感耗竭,比兴无托,或可就此搁笔。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即主张:“感慨所寄,不过盛衰,或绸缪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己溺己饥,或独清独醒,随其人之性情学问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见事多,识理透,可为后人论世之资。”文成而有题,或概而述之,或撷去精要,大致如此。旁人若问其中意,似是而非,说不准言,但总会在世界的角落找到某个题目,辛而不辣,麻不木口,恰到好处。
就文成而后有题,张舜徽《广校雠略》有过阐释:“观于《诗》三百篇及诸子传记摘字标题之例而可知也。固未有先命一题,而后构思润色以成文者。自后世竞立新题以为文,而文辞浮杂芜冗亦日甚。推之著述亦然。古人皆学成之后,不得已从事著述,故有书成而无大题者矣,如《太史公记》是也(别详论之)。至若心无是理,而必模拟古人,则扬雄《太玄》《法言》固不逮《周易》《论语》也,班固以下修史者固不逮司马迁也。此无他,由于先立书名,以步趋前人,不惜强所不能,黾勉以追之,无诸中而营于外,而终不可及也。著述盛衰高下之辨,要不越于斯矣。”文虽短,精辟之论尚多。钱锺书《谈艺录》《管锥编》书中目录标题,甚至经由甘为前贤行役的责编周振甫反复循诵、细心领会后补添。多数读者从不写作,却并不妨碍其鉴赏能力,多数编辑亦然。
自律与任性间,自己才是唯一的存在,纳博科夫《优秀读者和优秀作家》中说:“读书人的最佳气质在于既富艺术味,又重科学性。”若只具艺术气质,难免是浮于表面的情绪发泄,触及不到问题的本质,而科学性乃缔造学理深度、学术新境的必要因素。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艺术味则是其文采所在。
古之为文,皆理积于中,发乎情不可遏,故文成而后有题。所谓理积于中,盖沉心静气,遍读阁书,闻一异书,惟恐弗及,方能广其搜,博其考,绪飔来,格局开,方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学有所成,造诣深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