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极越汽车上海嘉定总部前讨要说法的供应商(元新闻记者常诚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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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9日,极越“闪崩”第9天,极越5000名员工的问题看到了解决的希望,在有关部门的协调下,将按照“N+1”的标准为员工提供经济补偿。车主的售后服务等同样由百度、吉利表态兜底。
在当晚的员工直播中,这一晚被他们称为,“这件事终于告了一个段落。”但相比之下,极越供应商仍显得“孤立无援”。
时间拨回到12月11日下午,极越CEO夏一平召开内部全员会,宣布开启“创业2.0”阶段,并称公司无力缴纳11月社保。几小时后,团队宣布原地解散,只留100名左右的运维人员,5000余名员工的社保、公积金和裁员赔偿没有着落。而在此之前,少有员工听闻过解散风声。甚至在几天前,极越法务部还在发文“辟谣”。
从这一天开始,以极越为圆心串起的数百家供应商,纷纷赶赴极越上海嘉定总部。
极越上海嘉定总部门前,极越某供应商陈诚,身穿为极越定制的冲锋衣站在警戒线外不时徘徊,等待一个说法。
另一位从北京赶来的某供应商项目组负责人王磊,同样在站在园区外。她看着那些被王磊他们反反复复打样、不停地在工作群与极越对接的物料被扔在地上,久久无言。
极越“闪崩”引发的波澜还在继续。
从极越“闪崩”第一天起,他们已经接到了自己下游供应商的催款电话。前期高昂的垫资和仓库中积存的货物、未尽项目形成的巨大惯性,已经让他们来不及刹车。接下来,他们要面对的是贷款和下游供应商的催款及自己员工的工资和社保。
现在,数百名供应商仍在“等待”自己的结局,他们公司中有的人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配合收尾工作,等着裁员走人。”
01/
“闪崩”当天还在投流
12月11日下午2点,距离极越ceo夏一平发表内部声明还有2个多小时。
极越某供应商负责人陈诚的手机,正在不时响动,在他和极越采购部门员工共同组建的飞书群里,极越员工正在紧盯最新一批秋装的进度,并不时催促他抓紧生产、抓紧发货。
事实上,陈诚的确很着急。因为这批秋装,自己的其他服装业务被迫暂停了。这直接表现在他福建、江西两座工厂4条生产线变成了极越专线。为此,他还新买了一台压胶机,并以平时两倍的价格,从朋友工厂借来了多位熟练工人。
但这还是不能满足极越对这批衣服的时效要求,极越方面直言,你需要增加到6条产线。为了能够满足极越的需要,陈诚一改此前整批发货的惯例,自己垫付邮资,按日发货。
当天中午,陈诚刚刚从福建工厂返回上海。现在,离2025年春节还有不到50天,一批老的项目需要结款,新的项目需要洽谈。这对已经在上海打拼近20年的他而言是关键的一年。
同一天中午的杭州,自称为极越汽车直播间提供代运营的供应商——浙江星塘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负责人李红星刚刚完成了为极越方面的新一轮投流。和极越的合作,被他视为是公司运营的关键一步。
下午5点左右,正准备去接孩子放学的陈诚接到了自己公司员工的电话。
“极越,原地解散”。
几乎同一时间,北京的一处写字楼里,极越某供应商王磊的办公室突然被下属“闯入”,从他的口中得知了与陈诚一样的消息。
“极越,原地解散”。
陈诚、王磊、李红星蒙了。三个业务没有交叉的供应商在这时不得不站在了一起。更戏剧的是,在之后的极越上海嘉定总部内,从前的竞争对手,变成了维权伙伴。
极越汽车上海嘉定总部(元新闻记者 常诚 摄)
面对“极越闪崩”。每个人的反应也不尽相同。陈诚呆立在路边,王磊则冲出办公室要求员工立刻整理与极越的未确认业务,李红星在其抖音号发布了第一条讨要说法的视频。
但他们心里都有数,钱可能拿不回来了。
从这时开始,陈诚和其他诸多供应商原有的生活轨迹被迫打乱,平静的生活在这时戛然而止。
当陈诚和其他供应商想“拉手刹”时才发现,前期高昂的垫资和仓库中积存的货物、未尽项目形成的巨大惯性,已经让他们来不及刹车。
从福建到上海高速上,新一批为极越定制的冲锋衣已经在路上,这批衣服本应在12月13日在极越位于上海金山区的仓库入库后再发出。最终穿在全国各个门店的极越员工身上,但是现在这批百余件的衣服只能躺在陈诚徐汇区的公司里。在更远的福建、江西工厂里,还有近千件为极越定制的冲锋衣,没来得及制作、发货。
上海虹桥机场里,由王磊公司为极越方面垫资布场的充电桩展位还被摆在那里。那些被王磊他们反反复复打样、不停地在工作群与极越对接的物料被扔在公司地上。“好像我们做的一切突然没有了意义。”
现在,陈诚和其他诸多供应商,被逼进了“悬崖”。
02/
垫资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陈诚多年前就开始和新能源车企打交道,那时的陈诚不会想到,多年后,自己会走到“悬崖”的边缘。
2021年3月2日,极越“前身”集度汽车有限公司”完成注册。也就是在这一年,陈诚通过招投标成为极越的供应商,并一直合作至极越“闪崩”前夕。合作内容主要是为极越提供包括商城服饰、员工服装等商品的定制。
与极越的合作,是陈诚目前最大的单体项目。陈诚当时对它的判断是,稳定的现金流和可以预期借此扩大规模的未来。
20年前,陈诚从江西老家来到上海打拼,并逐步在这里安家“落户”。他的孩子,也通过外地务工子女入学政策,留在上海读书。
事实上,这不是陈诚第一次遭遇因公司“爆雷”而被拖欠款项,但是他都一直挣扎地爬出了泥潭,陈诚后来做了一个总结:“征兆的发现和及时止损。”但是这一次,这个“预警”失效了。
在与极越合作的前三年,陈诚的直观感受是,虽然拖欠的款项事时有发生,但是合作总体平稳。但当时间来到2024年,陈诚发现,随着极越更换了新的财务结算系统,使得款项的结算周期变得越来越长。
但是,陈诚没有在意。
一方面是考虑极越这样的稳定客户比较难得,另一方面是极越一直以来关于“百度与吉利”的宣发给了他信心。今年9月,他从多家供应商中突围,拿下了前述3000多件冲锋夹克的秋装订单,这也是他与极越的最后一个项目。
然而到了11月,陈诚却突然接到了极越方面关于账期延长的口头通知,要求将原定的45天账期变更为6个月,极越方面同时表示,原有的未付账款延续之前的方案,以后新的订单按此执行。(未得到极越方面确认)
但是,陈诚这次没有表态,他决定等最后一批秋装的合同结束,就清理款项,结束与极越的合作。原因在于,按照此前陈诚与极越方面的合作的历史经验来看,一批衣服从下订到极越付款,往往需要3个月,远超约定的45天账期。
此外,垫资导致的现金流紧张,也是陈诚决定放弃与极越合作的主要原因。一件衣服中,面料及辅料和人工是其的主要成本,单件衣服的净利润仅约为8%。随着付款周期的延长,将导致自己的现金流出现断裂的风险。
极越商城
2020中国新能源车渗透率首次突破10%,此后,越来越多的玩家涌入这条赛道。这一年,王磊所在的北京公司,也成为了极越的供应商。对于这家成立于2001年的公司而言,这是与新能源品牌合作后,在国内市场的一场“试水”。
“对我们来说,客户案例是很重要的,极越背靠百度、吉利,也是我们选择的原因”。
与陈诚一样,王磊也与极越签订了年框协议。合作内容包括为为极越提供如新店开业、车友聚会等活动执行的项目。
虽然相较王磊以前接触的传统燃油车业务,极越的结款比较慢,但合作总体比较顺利。王磊对此也非常理解,极越作为新公司,人员各方面新人多,新人要适应公司,估计上手没有那么快。
但是到了2024年,王磊也与陈诚一样,感觉到极越发生了一些变化。
王磊介绍,公司的极越账期是收到发票45天,要经历接单、项目执行完成、结算报告、报价等一系列,在经过审批、核对,这时已经过去了大约两个月的时间。“一般在收到邮件后,与极越在飞书核实确认项目就开始启动了。”
同时,王磊表示,今年起极越每个部门,拆分频繁,部门对接人也很多,款项要看对接人的提交的速度。如果,中途对接人离职,“就比较麻烦了,款项就断掉了。”
因为回款时间,王磊每周都要跟极越沟通。极越每次反馈都表示,时间到了就付。在极越拖欠的3700余万中,最早的一笔可以追溯到去年10月。
在王磊看来,极越这样的全额垫资模式在整个汽车行业不是常态。此前,大部分项目为场地费垫付。
今年10月,王磊垫不动了。前期高昂的垫资,使得王磊的公司现金流频频告急。经过多次催促,极越方最后给出的时间是12月的第一周,王磊当时也觉得没什么问题。“这段时间极越销量增加,门店也越开越多,其实我们当时对极越的信心是很足的。”
03/
供应商准备开始仲裁
12月12日早上8点左右,陈诚带着员工赶到了极越汽车上海嘉定总部,并成功进入了公司,在混乱的人群中见到了夏一平。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入公司园区,但却是他最后一次进入公司大楼。
当天,夏一平面对包括陈诚在内的供应商说,百度和吉利正在讨论解决方案,也希望供应商能够选出代表。但供应商以每个人情况不同,数额太大无法代表个人为由拒绝。夏一平则现场表示,自己会一直在公司。
不得不抱团了。
陈诚和另外几名供应商共同决定,大家轮流值守,在公司不走了。陈诚则被排在第二天。
徐博便是当晚留守的供应商之一,经历过高合“爆雷”的他和陈诚此前都是为极越商城提供精品的供应商,俗称“竞争对手”,但现在他们站在了一起。
这一晚,徐博成功与夏一平见面,并表达了包括可以进出大门、货款结算等方面的诉求。其中,关于进出园区大门的诉求,得到了夏一平的明确同意,并指定专人负责。
12月13日早上8点,在员工的陪同下,熬了一个通宵的徐博等人,站在了园区大门内。门外,陈诚等人正拿着早饭准备交接。他们中间,隔着一个道闸。
意外在徐博踏出道闸后发生了,陈诚等前来交接的供应商被告知,不能进入园区。至此,陈诚只能每天来到门口,在寒风中远远眺望。
供应商“围堵”极越CEO夏一平(供应商供图)
当天下午,李红星和员工开了2个多小时的车,从杭州赶到了极越汽车总部,在相熟员工的帮助下进入了办公区。这一呆就是2天2夜,困了就只能趴在桌子上、蜷缩在沙发上休息。这一天,王磊也从北京赶到了上海,但是她没有机会和夏一平说上话,员工的表达也无可奈何。
时间在一天天过去,对于陈诚、徐博、王磊这些供应商而言,幻想正在破灭。12月11日(第一天),陈诚一度以为这是假消息。12月12日(第二天),陈诚以为,这是营销策略。12月13日至今,他们只能被迫等待。
12月15日,包括李红星、王磊在内的极越供应商无奈之下,发布了一份联合声明,称极越欠付供应商款项近20亿,并要求相关方对供应商欠款承担兜底责任。(未得到极越方面确认)
如今李红星等已经向上海国际经济贸易仲裁委员会递交了材料,准备开始仲裁。“当时跟我们签的合同是仲裁合同,所以不能直接起诉,要先仲裁,基本上所有供应商都是这样,被他们坑了。”
04/
供应商被催款电话“打爆”
12月12日,极越“原地解散”冲上了热搜。
这一天,陈诚接到了自己多家下游供应商的电话,“我们对一下账吧。”几乎同一时间,王磊公司员工的手机和微信被下游供应商打爆。“你们什么时候付钱?”
现在摆在陈诚、王磊、徐博、李红星等供应商面前的问题是,公司的现金流还能撑多久?欠银行的贷款和下游供应商的货款能否结清?还有没有钱给员工过年?自己会不会成为老赖?
据陈诚统计,极越方面涉及自己的欠款大约有200万元,这些都是其自己的垫资,其中包括了由陈诚担保的公司信用贷款。
陈诚所在的服装行业,需要高度灵活的现金流。在他的下游,还有服装加工厂、辅料厂等。在2025年春节前,陈诚必须要将工资和下游供应商的货款结清,否则明年就会面临无人可用、无厂可做的困局。
对于王磊而言,极越拖欠其公司的3700余万带来的副作用已经出现。王磊称,这3700余万垫资,大部分都来自于贷款。接下来他们将直面银行的贷款和下游供应商的催款及员工的工资、社保等问题。
截至发稿前,极越的部分供应商已自发在微信群里接龙登记,金额从数万元到千万元不等,多数集中在百万至千万左右。
极越汽车上海嘉定总部(供应商供图)
无助的情绪也开始在供应商的公司里蔓延。
12月14日,陈诚公司的员工拒绝了他的帮助请求。李红星开始了裁员,极越项目组里的几位员工无奈离职。王磊的公司共有50多名员工,其中有20多人负责极越项目,平均年龄40岁上下,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拖家带口,其中还有一些人是家中的唯一劳动力。据王磊统计,他们其中还有员工个人为极越进行了场地费垫款。
12月14日,记者在徐汇区的一家星巴克里,再次见到了陈诚。他仍然穿着那件为极越定制的冲锋衣。2个小时的采访中,他不时摸着自己的衣袖。
现在,他难掩疲惫。
“我只能说,如果走到最后一步,把房子卖了,还了银行贷款和货款,不成为老赖。”(应请求隐去部分公司名称及姓名,陈诚、王磊、徐博均为化名)
撰稿丨元新闻记者 常诚 徐宏博
编辑|常诚 美编 | 周继龙
校对丨胡威坤
审核 | 一审 梁巍 二审 潘艳刚 三审 杨宇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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