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逆行(节选)
〇袁凌
(转自:2024年第2期《长江文艺》)
汉水的源头其实一直是个谜。地质学界有一种说法,古代汉水比现在长得多,发源于甘肃天水,那边也有一座嶓冢山,一条西汉水,这也是汉中今天看来位于汉水上游,却要起这个名字的原因。以后由于汉代初年的一场大地震,造成山崩阻断了东向河道,从前的汉水上游下泄注入嘉陵江,成为今天嘉陵江的上游。以后人们又把宁强县的这座小山叫作嶓冢山,把这里的山间泉水作为源头,现在看来其实颇不自然。因此又有了以南源玉带河、北源黑河为源头的各种说法,而在百度地图上,则将中源漾水往“五丁开山”金牛道方向的回环径流作为正源。
为了解惑,我们从嶓冢山间下来,先往西去了汉江和嘉陵江的分水岭凤飞岭,发现确实很低矮,不像是两条大江之间的天然阻碍,更近于后来形成的。然后我们又顺着百度地图上的汉水前行,曲折回旋几十公里,一直走到没有公路的山间小径,步行探寻。地图上虽然标为汉江,眼前却早已收束为涓涓溪流,一步即可跨越,溪流又分岔为更细的支流。我们小心选择跟随地图标注的那条,一直往前走到深山草地,溪流成为一片草丛中的沁水,无从继续追寻,只有作罢。一路上遇到了好几种家乡野果,譬如通红开衩的裤裆莓。我让伙伴们尝试,他们起初怕有毒,后来终于小心翼翼地品尝了,惊异入口的酸甜,甜中又有一丝苦味。后来婉莹查知裤裆莓的学名叫郁香忍冬,或许,这正是汉水身世的气息,芳香又隐忍。
十天的探寻旅程结束后,我们最后在北京见到罗新,他的说法是,并没有真正的源头一说。因为源头那一滴是汉水吗?并不能算是,以后更多的水才是。我小时候家门前电线上悬垂滑行的一滴水珠也是,只要它最后汇入了汉水。也不能说是流到了汉口的水才算是汉水,途中蒸发掉用掉分走的都是。而在今天,汉水的很大一部分流向了北方,最终流进了北京和天津的市政管道,以至水龙头,它们算不算汉水?
这种疑问,我在丹江口南水北调渠首时就产生了。那天从丹江口大坝开车几十公里去到陶岔分水口,看着铁栅栏隔开的渠道里库水奔涌而出,还带着波浪的气势和瓦蓝碧绿的明澈,因为过于透明还显出一丝底色的鹅黄。这显然还是汉江的水,但在过于平直的渠道中一直奔向北方,有点像是进入了游泳池,它还是一条有生命的江河吗,还是仅仅是被隔离和输送的资源?
让我遗憾的也许只是,在调水干渠穿城而过的焦作,在南水入京第一站大宁水库,在北京和天津的无数家庭厨房和洗澡间,在水质变得清澈的北海和后海,多数人还不知道汉水的名字,不知道他们饮用和领受着的所谓“南水”,是汉水。当我向大宁水库保安提出“汉江”时,他纠正说:“不是的,来自长江。”
当然,他们更不知道汉水北调背后的近80万移民,无数停止了洄游的鱼类,还有那些失业的纤夫、水手和渔民。我希望他们读到我的书,有天也会面对水龙头珍贵流下的一滴,忽然若有所思,想到去了解和探寻一条母亲河的身世。
【作者简介】袁凌,1973年生。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著名作家、特稿记者、媒体人,腾讯书院文学奖2015年度非虚构作家,《新京报》2017年度致敬作家,单向街2019年度青年作家。其作品曾获2012、2013腾讯年度特稿和调查报道奖,南方传媒研究两届年度致敬,入选三届《收获》文学排行榜,入选两届豆瓣年度好书、新浪十大好书及华文十大好书等。已出版《青苔不会消失》《我的九十九次死亡》《寂静的孩子》《生死课》《记忆之城》等。
责任编辑:王化斌 苏晓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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