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
作为一种传统，自由主义反映了对个人主义的不同程度的承诺。然而，毫无疑问，美国流行的自由主义思想大体上是强烈的个人主义的：美国人不仅倾向于道德和政治个人主义，而且倾向于比其他地方的自由主义者更深入和毫无保留地接受认识论、社会和经济个人主义。社会个人主义在美国尤为突出：正如我们在本书中所看到的，美国人倾向于将自己的社会视为，或者骄傲地视为，一个由个人组成的优绩统治的联合，每个人都对自己的命运负责。
美国个人主义的根源：杰克逊时代的政治神话
作者: 亚历克斯·扎卡拉斯 出版社: 东方出版中心 出版时间: 2024-4
与美国政治思想密切相关的“个人主义”一词有许多不同的含义。尽管历史学家很少仔细定义这个词，但他们发现他们使用多样的形容词来作界定。读者发现这个概念领域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选择，包括经济个人主义、企业家个人主义、所有权个人主义、杰斐逊个人主义、原子化个人主义、自由主义个人主义，粗犷个人主义、竞争性个人主义、表达性个人主义、浪漫主义个人主义和精神个人主义等等。本文区分了这一术语的五种不同含义，历史学家有时会将其中的一种应用于美国政治思想，事实上，每一次应用都以重要的方式塑造了它们。下面的每一小节都用粗略的笔触勾勒概念含义，每一小节还包括一个著名历史学家用法的简短示例。最后一小节讲述了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之间的关系，这一关系被认为是政治思想中的传统。
道德个人主义
道德个人主义主张“个人的最高和内在价值或尊严”。它反对道德集体主义，后者将道德价值的最终来源定位于集体实体：机构、文化、亲属团体、社会、国家。道德个人主义者认为，这些实体的道德价值完全来源于构成它们或被它们所触及的个人。在西方思想观念中，道德个人主义通常带有平等主义的含义：其倡导者认为不仅仅是国王和贵族，普通人也具有道德上的重要特征，这使他们有权获得平等的道德尊重。这种平等主义的道德个人主义是基督教和启蒙道德的核心。
丹尼尔·沃克·豪（Daniel Walker Howe）在《创造美国的自我》（Make the American Self）一书中探讨了道德个人主义在18世纪和19世纪美国的广泛传播。他写道：“这本书叙述了这个故事的一部分，即对所谓个人主义的接纳，相信普通的男人和女人有自己的尊严和价值，相信他们足够值得信任，可以在生活中获得一定程度的自主权。”事实上，他的定义包含了两种不同的观点。除了道德个人主义的基本内容外，豪还坚信，允许每个人对自己的生活有一定的掌控权，才是最尊重人的尊严。尽管第二种想法不一定是第一种想法的产物，但到19世纪末，这两种想法几乎已经密不可分了。
认识论（或智力）个人主义
认识论个人主义认为（成人）个人主义应该通过使用自己的能力、自己的理性、直觉或观察力来寻求知识，主要包括宗教、道德和政治知识。特别是在这些领域，它敦促个人做出自己的决定，而不是服从他人的权威。例如，它反对教区居民应该服从神职人员的道德和精神权威，或者政治主体应该服从道德精英的道德和政治权威的观点。历史学家经常在新教改革及其多样的知识遗产的背景下强调认识论个人主义。例如，威廉·麦克洛林（William McLoughlin）在其两卷本的新英格兰异见宗教史中指出：“1775年后，宗教中个人判断至上的激进宗教改革教义与高等法律高于任何教会或国家宪法的民主理念相结合。它们最终产生了主导19世纪美国生活的反制度个人主义。”“高等法律”指的是合法政府应该遵守某些普遍的道德原则或自然法则，所有人都可以通过理性或良知获知这些原则或法则。它邀请公民自行判断他们的政府是否公正甚至合法。麦克洛林写道，在政治和灵魂问题上，19世纪的美国人开始相信个人应该为自己作判断。
政治个人主义
“政治个人主义”一词可以用来表示两种不同的观念：第一，政治的最高目的是保护或加强个人自由；第二，所有合法的政治权威都来自个人的同意。两者都能在《独立宣言》中找到简洁的表述，《独立宣言》宣称，政府的成立是为了保障个人权利，而政府的“公正权力来自被统治者的同意”。我们在这里关注的是这些意义中的第一个：政治个人主义者认为，政府的存在主要是为了保护个人免受伤害，并增加他们有意义的可选择的选项范围，以便他们能够追求反映自己信念和愿望的生活。美国政治思想历史学家经常使用包含这一意义的“个人主义”概念。例如，克林顿·罗西特（Clinton Rossiter）就美国政治思想的要旨进行了广泛的阐述，他写道：“我们信仰的核心是个人主义。‘国家是为人而生的，而不是人为国家而生的’，这是美国人用以驱除威权主义邪气的神奇公式。”对罗西特来说，这种信念表达着这样一种观念：国家的存在首先是为了维护个人自由。
社会个人主义
社会作为一个由不平等但相互依存的部分组成的有机整体的理念一直延续到19世纪。例如，许多联邦主义精英相信一种基本上等级分明的社会秩序，在这种秩序中，个人扮演着他们指定的角色。相比之下，社会个人主义认为，社会凝聚力可以，也应该通过自主个体的自愿合作而产生。这里包含了两个不同的看法。首先，社会是一个自治个体的集合，而不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或是一个互补的秩序或社会地位的等级体系。其次，社会应该尽可能地通过自由和自愿的合作而不是通过胁迫结合在一起。当乔伊斯·阿普尔比（Joyce Appleby）使用“个人主义”一词时，她泛指的是在18世纪和19世纪早期出现的“作为理想类型的……自主个体”。社会个人主义是这一发展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写道，18世纪90年代兴起的杰斐逊主义意识形态设想了“在扩大自由交流和自由探究的范围的同时，自主的个人通过自由发挥自然的和谐力量努力照顾自己的利益”。
经济个人主义
虽然经济个人主义是社会个人主义的一个子集，但它对现代生活形态的强大影响使其值得单独讨论。经济个人主义认为，经济决策主要是由追求自身利益的个人做出的，他们决定生产什么以及生产多少。经济个人主义者还认为，竞争而不是胁迫是约束和组织经济生活的最佳方式。自由放任的经济理论是经济个人主义的一种绝不妥协的表现，它坚持认为，国家尽可能避免干预市场交易。当历史学家将“个人主义”一词应用于美国历史时，他们通常指的是这些经济价值观和信仰中的一些或全部。有些人将其简单地用作对获取私利的颂扬。理查德·霍夫施塔特（Richard Hofstadt）及其他人则给出了一些更窄的定义。霍夫施塔特总结了“美国经济个人主义哲学”，提出了以下承诺清单：“私人财产的神圣性，个人处置和投资财产的权利，机会的价值，以及在广泛的法律范围内自我利益和自我主张向有益的社会秩序的自然演变。”他称这些为贯穿美国所有（主流）政治意识形态的“中心信仰的主要信条”。
尽管这本书触及了所有五种个人主义形式，但它对其中两种形式给予了首要的重视。在第2章中，个人主义被定义为这样一种信念，即美国现在是而且应该是（1）致力于扩大私人自由的政体，（2）一个个人对自己的命运负责的优绩社会。
我们现在可以看到，这个定义将政治个人主义与社会个人主义的优绩主义结合起来。这两个基本思想贯穿了所有三个基本神话，并将美国政治思想的发展一直引向个人主义的方向。
然而，我们也看到，这两种形式的个人主义往往属于包括其他三种或全部的个人主义的思想集群。例如，美国人通常认为，政治个人主义以道德个人主义为前提。洛克和《独立宣言》都肯定了这种联系，我们很少发现这种联系在美国政治传统中受到挑战。同时，这里探讨的所有三个基本神话都将政治和社会个人主义与认识论个人主义结合起来：所有这些神话都将个人在公开和私下作出自己判断的能力神话化，并视为个人自由含义的一部分。最后，美国的社会个人主义通常以经济个人主义的形式出现：自杰克逊时代以来，由自主个人组成优绩社会的理念通常以自由和竞争性市场的语言呈现。这五种形式都塑造了美国个人主义的多样性风景。
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
一些读者可能会好奇，在本书中，是否可以使用“自由主义”一词来代替“个人主义”，我出于两个原因没有使用这种替代。首先，自由主义作为一个概念并不比个人主义更清晰或争议性更少，它与美国中左翼的联系使其更容易被误解。第二，更重要的是，自由主义并不一定指的是美国长期繁荣的社会个人主义的优绩统治形式。自由主义是一种广泛多样的政治传统，包含一些与美国个人主义（在上文定义的意义上）相悖的政治观点。
那么自由主义是什么呢？无论历史学家如何使用这个词，自由主义肯定是指政治思想史上的一个长久传统。政治理论家朱迪丝·施克莱（Judith Shklar）写道，自由主义被理解为一种政治学说，“只有一个压倒一切的目标：确保行使个人自由所必需的政治条件”。它还提出了一种特殊的自由观：自由主义者总是将最重要的自由置于私人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他们捍卫了信仰、言论和结社、工作和建立有意义的关系、拥有财产以及安全地做这些事情的自由，而不受随意干涉的持续威胁。换言之，他们坚持认为，在不伤害他人的情况下，个人应就对自己最重要的事情自由作出自己的选择。自由主义者认为，这种自由是政府的最高目标。
如果这些都是最基本的自由主义目标，那么自由主义哲学家和政治家也提倡一套独特的策略来实现这些目标，这包括，最重要的是法治，由公正的标准管理，并由独立的司法机构监督；依照宪法以及特别列举出的个人权利来限制国家权力；公职人员对其选民的责任；以及经济决策的私有化。总之，这些策略揭示了自由主义想象的一个中心特征：自由主义者一直认为现代国家对个人自由具有独特的威胁，因为它拥有“独特的物质力量和信仰力量资源”。自由主义者的政治策略试图驯服和约束政府的权力，使其对个人的威胁更小。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自由主义者只担心国家权力。大多数自由主义思想家都明白，个人容易受到各种形式的压迫和伤害，而不是所有这些压迫和伤害都源自国家。例如，从废奴主义运动开始，一些美国自由主义者转向政府，以打破传统生活方式中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厌女和不容忍现象。此外，随着工业化的到来，许多自由主义者开始将企业经济视为压迫和剥削的来源，将福利国家视为保护个人免受这些危险的一种方式。这些左翼自由主义者与右翼自由主义者的分歧越来越大，后者在国家权力的扩张中看到了大政府的压迫威胁。在美国，这一分歧的双方都保持着广泛的自由主义观点，因为双方都坚持前两段中概述的承诺。
那么，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之间的关系是什么？简而言之：政治和道德个人主义都是自由主义传统的特征。根本没有在不包含政治个人主义的情况下合理的方法来定义自由主义传统。此外，对个人权利和自由的自由主义承诺始终基于对个人基本道德尊严或价值的肯定。当然，在现代自由主义历史上，哪些人拥有这种道德尊严，哪些人因此享有平等的权利和平等的政治考量，一直是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事实上，自由主义的历史可以说是一场关于权利拥有者的或多或少的排他性观点之间的持续斗争。在这一光谱的排他性一端，西方自由主义者一再援引白人男性的“平等权利”来为国内外对女性和有色人种的系统性压迫和剥削辩护。在包容性一端，他们一直在推动一项贯穿两个领域的普遍人权政治。
另外，自由主义对社会、认识论和经济个人主义的承诺程度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在不同的自由主义思想家和信仰中有很大的不同。自由主义与社会个人主义的关系是复杂的。从约翰·洛克（JohnLocke）和亚当·斯密（AdamSmith），人类社会是由契约束缚在一起的个体的集合，这一观点在自由主义思想中根深蒂固。与此同时，出于保护群体身份，特别是对受迫害少数群体身份的保护，许多人被自由政治所吸引。现代自由主义起源于欧洲的宗教战争，它最初与一种旨在使宗教身份非政治化并允许其在私人生活中繁荣发展的宽容政治相联系。事实上，许多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将社会想象为一个重叠群体的集合，有些更像是自愿协会或利益团体，另一些则更像是拥有继承的文化或先赋身份。尽管他们一直坚持认为，个人应该自由地批判性地审视自己的群体身份，抵制或离开它们，但反思性自由主义者很少敦促人们放弃自己的集体身份，将自己重建为最大自主的“原子”。相反，许多自由主义者已经肯定了群体认同在使世界变得有意义方面的根本重要性。
更重要的是，许多自由主义者也坚持认为，群体认同和结社有助于重要的政治目的。例如，一些人认为，地方协会和身份团体是个人和国家之间的关键“缓冲区”。在他们看来，城镇、教堂、行会、国家以下的文化和其他团体提供了相互竞争的权力和联系来源，并确保个人不会孤身一人面对国家包罗万象的权力。这些自由主义者认为，个人自由倾向于在基本上保持“地方性、习惯性、计划外、多样性和分散性”的人类社区中蓬勃发展。其他自由主义者则认为，强大的群体归属和认同模式对于追究民主官员的责任并迫使他们保护普通人的权利和自由至关重要。他们认为，即使是自由民主国家也会有滑向寡头政治和暴政的危险，除非他们受到一群有组织的公民的谴责，这些公民通过相互信任、共同的价值观和目的而团结在一起。在他们看来，没有关联（或松散关联）的个人相对来说是无能为力的，会为政治操纵和支配提供成熟的时机。
自由主义与认识论和经济个人主义的关系也是复杂多样的。鉴于本书的主旨，我们只需要注意，首先，许多自由主义者认为，通过将包括公共卫生措施在内的重要政治和经济决策授权给专家，而不是邀请每个人自己作出决定，最能保护人身自由。这种对专业知识的尊重造成了自由主义和民主之间反复出现的紧张关系，在最近有关专制民粹主义兴起的文献中得到了大量讨论。其次，尽管所有自由主义者都将市场视为组织经济生活和保护经济不受国家控制的策略手段，但对于这些市场应该如何构建和监管，以及应该如何彻底地允许这些市场塑造财富和机会的分配，他们有着深刻的分歧。在富兰克林·罗斯福、约翰·杜威（JohnDewey）和约翰·罗尔斯（JohnRawls）等杰出的自由派人物的影响下，美国许多左翼自由派人士支持全面的经济监管和再分配，旨在使市场经济更加平等、更加包容，并对民主选民更加负责。
因此，作为一种传统，自由主义反映了对个人主义的不同程度的承诺。然而，毫无疑问，美国流行的自由主义思想大体上是强烈的个人主义的：美国人不仅倾向于道德和政治个人主义，而且倾向于比其他地方的自由主义者更深入和毫无保留地接受认识论、社会和经济个人主义。社会个人主义在美国尤为突出：正如我们在本书中所看到的，美国人倾向于将自己的社会视为，或者骄傲地视为，一个由个人组成的优绩统治的联合，每个人都对自己的命运负责。虽然这本书不应该作为自由主义的一般研究来阅读，但它还是可以作为自由主义思想在美国的特殊演变的研究来阅读。在杰克逊时代，本书中所讨论的三个神话都已经被用来证明一个基本上自由的政治体系；从那以后，这三者都塑造了美国自由主义的基调。
@本文选编自《美国个人主义的根源：杰克逊时代的政治神话》，标题为编者所拟，推荐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