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如风擦肩过,总有一个注定为你而生之人,如木心所言,“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情之所感,木石动容,事之所激,生有不顾,你的心中只有你心中的人,一千零一面镜子里,全是对方的影子。自得适意,徜徉徘徊,眼睛对焦眼睛,真我到永远,表白是表明心意,而非索取关系,没有爱情的青春,犹如没有西瓜的夏天。
写在纸上,挂在嘴上,相信太多,或因盲于外情,知之甚少。长期的相互影响,使之只能按照既有经验进行思维推演,无法脱离意识层面的推理,因果纠结,生死流转,中毒而不自知,无力感油然而生。同茶不同味,同道不同心,吵吵闹闹的生活,烟熏火燎,一地鸡毛,大致就是人间常景。1900年,敦煌莫高窟出土的诸多古代文献中,发现有十二封唐代的离婚文书,其中一件有云:“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年结缘,始配今生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怨家,故来相对。妻则一言十口,夫则反目生嫌。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如此大开大合的文字,泪水奔泻,发之乎心声,哀声大放,诉之乎上苍,千年后再读,不胜委屈的伤情感,清晰可辨。浅情世间,奈何深情,万方有罪,在予一人。如同所有河流终会相汇于海,所有怨恨终会堆积一处,聚气不散,进退之间的回旋余地,越发逼仄。缘来惜,缘尽放,思家不恋家,有的人走到这刚刚好,抱恨无成,有时继续比分开更难。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女性是一个社会的风向标,那时她们的地位并不算低。
人生百态,惟独少了笑容。“何乃结为夫妇,不悦数年,六亲聚而成怨,邻里见而含恨”,可谓天塌地陷,感愤至矣;“夫若举口,妇便生嗔,妇欲发言,夫则撵棒”,口妄言则乱,雄辩未必有理,却也无理可讲,一个人的无意识结构,全都隐含在他的言语里。即便琴瑟友之、夫唱妇随的伉俪佳偶,生理学上的情感过后,仍不脱岁月褪色的平淡、情感失语的无聊。
1940年,只有十二岁的梁再冰开始写日记,一尘不染的眼神里,无非父母二人。边界的消失,自会带来另一视角,日记中梁思成与林徽因这对神一般组合的夫妻,与今日被溢美之词反复涂抹过的形象,相距甚远,其中多处记录有二人吵嘴的情形。
“在吃饭的时候,爸妈就有些小吵架。他们说着英文,我又听不大懂,大家都无趣得很。忽然,妈妈转脸来问小弟:‘你日记写到哪天?’我听了吓了一跳,吓到汗从背上流了下来,我恨不得钻到地里。因为我知道,小弟的日记还差十多天。只见小弟涨红着脸,慢吞吞地说:‘我写到六月廿九那天。’于是,妈、爹骂着小弟,他们离了食桌,到黑暗的客厅里去吵了。我把碗碟整理了一下,便在睡房里沉默着,听着他们吵,心里非常难过。睡觉的时候到了,我们睡了,但是不一会儿我醒了。我听见她在哭,她在和爹爹吵。”(7月10日)“晚上妈和爹吵。吵架,我苦闷极了。我想,这可怕的家呀,还不如解散了好。睡下后,我一直没睡着,听着他们吵,直到夜深。我想,若是这可怕的家明天还是这样,我就走。我决定了,就睡着了。”(9月28日)尽管夫妇二人时有火山爆发、海啸陆沉般的吵闹,雨过即天晴,阒然而无声,“回家后,看见爹妈在吵架,我的高兴都飞走了。晚饭后,妈妈一人站在月亮底下沉默着。……过了很久,妈叫我,我跑去一看,她和爹已经好了。他们想到堤上去走一走,问我们去不去,我们当然都去,于是我们就出去赏了一回月”。(8月15日)春风能够化雨,却也裹挟沙尘,文化人则未必能够文以化人,优雅外表下,出厂配置了一副急躁的脾性。一层幻象裹着一层幻象,敢言者不能传;新的幻象裹着旧的幻象,能传者不敢言。好在童言无忌,无须见怪,即便如此,无损他们的品行,无碍他们的杰出。
1971年6月1日是杨步伟与赵元任的金婚纪念日,一向我行我素、不喜世知的杨步伟赋诗一首:“吵吵闹闹五十年,人人都说好姻缘。元任欠我今生业,颠倒阴阳再团圆。”学界高位、示人低调的赵元任则即兴附和:“阴阳颠倒又团圆,犹似当年蜜蜜甜。男女平权新世纪,同偕造福为人间。”这附和有些个大而无当,扯到了“男女平权”“造福人间”,不似其素常私域感极强的笔调,难免让人想到言不由衷后的支支吾吾。两雄不并立,有一强必有一弱,否则婚姻难和,示弱一方,显然在赵元任。
事不得圆,人不得全,有相互成就,便有相互失败,内心不失控,生活便不会失序。欲求不要多,得到自不少,反之亦然。吵吵闹闹中,有多少是自愿所为,又有多少是强制适应,与别扭抬杠伴生,或许就是幸福生活的成本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