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2024|坦中合资友谊纺织厂的前世今生

文摘   2024-06-29 00:21   肯尼亚  
中国政府也在开展对非洲社会主义国家发展工业化的援助。中方资料显示,从1961年到20世纪80年代,中国以财政、技术支持等形式援助了非洲各国共计九家大型棉纺工厂,这一政策称作“纺织援非”。然而,除达累斯萨拉姆的中坦友谊纺织厂外,其余所有中方援助纺织厂都于20世纪90年代末关停。这些工厂关停的原因有很多,既有非洲国家经济结构调整改革的影响,也有因基础设施水平有限导致的生产效率低下,还包括20世纪90年代以来廉价进口商品的冲击。目前,中坦友谊纺织厂成了“纺织援非”时期兴建的仅存的一座工厂。虽然中坦友谊纺织厂于1995年进行过一次重大的所有权改革,试图重整旗鼓,但此后还是经历了大幅裁员,盈利之路极为坎坷。
——北京大学非洲研究中心秘书长许亮《非洲工业化与华人工厂》


提起坦桑,即便我这样的老非洲也只知道坦赞铁路,而不知道这个和它齐名的友谊纺织厂。

去友谊纺织厂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因为就在我们决定去友谊纺织厂看看时,得知了一个消息,友谊纺织厂已经被破产拍卖了,只卖了几百万美元,厂区占地面积700多亩,可见卖价低得离谱。

快到友谊纺织厂了,变成了宽阔平坦的大路,路中间放置着隔离墩。我被告知已经进入了友谊纺织厂的地界,道路一侧是职工宿舍,另一侧是厂区,占地700多亩,在我眼里不可想象的大。车行驶在所在职工宿舍一侧,坐在车里,我一直在着急没有好的角度拍马路对面的友谊纺织厂厂区大门。

汽车掉头驶近友谊纺织厂大门,趁着司机填写登记簿,我抓紧机会拍下了友谊纺织厂的牌子和像是穿着老军服的保安。厂牌上用中文写着“中坦合资友谊纺织有限公司”,下面的落款已经脱落到认不出来了。

1968年,作为中国援助非洲的样板项目,坦桑尼亚友谊纺织厂投产。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友谊纺织厂陷入困境,1992年亏损1000多万美元,濒临停产。1995年时任总理的朱镕基的一次访问,直接推动了友谊纺织厂的改制。当时常州纺织工业局的人正在厂里帮助进行技术革新,朱镕基直接点名由常州代表中方进行合资改制。1997年4月1日,中坦合资友谊纺织有限公司正式投产开业,投资总额为2916.2万美元,注册资本1712.8万美元,其中中方占51%,外方占49%,主要经营和销售各类棉纺织品、印染产品。

为了参观友谊纺织厂,我特意上网查一下它的历史。第一财经上一篇名为《一家中坦合资样板企业的45年荣衰》的文章中写到:

“沿着莫罗戈罗大道,在距离市中心约7公里的地方,出现了成群的上世纪70年代的中式建筑。青砖瓦,灰色小楼,镂空墙面,仿佛回到从前的中国。这就是友谊纺织厂。”

"友谊纺织厂的大门前,用英文写着公司全称——"坦桑尼亚-中国合资友谊纺织有限公司",以及门房顶上写着"按市场经济规律办事用科学管理方法兴厂"蓝色标语牌,都见证了当年改制的历史。"

车进厂房,迎面一个大办公楼,我们向左拐,沿着办公楼的左侧向后驶去。

我并没看到青砖瓦和镂空墙面,眼前的建筑不是非洲式样的,但也很难说是中国式样的,只能说是工厂式样的。前面提到的英文标牌和蓝色标语都不见踪影,只有大门外的中文名称。厂区里人迹罕见,人去楼空。打听了一下,不是没有人,但是人不多,厂房被出租了,一些企业拿这里当仓库用。


我们一行三人走在工厂大路上,近乎夕阳的阳光斜照过来,在另一侧投下了浓重的阴影。看着工厂遗留的建筑,想象着当年的盛况,不禁唏嘘着援助项目的命运。
一个厂房开着门,好奇地探头进去拍了一张照片,本能地拒绝再往里多走一步,某种东西拴住了我的腿。
我们从侧门进入了工厂的办公楼,这里正对着工厂大门,在国内应该被称为厂部。一层的大厅里左右两面展示墙,一面是照片墙,和陈设着工厂平面模型的展柜,另一面是陈列着鲜艳布料的展示柜。

(上四图)厂部大楼里的沙盘、照片墙和纺织品展柜

坦桑第一任总统尼雷尔

中国外交部唐家璇外长访问工厂

楼里坐着两三个人,我们拍照聊天时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像空气一样真实又没存在感,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坐在这里,又要坐多久。在这里随处可见这种耷拉着两腿一坐许久的人,在未完工的快速车站上和TAZARA火车站口都坐着这样的闲人。他们看着我们东瞅西瞅拍照聊天,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从厂部大楼的正门出来后,发现在左侧外墙上有一块标牌,写着斯瓦希里语,1968年7月6日坦桑总统尼雷尔为友谊纺织厂奠基。我猜的。

从始至终在工厂里闲逛都没有受到任何盘问,使得我放松了警惕,从办公楼走出来后,冲着工厂大门照了一张照片,那些躲在树下的人突然活了过来,叫嚷着斯瓦希里语,指手划脚地过来,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那种气氛不用语言也能感受到,他们在指责我拍照。在非洲,经常有不让照相的时候,比如执勤的军警不让拍照,一些政府部门不让拍照,某些重要公共场所不让拍照。谁知在这友谊纺织厂里也遇到了此种事,我估计他们不让拍的是自己的破败和不堪一击的自尊心。看着他们急急的脸色,我也开始担心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种情况下有被逼着删照片的可能。同行说赶紧上车,他随口说着斯瓦希里语跟对方周旋,车子开动,我们仓皇离开纺织厂。于是只留下了一张从里面拍出去的工厂大门照片。(下图)

现在大量中资企业,特别是制造业落地非洲,努力实现进口替代,这是大趋势,但并不是没有风险,而这些风险往往比国内复杂得多,在写友谊纺织厂这篇文章时,我看到了第一财经日报的一篇对其深度解读的报道,报道写于2013年,又十一年过去了,友谊纺织厂作为合资样本企业已然破产,但其破产的原因值得深思,经验可以借鉴,下面是部分内容,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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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第一财经日报《一家中坦合资样板企业45年荣衰》摘抄
1996年,中坦合资友谊纺织有限公司开始运转。中方将7000多万元无息贷款转为51%股份,由常州方面派出董事长并任命总经理;坦方持股49%,由财政部派出董事,副总经理也由坦方人士担任。
截止2012年,改制后的友谊纺织厂生产布匹超过1亿米,实现销售收入1000多亿坦桑尼亚先令(下称“先令”)。友谊纺织厂出产的花布因质量可靠,大多数时间供不应求,目前在当地市场占有率约为10%。以主力产品康噶为例,市价从2006年的约600先令/米一路涨到2011年的约2300先令/米,仍然不愁销路。
友谊纺织厂也为当地创造了可观的社会效益。十多年来,公司给坦政府上缴税费超过200亿先令,这在贫穷的坦桑尼亚已是缴税大户。公司付给员工工资及福利超过200亿先令,提供就业最多时约2000人。
友谊纺织厂最大的成绩还不是以上这些有形的资产,而是无形的价值。目前,友谊纺织厂是自1995年实施对外援助市场化改革以来唯一尚存的海外纺织企业。与友谊纺织厂同期建立、同期改制的赞比亚姆隆古纺织厂已经倒闭;记者前往探访时,厂区大门紧闭,杂草丛生。
计划与市场
改制后的友谊纺织厂虽然起死回生,但并未扭亏为盈,而是遇到了更大的麻烦。除了改制后第一年实现盈利外,公司连年亏损。
2007年到2011年,友谊纺织厂每年亏损15亿到25亿先令不等。2011年,公司因棉花(纺织业主要原料)供应不上而停产数月,一度到了停产边缘;2021呢,公司继续亏损。十几年来,公司累计亏损200亿先令,按当期汇率计算已超过股本金。
领据一家中国国内事务所的审计,目前友谊纺织厂资产总额约260亿先令,负债约300亿先令,负债率高达115%,已经资不抵债。净资产约为负40亿先令,说明这家企业正在负债经营,主要依靠长期贷款(且免付利息)勉强维持。
而按照一家当地咨询公司的统计口径,友谊纺织厂扣除折扣后的账面资产约340亿先令。即便按此口径,负债率也很高。
一家产品备受青睐的公司,却连年亏损,负债经营,原因何在?
应当承认,市场化的大方向是对的。然而,友谊纺织厂随后的用工政策,直接为后来长期的劳资纠纷埋下伏伏笔。
有当事人这样描述当初的情形:1996年,常州方面刚接手厂子,对老工人的情况不熟悉,也海是按照传统的国企方式处理用工问题。改制后的友谊纺织厂对老厂约2000名老工人采取了全盘包下来的政策,享有无限期固定工资待遇。其中,包括病退人员、年老体弱人员和闹事群体。
而原本的用工计划只有1250人。这2000名老工人不仅远超用工计划,成为沉重负担,而且他们本身也成为友谊纺织厂的不稳定因素。
友谊纺织厂运转后,经营也并未完全市场化。例如,作为第二大股东的坦桑尼亚政府,一直强调友谊纺织厂必须是纯粹的生产型企业,它并未发展第三产业和混业经营——而这本该是更赚钱的项目。
本报记者在坦政府各部门与友谊纺织厂之间的来往信函里、在董事会上坦政府代表的强烈言辞中,可以随处感受到这种市场与计划的激烈冲突,这也使得它在市场与计划中无所适从,为后来的长期困境埋下了伏笔。
技改难题
而在短暂盈利后,友谊纺织厂从1998年起出现了较大幅度亏损。面对亏损,无论是公司管理层、董事会还是双方政府都试图扭亏为盈。
最初,各方认为,技术落后、设备陈旧、产品档次低是亏损的主要原因。从2001年起,友谊纺织厂开始了总耗资约1亿元人民币的技术升级改造,在内部被称为“二期技改”。但现实的阻碍,使“二期技改”未能取得预期成果。
从“二期技改”的实施情况表中,可以发现,在实施过程中,纺纱、织布、印染三大部门的资金投入并不平衡。纺纱和织布的资金投入相比预算都大幅度缩水——划拨给织布的预算2500余万元,实际使用只有三成,原计划中的喷气织机等未落实;而原本划拨给纺纱的3000多万元预算,最后一分钱也没用上。反观印染,预算约2000万元,实际还超支了,更是远超纺纱和织布。
而真正抵消技术改造成果的,是长期存在的劳资矛盾。技术改造后,厂子的产能已经提高很多;但是,新机器是规模效益递增型的——也就是说,机器运转的时间越长,固定成本所占比例越低,毛利润越高。这就要求工人们加班。但是,工会和工人中的活动分子利用自身影响力,鼓动工人拒绝加班,怠工乃至罢工。
劳资矛盾
说起友谊纺织厂的劳资矛盾,就不能不提公司历史上的两起重要事件:“1万官司”和“15万官司”。这两场官司,是压在友谊纺织厂身上的两座“大山”,也是劳资关系紧张的集中体现。背后,反映的是中国企业赴海外投资面临的普遍问题——劳资矛盾,以及对所在国劳动法、文化习惯乃至语言的不适应。
“1万官司”,是指工人追索声称公司每月少付给他们的津贴。1998年,坦桑尼亚总统发表讲话表扬友谊纺织厂,说“每月6万先令的工资为工人们带来了很好的工资和福利”。总统的美言本是莫大的褒奖。然而,工人们抓住了总统讲话分开说“工资和福利”这一细节,以总统提到的6万工资仅是基本工资为由,要求公司“补发”每月1万先令福利津贴。
此后,工人们以怠工、抗议乃至罢工的方式,与管理层展开了对抗。直到坦政府代表专程到友谊纺织厂召开职工大会后,这场风波才暂告一段落。但是,分歧的种子也就此埋下。
而且,这场风波也并未就此平息。2004年,开始有工人追索这笔“欠款”;2006年,工会正式向当地法院状告管理层“欠他们每月1万先令津贴”。
在法庭上,合同中的模糊语言成为争论焦点。据中方管理层回忆,当时从老厂改制成新厂时,他们给每个员工发了录用通知书,给管理层的是英文版,给工人的是斯瓦西里语版(注:坦桑尼亚官方语言)。合同中写道“工人每月有1万先令补贴,包含在工资里”。但是,根据斯语的语法,又可以理解为不含在工资里。这个漏洞被工会抓住了。
工会方面认为,虽然英语与斯语合同版本存在差异,但二者的法律效力是同等的。根据工会主席的说法,管理层还曾向他们表示,两种语言版本存在差异“没有关系”。这自然也使工会选择有利于己方的斯语版。“如果厂方当年能马上纠正错误,事情也不会闹到像今天这么大。”工会主席对本报记者说。
案件审理几经曲折。2008年,坦高院一审判决管理层败诉,应补发工人每月1万先令津贴,合计15亿先令(约合人民币600万元)。2011年10月,管理层被迫开始向工人支付这笔钱。但是,在工会看来,“厂方是自食其果”。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管理层感到更大压力的,是另一桩涉及约50亿先令(约合2000万元人民币)赔偿的“15万官司”。这直接威胁到了现金流——友谊纺织厂生存的命根。
“15万官司”事起2007年。当年,坦政府突然将纺织业的月最低工资由6万先令提高到15万先令,外加6.5万先令津贴。当时,这意味着月收入千元,大大高于当地收入水平,也超过当地纺织企业的承受能力。在纺织业雇主的抗议声中,政府宣布给予包括友谊纺织厂在内的20家纺织企业豁免令,可以不执行15万最低工资。
不出意外,豁免令遭到了工会的强烈反对。工会以豁免令违法为由,将坦政府和友谊纺织厂联名告上法庭。
与“1万官司”相比,“15万官司”更是充满戏剧性,劳资双方在不断的上诉和被诉中互有攻防。本报记者采访结束时,此案还在审理中,但基本可以判断管理层将败诉。尽管在2010年4月,坦政府重新将最低工资定为8万先令,但管理层仍要支付期限内的15万先令月工资和6.5万先令津贴。
两场官司败诉,带来巨额赔款,这对连年亏损的友谊纺织厂无疑是雪上加霜。管理层对本报记者坦言,这使得企业的资金链承受很大压力,现金流有断裂风险。不过,在工会主席眼里,公司如果停产倒闭是厂方的问题;但是,宁可关门,“厂方欠下的”工资也要给。
然而,虽然工会打赢了两场官司,但因为企业效益不好,工人们也没有落到实惠。劳资双方因两场官司而情绪更加对立,生产无法顺利进行,工资自然也一直涨不上去。这是劳资“双输”的局面。
目前,友谊纺织厂正在寻求战略重组,以求焕发新生。事实上,友谊纺织厂一直拥有一个绝好的资产——地段。厂区面积很大,扼守进出市区的主干道门户,好比是管庄之于北京,或江桥之于上海,地理位置优越,适合做房地产和物流开发。如果这个资产得以盘活,友谊纺织厂将有望再次焕发生机,形成集纺织、房地产、物流等于一身的多种经营的综合型企业。
本报记者获悉,已经有中国国内的民营企业对收购友谊纺织厂股份表达了明确意向。然而,出于各种目的,坦桑尼亚政府和国会对友谊纺织厂的重组或是拖延,或是阻挠。在董事会里,坦政府的代表们也和中方董事进行着冗长而没有效率的讨论。
至今,重组已讨论了数年,而无实质性进展。

此照片来源于网络

“走出去”之坦桑尼亚友谊纺织厂启示
坦桑尼亚友谊纺织厂的确是一个值得认真研究的个案。它是无数矛盾的集合体:公司与政府、董事会内部中坦双方、政治要求与市场需求、计划经济传统与企业管理规律、纺织与印染脱节……
而最核心的,也是在中国“走出去”企业中最普遍的遭遇——劳资矛盾。友谊纺织厂在劳资关系中暴露出的问题,应当被赴非洲投资的中国企业引为借鉴。
“走出去”之后,企业面对的是完全不同的文化环境。例如,非洲人的很多思维方式与中国人很不相同。这必须在投资前就做好功课。像友谊纺织厂改制那般,在没有做足准备前就贸然开工,甚至连合同中的语言表述都存在漏洞,这就必然为此后的困境埋下伏笔。
面对劳资矛盾,友谊纺织厂管理层虽然作出了努力,但是仍难掩种种失败之处。采用轮班制是一个良好举措,但增加劳动时间则未能尊重非洲人的文化习惯。在海外办企业,不能简单套用国内的加班给付高薪的制度,也不能简单套用“多劳多得”的绩效工资,而是要按照当地人能够接受的方式。此外,企业从一开始就没有做好工会的工作,结果“步步惊心”。
非洲人的工作效率确实无法与国内相比。但是,解决方法不是像友谊纺织厂那样靠加班,而是要承认工作文化不同,适应它,再想办法改变。
在管理上,重用一批当地中层骨干,用非洲人熟悉的方式管理当地员工,事半功倍。
此外,友谊纺织厂中方管理层与坦方管理层、工会、工人及家属沟通不够,隔阂较深,不能相互理解。这也是赴非中资企业普遍存在的问题。中资企业应当主动走出高墙,打破藩篱,与员工和社区多交流,才能更服非洲的水土。
作为在海外经营的企业,友谊厂的管理者理应具备较深的关于全球经济形势、国际问题与所在国政治的知识。然而,不幸的是,这恰恰是他们的弱点。在友谊纺织厂的各种文件中,只要提到有关汇率、初级产品价格、粮油棉齐涨价、坦政府政策等外部因素,多是反复用“复杂多变、难以预料”形容,言辞间充满了无奈。

外面的世界
闲聊中故事里流转着的非洲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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