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璐: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双层叙事——读陈修歌的小说《别给我手捧花》(评论)|2024年第8期·新实力小说家

文摘   2024-08-07 11:59   天津  

第8期·新实力小说家

 李璐 | 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双层叙事——读陈修歌小说《别给我手捧花》(评论)


在小说《别给我手捧花》一开头,陈修歌借叙事者之口说:“是的,我热爱创造,我交出的故事全部关于一个宏大的主题——‘爱情’。”这一句便提起了读者的阅读热情;即使小说开篇第一句是“我靠幻想和谎言为生”,也丝毫没减弱这热情。

而这样的句子更提示了陈修歌的文字特点:
每天早上,城市就是这样,陡然之间,因为鸟鸣和轮胎擦地而有了声音,因为树顶照过来的阳光而显现出每一条街道、每一幢闪闪发光的大楼、每一张行色匆匆的面孔。

即,“感觉”是她为自己的小说世界建立逻辑框架的基础。不说城市的早晨充满了鸟鸣和轮胎擦地的声音,而说“因为鸟鸣和轮胎擦地”才有了“声音”的概念,这就从最感性的知觉建构起对城市早晨声音的想象。“街道、大楼与行人的面孔”更不是原本固有的,而是“因为树顶照过来的阳光而显现”的;仿佛如果没有阳光,这些街道、大楼与行人的面孔便都不存在了。这好比一个感性的造物主,顺手一挥,就在树顶的阳光与众多的物质实存之间建立了因果联系,为读者感知世界增加了新鲜的方式。

小说里,叙事者“我”不仅执着于小说写作,还从事一项特别的兼职,就是做职业伴娘。一般来说,婚礼上,新娘的伴娘都是她熟识的亲友。但婚仪一般需要四个伴娘,伴娘又必是未婚女子,这就给请不满四位伴娘的新娘带来了难题。于是,职业伴娘这一职业应运而生。“我”也借助这份兼职,走入一个个婚礼现场,近距离观察新人们的关系状态。这是新颖的切入点。小说细致展开了“我”作为职业伴娘,在四次婚礼上的所见所感,特别写出了“我”与同为职业伴娘的小禾的深厚情谊。

阅读中发现,这个叙事者“我”饶有趣味。在陈述对世界、对人的看法时,“我”常常言在此而意在彼。“我”用大量文字表达对人、对世界的看法,却往往只是一种表层的表达;如果深入下去,会看到另一层与表层义完全不同的意义。

小说中最大的“言在此而意在彼”,大概是“我”对女性世界的看法。一方面,“我”用斩截的口气说:“朋友,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女性之间难有真正的友谊。她们总是在互相挑刺儿,明里暗里嫉妒、竞争。”也就是说,在表层叙事上,“我”对女性间的情谊很悲观。然而,另一方面,整个小说呈现的核心,却恰恰是“我”与小禾坦诚相见、互相扶持的姐妹情谊,小禾在“我”精神世界里的重要地位,以及,当得知小禾终于步入恋爱时,“我”难以名状的怅惘。还有,“我”在婚礼上,对以新娘为代表的女性世界的细致关注——这些,都对“我”之前的论断构成了解构。

“言在此而意在彼”,还体现在“我”具有反讽气味的叙事中。反讽,这种修辞方式意味着,叙事者所说的字面意思,并非她要表达的实际意义。句子的实际意义,需要读者在领悟了反讽意味的基础上,自己体悟出来。我们可以看一个例子,是“我”在找到职业伴娘这么一份相对稳定的兼职工作前,为了赚暖气费而在寒冬街头发小广告的悲惨遭遇:
风从山上筛下来,见缝插针地梳理着两路洋槐,吹落一地扁圆的树叶。我裹着半新不旧的大衣,站在一家旧商场门前发小广告。粉红色的册页,装帧简单。封面印着一个温柔美好的女性形象,头戴护士帽,双手捧出一颗“红心”——呵护女性健康。内页部分是某医院的妇科广告——20分钟,随治随走,不影响上班。与成捆的小册页一起装在深蓝色手提袋里的,还有一包包的迷你纸巾——分发册页的时候也分发纸巾,这样一来,能使更多的行人手心朝上。

可以注意到,“我”所发放的小广告,是关于女性的。作者使用的句子,“封面印着一个温柔美好的女性形象,头戴护士帽,双手捧出一颗‘红心’——呵护女性健康”,这里,“温柔美好”的女性形象、“红心”,还有“呵护女性健康”的词语,在语境中,全部指向了它们的反面,呈现出在寒冬的气温下,人世某种冰冷、具有伤害性质的内容。作者故意用一种仿佛不带感情色彩的叙述调子,更加强了这种效果。之后详细展开的“20分钟,随治随走,不影响上班”,同样加深了叙事效果,带来令人震悚的感觉。之后,那一包包随广告分发的迷你纸巾“能使更多的行人手心朝上”,也同样具有了强烈的反讽气质。

这种反讽气质,作为叙事语调的特色之一,贯穿了《别给我手捧花》全篇。叙事者“我”对自己小说写作的调侃,以及自嘲再长大几岁,大概只配成为《红楼梦》里在后山上拾绣春囊的傻大姐……这些地方都显出反讽的叙事效果,读者会感觉到,叙事者越是对自己的精神世界做这样的贬抑,其实越显出“我”对创作的灼灼热望、心中坚守的精神价值不可动摇。表层叙事的自我贬抑,也是“我”羞于面对外界评价的表现。

“言在此而意在彼”的第三重表现,是作者的表达很含蓄,常采用欲抑先扬的笔调,在不经意间给读者一个反转,形成特别的叙事效果。比如小说中最惊心动魄的一个细节,作者写人与人之间的伤害,便是在反转中,以最经济的文字做出了惊悚效果。

在“我”第一次做伴娘的过程中,由于“毛手毛脚的新郎用套圈套住了一位伴郎的脖子——而不是那双婚鞋”,“小禾拍手大笑,我也跟着拍手大笑”。结果,“新娘笑得伏倒在床上”,却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就在一瞬间,我看见新娘镶满珠子和钻石的细长指甲从小禾上臂飞快划过。小禾脸颊抖动了一下。

这个给读者的突然震悚,也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之前的文字毫无预兆。读者将书页往回翻,可以发现,小禾惹恼新娘的地方,只可能是她“拍手大笑”大概会引起新郎的注意,从而引发新娘不满。新娘以一种极隐蔽又迅速的手段,对小禾进行了伤害,以致小禾被划伤的手臂上,伤痕肿得很高,“甚至沁出淋漓的血星子”。这个细节令人震悚的地方在于,新娘动机、发心的不可捉摸,暗示了“恶”无所不在,又偏偏是用“新娘”这么一个通常意义上纯洁美好的存在,于她结婚的幸福时刻显露出来的,这就很容易让人对人性采取一个悲观绝望的看法。同时,作者在展露真相之前,用了种种高扬的笔调,更让这一细节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另外,对于婚礼中新娘是否愿意请密友做伴娘,以及小禾自告奋勇悄悄做了昔日黄金搭档薛双双的伴娘,期待给薛一个惊喜,却最终收获了薛的“尴尬、不适”……这些地方急转直下,都有作者“言在此而意在彼”叙事的特意安排。

那么,叙事者“我”与小禾的友情是如何开始的?正如上文所述,在遭受新娘突然伤害的情况下,小禾异常隐忍,以另一只手握臂、遮掩伤痕。这种隐忍、尽量以善面对世界的态度打动了“我”。当然,也可能因为职业伴娘必须很好地应对一切突发情况,才能拿到预期报酬,所以小禾才隐而不发——无论小禾是如何考虑的,相较新娘的举动,小禾承载了人性中更包容、宽大的精神品性,所以,“我”开始认小禾为自己的朋友。而文章其他地方所述,两人“高度的相似性”以及相似破碎的原生家庭,反而属于“表层叙事”,不那么重要了。

读者可能也注意到,小说标题“别给我手捧花”,同样带有某种特别的况味。婚礼上由新娘抛出的、意味着“喜结良缘”祝福的手捧花,一向是单身男女想要抢到的花,而叙事者这句“别给我手捧花”的推辞蕴含深意,可以慢慢分析:

小说所写的第一场婚礼,是小禾遭受新娘伤害,“我”与小禾友谊的起始。第二次婚礼,是一场婚礼在进行中被取消,原因是“开门红包”等数额没谈拢,直到质疑起结婚双方的感情厚薄。这场婚礼也许加重了“我”对婚姻、恋爱的疑虑。第三场婚礼,是小禾被薛双双“尴尬、不适、不知所措”的态度所伤。第四场婚礼,小禾带来了男友,却仿佛让友谊的小船有覆没之忧。小禾临走递给我的“手捧花”,似乎是她的替代物,小禾以此向“我”告别,难怪“我”本能地想将花甩在小禾脚下。所以,“我”苦涩说出的“我不想接受这样的祝愿——早日喜结良缘”,这心愿,其真实动机,除了如“我”一早所说,对婚姻等日常生活不感兴趣,可能更有不愿放弃此刻情感存在状态的意图。当然,第三场婚礼中小禾在薛双双那儿碰的壁,也让读者联想到,今日的薛双双与小禾,会不会便是明日的小禾与“我”?

一万五千余字的小说里,陈修歌自如地放入了恁多细微的变化、复杂的情绪,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双层叙事,更让我感叹小说一开始的自陈“我交出的故事全部关乎一个宏大的主题——‘爱情’”。是的,陈修歌是关于情感种种的细腻描摹者与发现者,期待她之后更多的创造。

(原载于《天津文学》2024年第8期,点击最下方“阅读原文”订阅《天津文学》杂志。)

李璐,毕业于南京大学文学院。有评论发表于《十月》《青年文学》《长江文艺》《上海文学》《文艺报》《广西文学》《青年作家》《福建文学》《广州文艺》等。出版有《灵性的生长》《论废名的创作特征》。

点击“阅读原文”,订阅《天津文学》

天津文学杂志
《天津文学》杂志官方公众平台。《天津文学》杂志由天津市作家协会主管主办,《天津文学》编辑部编辑出版。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