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纪念】身体到不了的地方,让心灵抵达——海子《遥远的路程》赏析|郑刚

文摘   2024-03-26 22:45   陕西  



遥远的路程

〇海子

雨水中出现了平原上的麦子

这些雨水中的景色有些陌生

天已黑了,下着雨

我坐在水上给你写信



1989

1.22







文学是对语言的淘洗,任何文学都要通过语言来呈现,但文学并没有因此成为语言的奴仆,反而在对语言的筛选组合中,探索语言的边界,推动语言发展。

在所有的文学样式中,诗歌是冲在最前面的,以其精粹的形式,不断挣脱语言规则的束缚,开拓出更多的表现可能。这一点,在杰出的诗人那里,表现得最为明显。

“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去建筑祖国的语言。”(海子《祖国(或以梦为马)》)海子不仅对诗歌之于祖国语言的关系有清晰的认知,还自觉承担了改造祖国语言的使命。当诗人用敏感脆弱的双脚行走在语言的大地上时,语言带来的幸福和伤痛都强于常人。而他的诗又成为大地的一部分,让所有后来要从事文学,甚或是要用语言进行表达的每个人,都要走过他铺的路。而这就像“刀口”,划破的是麻木的心灵,那些后来者如果获得诗人一样的伤痛,同样也就能感受诗人一样的幸福。

在读这首短短的《遥远的路程》时,我就感受到了这种伤痛和幸福。

诗歌的题目往往是解读诗歌的一把钥匙,在这首诗中,“遥远的路程”,“路程”包含着起点、过程和终点三个要素,而“遥远的”作为定语,则强调过程的漫长和艰辛。

那么诗人是处于路程的哪个阶段呢?就需要进一步阅读诗句了。

雨水中出现了平原上的麦子/这些雨水中的景色有些陌生”,从这两句诗可以看出,诗人是在行进的路上。是“雨水”而不是“雨”,突出雨之大,蓄积在地面上构成一种镜面似的反射,映照出平原上的麦子。而诗人一直非常熟悉的,在他的诗歌中一再出现的“麦子”也有些“陌生”。这种陌生,既是由于外在的艰难环境造成的,也反映出诗人彷徨犹疑的心境。

天已黑了,下着雨”,根据一般思维规律,这句诗应该放在最前面,即“天已黑了,下着雨/雨水中出现了平原上的麦子/这些雨水中的景色有些陌生”。任何一个判断在表述时,必然隐藏着对相反判断的表述。“下雨”对应的是“天晴”,“天黑”对应的是“天亮”。如果把这些省略的信息补足,我们就能感受到诗人为了抵达目的地,从白天走到黑夜,从天晴走到下雨,这一路的艰辛。从而让读者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了路程的“遥远”。

而正是由于将“天已黑了,下着雨”,放在“雨水中出现了平原上的麦子/这些雨水中的景色有些陌生”这两句诗的后面,我们才进一步看到诗人长途跋涉,无暇顾及周边的风景,直到下雨,雨水倒映出平原上的麦子,诗人这才停下匆匆的脚步,先用定格的镜头,审视着路面,然后才将镜头缓慢移动,从整体上感知身处的环境,“天已黑了”,还“下着雨”。

这时,还在路上的诗人,不得不停下来,天已黑还下着雨,继续赶路非常困难,而前路又那么遥远,该怎么办呢?

这时,诗人拿出纸和笔,“我坐在水上给你写信”。原来,“你”就是遥远路程的终点,“我”和“你”之间隔着遥远的路程,这也正是诗人不停跋涉的原因。

路程被恶劣的天气阻隔,更被任何人都不能改变的“黑夜”阻隔。很多人可能会因此产生一种“怨念”,或者被悲观绝望笼罩,进而甚至放弃目标,得过且过。

但诗人却用了另一种方式抵达,当身体抵达不了时,书信可以抵达,书信抵达不了时,心灵可以抵达。这绝不是阿Q式的自欺欺人,而是在行动受挫时的乐观,体现着灵活机动的应变能力。古往今来,信息传递的速度都快于一般人前行的速度。在古代,书信连接着远隔千里人们的情感;在今天,手机等终端也能让我们隔着屏幕相见。当然,“书信”是中国古典文学中最经典的意象之一,它在承载信息的同时,还承载着写信时人的各种言语之外的信息,以及路程中的曲折和颠沛。正如一句古词,“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见字如面的深意就在于此。

此刻,诗人坐在水上给远方的人写信,那么信上必然也就包含着长途奔波和此刻下雨、天黑等言语之外的信息。而这些信息也让书信变得格外珍贵。

事实上,现实中的我们不太可能坐在水里写信,除了雨水造成身体不适的原因外,还有书写必然要求的较为干燥的环境。所以,这里“坐在水里”并不是实指,而对内在心理和情绪的形象化呈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一直是人类的困境,但中国人用了一种迂回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即“立象以尽意”。既然情感在传递过程中,难免遗失或变形,那就物象包裹情感,然后把物象交给对方。对方收到物象后,通过文化密码和共同的经历等将意象打开,就能体悟到鲜活的情感。最为可贵的是,即使我们不能把所有的信息都从物象中提取出来,但物象本身始终完整,从而给了我们反复提取的可能。在这一过程中,接受信息的人不是处于被动地位,而是在主动建构,这也让物象始终具有生命力,只要打开,总能有新的发现。

这让我想起来徐志摩的著名短诗《沙扬娜拉》,徐志摩抓住了与日本女郎分别时,女郎弯腰说“再见”的镜头,将女郎的美形象化,“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莲花本就生长于水中,但诗人为了凸显女郎的温润灵秀,再加一个“水”字进行强调,莲花在凉风中摇曳,既写出了日本女郎美丽、芬芳的外在特性,还写出了她的高洁和清雅,而“凉风”又让美丽的女郎笼上了离别的忧伤,这显然是对诗人的爱恋和不舍。但这种爱恋和不舍,还没来得及明言,分别之时也不便明言,便只能通过一声声“再见”和“珍重”来传达了,凝聚在面庞成了水莲花的“娇羞”。可以说,正是徐志摩通过“水莲花”和“凉风”这一组意象,使那一刹那成为美好的永恒。

海子在这首诗中,也用了同样的技巧,“我坐在水上给你写信能唤醒人相关的身体记忆,坐在黑夜的雨水中,外界的潮湿,脚下的泥泞,身体的冰冷,眼前的昏暗,等等,都指向内心的凄冷、悲伤和无助。但“写信”这一行为却有着西西弗斯般的执着和坚韧,尽管“你”不在身边,但通过写信让“你”在场,并且成为黑暗凄冷环境中的明亮和温暖,从而激发出继续前行的动力。
所以,“写”是另一种行走的方式,是脚步的延续。或者,也可以说,在抵达“你”的遥远的路程上,行走也是一种书写。

(郑刚,80后,宁强大安人,现供职于西安某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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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1964年3月24日—1989年3月26日),原名查海生,出生于安徽省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当代诗人。海子在农村长大,1979年15岁时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1982年大学期间开始诗歌创作,1983年自北大毕业后分配至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工作,1989年3月26日在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年仅25岁。
海子1983年自北京大学毕业后分配至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工作,1984年创作成名作《亚洲铜》和《阿尔的太阳》,第一次使用“海子”作为笔名。从1982年至1989年不到7年的时间里,海子创作了近200万字的作品,出版了《土地》《海子、骆一禾作品集》《海子的诗》和《海子诗全编》等等。
在诗人生命里,从1984年的《亚洲铜》到1989年3月14日的最后一首诗《春天,十个海子》,海子创造了近200万字的诗歌、诗剧、小说、论文和札记。比较著名的有《亚洲铜》《麦地》《以梦为马》《黑夜的献诗——献给黑夜的女儿》等。学者朱大可“海子的死”意味着海子从诗歌艺术向行动艺术的急速飞跃。经过精心的天才策划,他在自杀中完成了其最纯粹的生命言说和最后的伟大诗篇,或者说,完成了他的死亡歌谣和死亡绝唱。


责任编辑:王化斌  苏晓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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