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每逢佳节倍思亲|刘红霞(“书香年味·美丽宁强”征文·十九)
文摘
文化
2024-02-28 12:03
陕西
蓝悠悠的天空,灰褐色调的群山,明晃晃的太阳轻抚大地,几痕电线将小河两岸贯连。远远近近的山坳、垭豁里不时传来一阵阵鞭炮炸响的声音,那是人们都要赶在年三十的团圆饭上桌前,先去给先人烧纸钱,祈愿逝去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也能安享过年。一大早,我们便备齐了上坟必须的物件儿,几个小辈同路一一缅怀先祖。经过一段杂草丛生的斜坡路,我们来到的是爷爷的坟前,因为长时间无人从此经过,周围的荒草虽已枯黄却仍倔强地攀援在坟头,匍匐在拜台上,让人无处下脚。我们赶紧用镰刀、木棒等工具将杂草清理干净,然后点香蜡、烧纸钱、倒酒、献肉、磕头、燃放鞭炮。看着半坡上的坟头和袅袅升腾的烟雾,不由得往事又开始在脑海铺陈。艰难岁月的孩子总是对食物记忆犹新,也总是容易把吃的和人事相关联。想到爷爷,便想到每年大年初一的第一顿饭——油渣子葱花馅儿抄手。油渣子是熬猪油后剩下的肉渣,有多种解馋的吃法,在我家,它是包抄手时鲜肉的完美平替。等第一锅抄手出锅,拜年的第一拨客人也就到家了,他们通常都是爷爷的徒弟们。招呼他们围着火垅子坐下,旁边的四方桌上摆上萝卜丝、豆豉、糟豆腐等几样小菜,就着端在手里的抄手,边吃边和爷爷叙叙家常,这便是对客人最朴素的招待方式。爷爷的这些徒弟们似乎也习惯了每年来我家吃油渣子抄手,因为他们放下碗筷时总是显得心满意足的样子,爷爷婆婆还免不了几次三番劝他们多吃两个。我特别纳闷,从不知道爷爷有什么绝活,怎么会有这么些徒弟的呢?长大一些才知道,如果用今天的时髦语言来说,当年爷爷属于全能型农民、斜杠青年,会烧瓦、会打土墙、会做木工、会打手磨子、会打猎,还会些点木耳、香菇的创收益的技术。这些徒弟都曾经跟着他学习过一项或多项手艺,即便后来也没什么成就,却对师傅尊敬有加,凡年节必登门拜访。而爷爷凭借着他的手艺和不怕吃苦的精神,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就成了十里八村第一批万元户,也被村里人戏称为“员外”。几十年过去了,我仍然清楚的记得小时候逢变天时全家抢收瓦桶子(瓦片毛坯)的情景,和老舍先生写的《养花》一模一样。几十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当年一些生意人从我家收走一大袋一大袋的木耳香菇后,爷爷数票子时喜悦的表情。几十年过去了,我还记得爷爷的徒弟们围在火垅子旁吃抄手的情景。爷爷的能干和他从小受到的磨难密切相关。他九岁时亲生母亲就去世了,跟着家徒四壁仍放不下打牌的太爷,后来又经常遭受后妈的虐待,不得不从小就要学会自己刨生活,因而掌握了多种劳动技能。后来他自己当家做主,手上有了较多的余钱,却始终保持着勤俭持家的本色,一分钱掰成两半用,已经成为刻在他骨子里的习惯。只是每次有大笔收入时,才会略微庆祝一下,而乡下人家庆祝的方式当然是吃肉。如果是夏天,爷爷就会双手背背后,晃晃悠悠上街割上两三斤新鲜猪肉,回来吩咐婆婆做上一大盆黄瓜炒肉。全家八口人围坐一桌,在说笑声中享受着黄瓜的清香、五花肉的鲜香、菜汤和着白米饭的醇香,这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算得上是饕餮盛宴了。如果是冬天,爷爷便会背着两把火枪(后来已按政策上缴)到后山林去转转,要么带回一两只野兔,要么带回几只不知名的鸟雀。然后在婆婆的一番操作下,端上桌的就是一大盘炒的香喷喷、油滋滋的肉沫,也辨不清是什么肉,就是觉得那香味不断冲击着味蕾,在唇齿间留下终生难忘的美味。那时候也不过问:为什么是肉沫,而不是肉块?现在想来,也许是人口众多的家庭,肉沫才更有让每个人都品尝到的机会吧。当我们津津有味挑着肉沫往嘴里送的时候,爷爷通常吃上几口就笑眯眯地端着碗退到火垅旁,把席位让给我们,任一群女孩的欢笑声在屋内盘旋,再绕过房梁门框飞出瓦房。如果说爷爷小时候生活的艰难、缺亲少爱的苦痛,最终靠自己的努力获得了弥补的话,那么他中老年时期的隐痛怕是跟了他一辈子了。这隐痛便是膝下无子,养了五个孩子,最大的和最小的年龄相差十六岁,却都是齐刷刷的女孩。这在当时的农村是让人戳脊梁骨的事,任你家财万贯,却没个传香火的,只能靠别人的儿子,你还能傲气个啥呢?等到作为家中老大的母亲招婿成婚,头胎是女儿,冒着违背计划生育政策的风险生下的二胎还是个女孩。爷爷作为一窝窝女孩家庭的大家长,家风家教必然是严苛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外出打工已成为热潮,回乡妹的时髦装扮和一些风言风语也时有耳闻。爷爷曾板着脸告诫面前的一堆女孩:不准搽胭脂抹粉,把眉毛弄得像毛虫,把嘴巴涂得像吃了尸娃子,要是谁在外做了什么丢底卖现的事(丑事),小心老子把你打得梭地走,让你这辈子再也出不去……那时候我虽然年龄还很小,仍能感觉出话里的严厉味道,自然乖乖保持着惯有的朴素本分至今。时光飞逝中,这群女孩转眼都已长大,成家立业,像蒲公英一样四散飘落,老宅又只剩下了爷爷婆婆独守。大年初一的油渣子抄手早已变成了鲜肉馅的,拜年的徒弟依旧来,但哪怕只煮一小锅仍然吃不完。再炒一盘黄瓜炒肉,也只有两双筷子夹几片下饭。屋内没有了吵闹,也没有了欢笑,甚至连供养了我们几十年的水井仿佛也渐渐老了,只剩下了半坑水。可能在无数个深夜,爷爷都会因没有一男半子而黯然神伤吧,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他的内心一定是落寞的吧!要强的爷爷发家致富的秘诀是一生勤劳,转化烦恼的方式就是日夜操劳,即便在晚年时期也没有停下来。庄稼住不动了,爬坡上坎不行了,屋后的几眼瓦窑早已被填埋,香菇木耳也没有往常值钱了,他手上的棺材本儿应该也已经攒够了,可是,他却是天生闲不住的。不知道那个瘦削的老头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劲头,他又将目光投向了门前的几块方田,研究起了种西瓜。选种子、育苗、铺薄膜、松土、施肥、除草、剪枝,包括在瓜田里搭个简易窝棚晚上看瓜,颇有几分鲁迅先生笔下闰土看瓜的意境。几番操作下来,年逾六十的他竟然真的成了村子里第一个种出西瓜的人。每逢赶集,便早早摘下两背篼瓜,背到镇上街头售卖,任汗流浃背,却不觉疲倦。来往认识他的人都竖起大拇指夸赞“刘哥,行啊!”他腼腆笑笑,回一句“面朝黄土背朝天,全靠老天爷赏饭”。辛苦的劳作,自然也是换来了不错的收入,后来的几年,爷爷不仅在自己的田里种上了西瓜,还承包了一些他认为土壤、光照不错的田块扩大种植面积,辛苦程度也自然不言而喻。那时我已外出工作,成家有了孩子。每年暑假都要接到爷爷托母亲打来的几个电话,都是催促我带孩子回去吃西瓜的。看着重孙孙吃自己种的西瓜,应该也是人生的一种满足吧。在看见爷爷种西瓜获得了一些效益之后,村子里也有几家跟着种了起来,每每他们来问种瓜的门道,爷爷也从不遮掩,总是如实相告。用他的话说,钱财都是天注定,该是你的,别人拿不去,不该你的,你也留不住。当然,种瓜人数的增多也必然带来了卖瓜行情的变化。随着年事的增高,爷爷也说过几次“明年再也不种了”的话,可是到了第二年,又忍不住早早育种,比拼谁的西瓜先进入市场,谁就能挣到当年的第一桶金。真正让他停下来不再种瓜的原因是他真的老了,病情越来越重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十一二岁开始跟着师傅打石磨,吸入了大量粉尘,肺不好,严重的支气管炎伴随了他一生。青壮年时期,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常年的饥饿状态,让他失去了健康的体质。中老年时期,仍不停奔波,加上家庭变故的接连打击,疾病的来袭,让他终于撑不住了……他倒在了病床上,咳嗽的上气不接下气,疼痛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吃不下任何东西,到最后只剩下眼窝深陷、皮包骨头,所谓的风烛残年、油尽灯枯大概就是他走前的样子吧。追思叙话时,颇具威望的村支书评价他勤劳、朴实、热心、能吃苦、有经济头脑,几位年长者忍不住抹眼泪,喃喃道“真是个好人……”在挥锹埋土、垒砌坟头时大家都特别卖力,甚至有人说“我们队上多少年都没砌过这么规整的坟头了,充分说明刘哥的人品好呀!”再见这坟头便是每年的年终岁尾扫墓时了。一年又一年,原本入山的便道路已经被荒草掩盖,甚至整片坡地的地势在斗转星移中都已经有了肉眼可见的变化,但唯一不变的就是对他深深的思念。在吃某一道熟悉的菜品时,在看到某一个相似的背影时,在听到某一句雷同的话语时,在经过某一处人生的岔路口时,在遇到一个个节日时,都会想到那个老人,我的爷爷。你在另一平行时空还好吗?托清风白云为你捎去快乐安康!
乡音守望·局部(版画) 张思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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