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阅读《汪曾祺全集·小说》有感

〇舟子

“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这句话最早见于《一日禅》，意思是指市井百态、寻常生活最能抚慰世俗之人的心灵。生活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往往这些烟火气，更能触动人心，引发人们的共鸣。

汪老曾说：“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实际用“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来概括他所有的小说，最为妥贴。

老牛拉破车似的踽踽独行，几乎一年多才将这本书啃读完，期间时间分配给其他喜欢的报刊书籍，但更多的光阴却浪费、消耗在翻手机、刷抖音上。现在，十分怀念年轻时那种读书的速度和激情，得到一本好书，可以不分时间地点，哪怕再厚，可以在冒着黑烟的煤油灯下，或微弱晃动15瓦的电灯下一连几天废寝忘食、夜以继日、一鼓作气地读毕。现在读书的条件好了，灯亮了，可看的好书也多了，人却少了过去的单纯、静心和耐心，少了过去读书的热情和兴致，啃不动了。

《汪曾祺全集之3·小说》紧承前面的两卷，以文章发表年度排序，从1984年至1998年，计有68篇，题材和内容可以说灵活多变,丰富多彩。

其中旧时代的民国年间的故人往事、西南联大的校园生活，以及新社会三年生活困难时期农科所的生活、剧团里的人和事等，都在前两集中大量出现过。在这四类中我最喜欢的是《露水》这篇小说。《露水》这文名起得好，“露水”既指自然的“露水”，如文章的第一句就是“露水好大，小轮船的跳板湿了。”突出了人物活动的环境，也是对凄凉氛围的渲染，又暗示了人物“露水夫妻”的关系。小说写了两个为生存而在小轮船上来回卖唱的男女艺人，他们“露水夫妻”，才同居了一个多月，日子刚有起色，男的却得疾病而死，剩下女的埋掉男的后，又孤苦伶仃一人到船上去卖唱。小说中引用并介绍了《枪毙阎瑞生•莲英惊梦》一段，是为了说明卖唱女和《枪毙阎瑞生•莲英惊梦》中的莲英都是悲苦的人物，用莲英的故事来烘托卖唱女的悲剧命运。结尾“露水好大”，既回应文首，是对自然现象的描写，更是对这起悲剧作结。小说不长，两千字小说以最简洁老到的文字写了两个卖唱艺人的悲剧故事，但却不缺温润,令人感觉到悲剧意蕴的轻盈与柔性，也越发感到悲剧意蕴的氤氲浓重。故事单纯，意喻隽永，悲情让人难忘，是汪老小说中精品的精品。

而故事新编（改写故事）、“文革”悲剧、现代爱情三类却是前两集小说中没写或少写的。所以我着重概貌介绍这三类。

一是故事新编。汪老改写故事，就是要创新，使其具有现代意识。这一点在他的后记中有详细说明，他改写故事遵循了“小改而大动”的原则，“小改”即尽量小的改动原文的情节，所谓“大动”，即改变原文的思想内容，甚至是颠覆式的改造，在原故事里注入现代思想内涵。比如《公治长》（292字）一文，公治长懂鸟语，受乌鸦调戏使坏，挨了一顿打，长了记性，再也不说自己懂鸟语了。懂鸟语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是真懂鸟语而招致挨打吗？还是公治长见利忘义，吃了苦头，才由懂到不懂，令人深思。至于汪老做实验改写的的故事，在效果上是否达到了他自己或别人认可的状态和效果，不好说，但他身上这种活到老、写到老、创新到老的精神却尤其令人称道。

二是写“文革”的悲剧。这其中又分两小类，其一是写“文革”发生的事；其二写“文革”时剧团里的一些“文革爬虫”“跳梁小丑”。前一类令人难忘的是《八月骄阳》，这是汪老很特别的一篇小说，通过小说写著名作家老舍投湖自尽的事。文章没直接写，而是通过几个常到太平湖（全天候开放）溜早玩鸟的人的见闻和对话，从不同角度把这件事的过程大致描摹出来，其中写到看门的张百顺一早就看到那个人（老舍）来了坐在湖边椅子上，两眼发直，呆望着湖水。张百顺把摸的螺蛳送回家，回来，那个人还坐在长椅上。张百顺回家吃了中午饭，回来，那人还坐在那。天黑了，那人还坐在那……第二天天一亮，是练功的刘宝利最先发现投湖的人，并叫了两个打鱼的人把尸首捞起来，接着让人报了警。亲眼所见的顾止庵说，这人想死的心是铁了的，他死时是下了很大的勇气的。题目看似一般，但却蕴含深意，八月骄阳，骄阳似火，炙烤着大地和人间所有的一切。后一类文章比较多，最典型的《当代野人（二题）》，此文写某些唱戏没什么能耐的小配角，乘“文革”之机往上爬，却往往整出许多闹剧和笑话。不止于此，还写了这些人的阴暗心理，借整别人来抬高自己，或者报复别人。证明“文革”就是人整人，借机寻衅报复他人的闹剧。此文中虞世荣便是此人。而申无镇、叶德麟、靳元戎不同的为人处世态度却和他们寿命的长短有关，这也算是汪老的独特发现。我很喜欢汪老的“当代野人”系列小说，我认为这是他新时期重新抄笔写就的最有价值、最有意义和最独特的一类小说。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和记忆加以延伸，把“文革”闹剧中各类跳梁小丑的画皮揭开来，用漫画的笔调活灵活现地画出来，永远地留在书中，钉在耻辱柱上，完成了许多人因各种条条框框想记录、展示“文革”闹剧而不能的遗愿，这是他的壮举，也是他的精明，也是宝贵的遗产和珍稀的资料。

第三是写现代爱情的。汪老旧时代的爱情故事没少写，许多还是名篇，如《受戒》《大淖记事》等。但写现代爱情的比较少，《毋忘我》便是其中的一则短小说。徐立和吕爱是一对玉人，男才女貌，穿戴很讲究，感情也很好。可是不久吕爱就病故了，徐立忘不了这段感情，就花高价买了个骨灰盒将吕爱的骨灰装在里面，放在写字台的重要位置上。接着徐立又有了女朋友林茜且很快要结婚，林茜买了唐三彩骆驼取代了骨灰盒，骨灰盒被徐立放在了阳台的一角。再后来搬家，什么都搬走了，唯独忘了骨灰盒。这个故事说明平时所谓的情深意浓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一旦一方不幸离世，另一方的人淡忘之快，是让人目瞪口呆的，甚至于有凄凉的人生况味。题目《毋忘我》成了辛辣的反讽。

读汪老的小说，印象深刻的东西很多，给我们以文学启示地方也不少，下面试列举六点读书心得和收获。

首先是他和他的老师沈从文在写作风格上一脉相承（汪是沈的入室弟子和得意门生），比如沈的《边城》和汪的《受戒》，他们写得都是浑然天成的乡土美，塑造的都是桃源式的理想世界。展现至纯至真的人性美和纯朴的民风，《边城》中翠翠的善良、纯真、懂事而坚贞；《受戒》英子一家男耕女织，健康和睦，无忧无虑。还写了如诗如画的情爱美，如《边城》写了船老大的两个儿子同时爱上了小翠，两兄弟为了互相成全，相互谦让，最后酿成了悲剧，让原本完美的爱情破碎；《受戒》中却写了小和尚明海与小英子之间纯真的初恋爱情。师生的作品都淡化和过滤了时代和社会背景，给人以质朴、天然、清澈的感觉，但汪在沈的基础上又有创新和发展，《边城》是出世的世外桃源，具有强烈的湘西地域色彩，充满少数民族风味，是作者向往的理想世界。而《受戒》是入世的桃花源，有苏北地域风情，是一个充满浓郁烟火气的世俗世界。

第二，汪老的小说是源于生活、贴近生活，关注着生活中的点滴，关注着人间烟火，是在真实生活的基础上选择、提炼，然后升华成经典作品的。汪老在创作谈里说“我的小说写的都是普通人，平常事。因为我对这些人事熟悉。”“我很同意一位法国心理学家的话：所谓想象，其实不过是记忆的重现与复合。完全没有见过的东西，是无从凭空想象的。”“想象和虚构的来源，还是生活。一是生活的积累，二是长时期的对生活的思考。”这些话足以说明生活对他写作的重要，“要贴到人物写”便是他自我诠释的写作观。

第三是汪老对生活的观察和捕捉。在汪曾祺的世界里，生活处处都荡漾着情趣，生活处处都蕴含着诗意。他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真趣味，通过对生活的深入观察和感悟,传达出了自己对人生的独特理解。在汪曾祺的作品中,他一直试图寻找真实的生活之路。汪曾祺曾说,真正用自己的眼睛观察到的印象是不易忘记的,要养成一种习惯,时时观察生活,并把自己的印象用清晰的明确的语言表达出来。

第四，汪老的作品语言简约、含蓄、高雅又通俗，有一股扑面而来的清新之风，他的文字耐读、经得起咀嚼。他的语言既有浓厚的人间烟火气息，又有中国文人一直追寻的雅趣和义理，这才铸成了他作品中独特的语言风格。语言不仅仅是给小说披上了一层外衣，更重要的是通过语言传达出作者对于人物的思考。他的小说几乎每一句话，甚至可以很多词语，都经过反复推敲和慎重选择才定下来。汪老最有名的一句话就是“写小说就是写语言”。

第五，读汪老的小说我还有个发现，读其他作家的一些文集，文章只能看几篇，看多就就发现风格固化,面目雷同,表达手法也了无新意。可读汪老的作品却不同，几乎篇篇有创新，有变化，就仿佛走进一个五彩缤纷、芬芳馥郁、曲径通幽的大花园，美不胜收，让人流连忘返。

最后，汪老的小说几乎都是中短篇，无长篇。他最长的小说《大淖记事》17000字左右，本集中汪老的小说《熟人》仅140字，大约是他最短的小说了，也算是大作家写小文章矣！汪老的小说虽短，但大多是经典之作，经得起时间考验，也经得起反复阅读和品味。可如今的文学刊物和网络小说，少则三五千上万字，多者上百万，甚至几百万字，有越写越长的趋势，似乎文章越长，才越厚重越有内涵。实则文学作品无长短之分，无论是73万多字的《红楼梦》，还是汪老仅140字的小说《熟人》，都是文学的瑰宝,只要是经典和精品，就会有读者，就会能流传后世并产生长远而深刻的影响。

（作者系宁强县教研室退休教师，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