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巢湖那个方向,火车头拖着十几节满载货物的车厢,哐当哐当开过来。跨过牛屯河大桥时,汽笛一声长鸣,吓得正在水里漂来荡去的一群白鹅四散奔逃,嘎嘎直叫。这时,河滩鹅棚边钢瓦屋里钻出个黑汉,双手握着梢头系着一块灰色塑料皮的长长放鹅杆,嘴里不断地吐出嘘嘘声,驱赶着往大河埂上爬想窜进稻田的一群老鹅。赶走老鹅,黑汉站在河埂上拄着放鹅杆望着远去的火车发呆。合芜高速公路和南边的火车路并驾齐驱,车辆往来不断,呼啸声不绝于耳,潮水似的。夹在两条巨蟒之间的,是连绵的稻田,三三两两的村庄散落其间。公路上戴着红头盔的女人骑着电瓶车,车后驮着两个背着沉甸甸书包的小孩,从学校出来迎着火车头追着夕阳疾驰,道路两旁成片的金黄稻谷快速向后闪去。水塘边芦花随风摇摆。一只孤雁唧唧叫着飞向南方。田野里静悄悄的,偶尔有兔子或黄鼠狼在公路上大摇大摆地溜达,突然发现车辆或行人,吓得慌忙窜到稻田或草丛里。
村庄不大,桂花飘香。十几座砖瓦房簇拥在一起,两层带院子的小别墅居多。很多人家关门闭户,不时看到野猫野狗在村里出没。女人家在公路边,大铁门敞开着。庭院铺着灰色瓷砖,四周摆着吊兰、绿萝、芦荟、腊梅、山茶花、叶子花等花盆。
院墙边硕大枝头挂满灯笼似的柿子。有的果实红透,微风一吹,就有可能坠落砸到头上。本来这里栽的是金桂,桂花盛开时,树头结满簇簇黄金,香气诱人。过路人探头往院墙里张望,有的看看四下没人,爬上墙头掐几枝带走,边走边闻。几年前女人没经过丈夫同意咬咬牙把它卖掉,老公不解,她说桂花枯萎时,每天往下落,看着心里难受。地面像撒了层烟丝,扫不尽,又不忍心踩它……
女人两脚着地,长腿叉开,撑着电瓶车,扭身把两个孩子扶下来。打开堂屋门,一股从厨房里溜出来的香味扑进鼻子。她早上送走孩子,就开始杀老鹅,洗净放在沙煲里炖。
中堂北面墙挂着松鹤延年图,两边镶着吉祥对联。字画下面横着长条形香火柜,正中供着观世音菩萨瓷像,右边香炉香烟袅袅。玻璃雪亮,墙壁门窗,一尘不染,上面贴着龙凤呈祥、喜鹊、鸳鸯、蝙蝠、牡丹、万年青等。所有福字均头朝下,象征着福到。这些都是女人用红纸剪出来的,剪什么像什么,活灵活现。乳白色地板砖能照见人。中间方桌上盖着透明厚塑料板,下面压着女人刺的白色绣花桌布。
“哇,好香!”大苗吸着鼻子说。阿丁吵着要鹅汤泡锅巴。母亲瞪着眼说:“慌什么?等你爸回来!”说完拿起竹篮往后门口菜地走去。阿丁背手,双手攥着奥特曼宝剑,跟在后面。她没说什么,才上一年级。大苗也要跟着,女人不高兴,呵斥她回去做作业。大苗鼓着嘴。女人发火:“一天到晚就晓得玩。没有田做了,不好好念书,长大能干什么事?喝西北风啊……”
女人长得漂亮,瓜子脸,丹凤眼,身材高挑,凹凸有致,婀娜多姿,乌黑头发披在脑后,像黑色瀑布。脸皮藕色,未施粉黛,自有天然风韵。难怪村里有人说,桂花名字好,名副其实。
阿丁跑到桂花前面,挥舞着塑料玩具宝剑,在荒草丛生的塘埂上,像猴子一样蹦蹦跳跳,左冲右突,为母亲开路。他常说自己是赛罗,妈妈是格丽乔,他要保护妈妈。儿子像妈,模样好看,皮肤白嫩能弹出水。难怪老公回家总要抱着他亲个没完,还说从没看到比阿丁漂亮的孩子。虽然有点儿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但她也默许。
桂花在后面高喊:“慢点儿!慢点儿!”怕他不小心栽进水塘。阿丁碰到一棵桂花树,一阵乱砍,桂花似雪片纷纷坠落。母亲发现,赶紧制止:“别砍桂花,不能破坏。”
“我在打怪兽,树上有好多怪兽眼睛。”阿丁弓起两腿,右手握剑指着桂花树,左手指了指妈妈说,“这只兔子属于我,谁也甭想动她!”接着一阵猛跑,把母亲甩得远远的。桂花忍不住噗嗤一笑。妈妈说自己属兔,儿子就说是只大母兔。
望着活泼可爱的阿丁,所有的烦恼和不快瞬间消失。她走到桂花树前,忍不住折下一截树枝,上面有五六簇桂花。她把花枝贴着脸,桂花凑到鼻孔,放肆地呼吸几口,放进篮里。
母子俩走进院门。看见大苗坐在门口埋头玩手机。“你爸爸回来了吗?”桂花不高兴,老远就大声喊,喊了两声大苗才醒过来,摇摇头说没。
她抢过手机扔到篮里,骂道:“手机是给你打电话,不是让你玩游戏的。”
“刚做完作业,才玩一会儿。”
“一会儿也不能玩,这东西玩玩就上瘾。”
说好今天早点儿回,怎么了?桂花拨打丈夫电话,打通没人接。急忙打呆瓜电话。
“菜瓜没回家?我从鹅棚过,没看见他,还以为他早就回家了哩。”
“回来个屁,一天到晚死在鹅棚,这个家他丢了。”桂花气呼呼说。
“唉唉,养鹅事多,也挺累。没路走啊,不然谁愿意干,你要理解。”呆瓜安慰她,忽然想到什么说,“是不是去了小木屋或者旺镇彩票店?你最好问问西瓜。”
他们仨都在牛屯河上养鹅,鹅棚相隔不远,经常聚会。
“有可能。”桂花有所察觉,又问,“你怎么知道他到那里?”
“上次我们一道去‘好在来’喝酒。菜瓜喝多了,醉成一摊烂泥,我和西瓜轮换着把他背到鹅棚。一路上,他嘴里像含着萝卜干,嘟嘟囔囔,说他做了个梦,中奖五百万,还说最近手气好,如果本钱足能赢十几万。”呆瓜笑着说。
“使劲吹呗,反正吹牛不犯法。”桂花露出一丝苦笑。心想,肯定输得一塌糊涂,要不然,找他要那么点儿生活费,都像割他肉似的,今天拖到明天,明天拖到后天。她终于忍不住冲他吼:“到底哪一天?不想给就明说。俩孩子是我一个人生的吗?要不是孩子绊着,哼!”这家伙有一门好,就是你再怎么发火骂他,他要么死活不作声,要么“嗯嗯,是的,对对……”唯唯诺诺,绝不反驳。真是拿他没办法,一拳打到棉花团,没劲攥。
她又打西瓜电话,也没打通,是不是一道去了那些坏地方?一个人要是不学好,是看不住的,腿长在他身上,整天盯着他也累。何况自己不是孙悟空,没有火眼金睛。算了算了,随他去吧,过好自己就行。
桂花把手机塞进裤腰口袋里,朝牛屯河大桥方向望了望。田野和道路空无一人,远处鹅鸭的叫嚷声随风飘来。夕阳张着血盆大口正在吞噬一切。她叹一口气,把大豆秸秆丢在地上,吩咐两个孩子剥豆荚。然后拎着菜篮走进厨房,系上大围腰,开始理菜清洗加工。
她手脚麻利,只一会儿工夫就做好几个菜。空心菜梗加辣椒炒豆干,韭菜炒鸡蛋,蒸茄子浇上麻油,水煮毛豆,山药炖老鹅。刚端上桌,阿丁等不及,吵着要吃。大苗说等爸爸。
桂花盛碗饭,每样菜都夹点儿,又抓了些菱角、花生和几块月饼装进白皮袋,向婆婆小屋走去。公公英年早逝,婆婆没有改嫁,独自带大儿子,建房成家,又把大苗阿丁拉扯到上学年龄。现在老了,走路都喘。桂花劝她和他们住一起,这样照顾方便些。她不肯,说身上有老人味,怕孩子嫌,还是分开住好。不管怎样,再累再苦,也要善待婆婆,做人要讲良心。有一年桂花得了伤寒,瘦成皮包骨,话都说不出来。她爹妈死得早,是婆婆不嫌弃,端茶递水,昼夜服侍,寸步不离,直至痊愈。在她眼里婆婆就是妈。
她抬起头朝远处望望,丈夫还没有回。天快要黑了,暮霭像轻烟一样在田野和村庄流淌。牛屯河里的鹅鸭烦躁不安,发出阵阵惊叫声,“嘎嘎,鹅鹅,鸭鸭”声,混合在一起,连成一片。
桂花又打菜瓜电话,手机通了,还是无人接听。晚上回来,她有话要对他说,想当面和他摊牌。
坏到哪去了,今天是什么日子,难道他玩忘了?太不像话!作为孩子父亲和她的丈夫,他应该做什么,该担哪些责任,他压根儿不知道。“菜瓜,你这个大骗子!当初你是怎么对我说的?”在旺镇白金汉宫大酒店,在摄像机的见证下,他当着那么多亲友的面,那么多对准他的手机屏幕,菜瓜腰板笔直,深蓝色挺括西装,时尚飞机头,墨绿色领带,黑亮牛皮鞋,浑身散发着朝气。他手持精挑细选的新鲜桂花,昂首走到桂花面前,单膝下跪,看着白色婚纱服打扮得像天仙一样的女人,信誓旦旦:“桂花,嫁给我吧,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永远给你幸福……”吹得天地都能晃动。那一刻,她感觉自己飘起来了,腾云驾雾,遨游太空,仿佛看到她宽广明亮的前程铺满鲜花,甚至认为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没想到,真的没想到,短短几年时间,他竟变成这样。她痛苦地摇摇头,越想越气,忍不住骂起来。
“爸爸不好,坏爸爸!”弟弟见风使舵跟着骂。姐姐摸着妈妈胸口,劝她不要生气,气大伤身。
看着两个可爱的孩子,她火气平息了些,自我安慰,可能手机不在身边,也许有什么事缠住了吧。
“带好阿丁,我去下鹅棚就回。”桂花跨上电瓶车扭头对大苗说。
一股骚臭味随风飘来,老远就能闻到。距家四五里的鹅棚,一会儿就到了。鹅棚门口乱七八糟,湿漉漉,滑溜溜,鹅屎、烂泥、鹅尿、稻草、饲料搅和在一起,被无数鹅掌践踏撕扯得满地都是,简直难以下脚。
伸头朝鹅棚里瞅,老鹅发现她,发出阵阵惊叫。“糟死人,懒鬼,整天瞎忙啥?”她嘟囔着往搭在鹅棚旁边的钢瓦屋走。
小屋里黑乎乎,充满着霉气和烟酒味。她拉亮电灯。潮湿的黑土地面散落着餐巾纸、塑料袋、香烟头、空酒瓶、方便面盒。右边墙一张小矮桌搁着电饭锅和碗筷,门角藏着水瓶,几只苍蝇嗡嗡乱飞。习惯停在屋后的破摩托车不在。
“菜瓜!菜瓜!”桂花双手拢在嘴边,对着河水和田野叫,只有老鹅吼几声,算是应答。
“死到哪去了?”她忍不住骂出声。
就算去了那些地方,她也不会当面跌他相,再说那些乌七八糟的地方,她见了就烦,从没涉足。
“吃吧,孩子们,甭等了。”桂花还没进门,就大声对朝门口张望的姐弟喊。
俩孩子狼吞虎咽,吧唧唧和咕噜噜交织在一起。母亲装着满肚心事,没有胃口,吃了一点儿就放下筷子,走到室外看一会儿,仍然毫无踪影。广袤的田野和西边的山峦逐渐模糊,她的心里一片迷茫。远处鹅鸭的嚷嚷声,一浪高过一浪。一只猫头鹰躲在暗处发出阵阵哀啼。到哪了?是旺镇酒店?彩票店?还是小木屋?她倒希望在这些地方,至少……唉,甭想了,他不在乎这个家,不在乎他们等着,我还为他担惊受怕,这样的男人等他干嘛?我真是个傻女人。
路灯昏黄,睡眼惺忪。大小村庄树木覆盖,灯火零星。车灯像一串串流星来回飞驰,呼啸声淹没了鹅鸭的叫声。不知今晚是啥情况,每年这个时候,无论多忙多累,他都要赶回家。全家人坐在一起,吃月饼,嗑瓜子,品茶赏月。菜瓜停留个把小时就要去看鹅。机会难得,桂花赶紧摆上支架,固定好手机,调整好角度,开始直播。她一会儿唱,一会儿跳,能歌善舞,体态婀娜,风情万种,惹得粉丝们不停点赞送礼,纷纷留言,说他们一家真幸福。
看了眼墙上挂钟,七点一刻,月亮快要上来了。桂花赶紧收拾桌面,清洗碗筷。大苗打扫地面,端瓜果盘。阿丁两手分别拎把小竹椅,奓开手臂,笑嘻嘻向院里走。她搬起方桌放到庭院中,然后从厨房篮子里拿出桂花枝,插到装了水的蓝瓷花瓶里。这只宝石蓝瓷器,跟女人一道嫁过来的,浑身滑溜溜,无丝毫杂色,莹光闪闪,大小适中,瓶颈像孔雀脖子那样好看。
圆形和方形两个果盒里,装着切成小块的月饼、瓜子、红柿子、烀花生、熟菱角。庭院里香气四溢。阿丁等不及,爬上桌,不顾姐姐反对,伸出手,左一个,右一块,塞向深不见底的“老鼠洞”。只要哪个盒里的东西好吃,他就恨不得一口气吃光。
桂花双手捧着插花宝瓶走进院里,看见阿丁的吃相,笑着骂他:“好吃精,顶不顾人。”
大苗扑到妈妈怀里,抱紧妈妈,踮起脚,鼻子凑到花上使劲闻着:“好香啊,和妈妈一样香!”
“香个屁,枯萎了。”女人绷着脸,推开女儿说。她刚把花瓶放到桌上,阿丁手快,冷不防揪下一簇花捻着,欲往地下扔,粉末掉落在果盒里。母亲拍他小手,皱着眉说:“你怎么和你爸一个德行,不会享受,只会糟蹋啊。”
桂花慢腾腾干着活,东张西望,侧耳倾听,不放过外面任何响动,每个细微响声,她都竭力捕捉,先兴奋后失望。
月亮从东边村庄屋顶上露出半张脸,一转眼爬上树梢,很快跳出树头,把它清冷的光辉撒向村庄,撒向人间。此时丈夫还没有回,她又打他电话——“你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再打还是这样。
外面静得很,持续不断的汽车声和偶尔冒出的火车声,清晰传来。
“月亮月亮巴巴,里面躲个妈妈。妈妈出来烧香,里面躲个姑娘,姑娘出来梳头,里面躲个黄牛,黄牛出来饮水,里面躲个小鬼,小鬼出来点灯,烧你鼻子眼睛!”大苗望着月亮,摇头晃脑吟诵奶奶教她的儿歌。阿丁哼不出来,就模仿从电视机上学来的机器人动作,撅着屁股,两腿蹲马步,双手张开成弧形,像在摸鱼,身体有节奏摆动,两脚交替敲着地面,打着拍子。大苗说到最后一句,故意刮了一下阿丁鼻子。阿丁也不示弱,用菱角壳砸她说:“烧你鼻子眼睛!”姐弟俩一会儿好得能割头换颈子,一会儿吵得像子鹅叫。阿丁讨姐姐强,大苗总是让着他。现在他们又好起来了。阿丁躺在姐姐怀里,大苗咬开菱角,剥出菱角米,先让弟弟咬一口,阿丁嘴大一口咬掉大半,大苗只吃一小截,也不计较。
桂花坐在矮椅上,破例放任孩子,让他们尽情玩乐。她时而遥望月亮,时而瞅瞅儿女,时而看看院外,脸色凝重,满腹心事,无限惆怅,月光泻到脸上如同铺了一层寒霜。虽说今晚是八月十五,可月亮并不很圆,就像她的家一样,丈夫没有回,婆婆没有来。“明年这个学校就要撤并,到哪上学,你们要早做打算。”校长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是到镇里还是到城里,她不知道,根本不知道。几年前她就和菜瓜商议,农村学校快不行了,学生越来越少,很多人家都把孩子转到镇上或城里上学。她也有这个想法,丈夫点头赞同。可是,他叹了口气,她也叹了口气。不管是镇上还是城里,没有房子上不了学。最近几年养老鹅没赚到钱,去年还亏了本,哪能买得起房子?转到中心小学,无须买房子,放在人家托管,一年交两三万,费用不少,但自己可以放心外出打工。可婆婆怎么办?孩子谁来照顾辅导?听说托管只负责吃喝拉撒睡,不管成绩。看来只有包校车上学,晚上和节假日自己还可以辅导孩子。她的水平不比学校老师差。当年若是允许幼师跨县考编,说不定她就考上了,她的好多外县同学就都吃上“皇粮”。偏偏他们县僧多粥少,连续报考几次都因为几分之差而名落孙山。
现在农村不比往昔,打开大门就要钱,穿衣、吃饭、买菜,电费、水费、话费……哪一项都要花钱。田亩被包田大户承包,十几亩田每年只有六七千块钱租金,塞牙缝都不够。
养鹅行情不好,只能另想他法。晚上她干完家务,辅导好孩子作业。等孩子进入梦乡,她躲到隔壁房间玩抖音,开直播。通过打赏送礼,直播带货,赚点儿辛苦钱,贴补家用。
月亮爬得很快,孩子们连连打着呵欠,时候不早了,赶紧服侍孩子睡觉。孩子们睡着,她又打老公电话,竟然关机,不祥预感笼罩心头,她悄悄带上门走出了屋。
《天津文学》2024年第11期
桂花骑着电瓶车缓缓开出院门,尽量不发出声响,月亮拖着她和车影往前走。村庄静悄悄,黑灯瞎火。婆婆早已睡下,黑乎乎的小屋,树木环绕,像座荒芜的坟。向远处望去,藏在山林中的小木屋若隐若现,听说里面什么玩意都有。鹅棚披着防晒黑纱像个大棺材,卧在牛屯河埂坡下。鹅鸭不肯睡觉,还在吵吵嚷嚷,夜晚传来,格外吓人。
到底在哪?是在小木屋还是在旺镇?她现在需要确定他的具体位置,这样便于寻找。她骑到村尾西瓜家,西瓜推着电瓶车正要出门。向他说明情况。西瓜掏出手机看,上面有好几个未接电话。
“对不起,手机在充电。今天没和菜瓜联系。”西瓜抬头望望山上小木屋,“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兵分两路,你到旺镇找。小木屋是山路,要爬九里十三坡,还是我去,不管在不在我都会及时打电话给你。”
“太感谢了,哪天叫菜瓜请你喝酒。”
“不用客气,呵呵,谁叫我们是难兄难弟啊。”
西瓜女人笑着说:“找人可以,你要打着找人幌子干坏事,我斩断你手指。”
“乖乖,好狠的婆娘!”西瓜伸了伸舌头说,“穷得叮当响,我拿什么干啊?”说完做了个鬼脸。
桂花向旺镇急驰。
旺镇的夜晚,灯光闪烁,流光溢彩。三岔路口两边摆满了临时摊点,吃的、喝的、玩的,一应俱全。家家店里都有人购物,每个摊点皆围着顾客。道路上人来人往,来往车辆鸣笛呐喊,要求人们让路。空气中弥漫着油烟烧烤味。喧哗声、划拳声、嘭咚声、歌舞声混合在一起,随风飘荡。旺镇彩票店只有一家,她里里外外犁了一遍,没找到。酒店、大排档、小吃摊点,商店那么多,还有舞厅,上哪找?想找到他,如同大海捞针。找个屁,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掉转车头回家。
路上西瓜打来电话,说菜瓜来过早就走了,听说输了不少钱。心咯噔一声往下直坠,头皮发紧两手发抖,车子踉踉跄跄差点儿掉到沟渠里。婆婆说他是个好青年,婚前抽酒喝酒赌钱根本不沾边儿,真的吗?真是那样怎么结婚后变了?
回到家,胡乱洗洗,只脱了外套,轻脚轻手上床躺下,呆望天花板。手机放到床头柜上,随时准备接听电话。她感觉今晚有点儿不对劲,右眼一直跳。挣不到钱还给老娘添乱,遇到事就想逃避,你还算个男人吗?抓紧睡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强迫自己闭上眼。
突然手机一阵尖叫,吵醒了大苗,大苗骨碌爬起问:“爸爸回来了吗?”桂花摇摇头,慌忙拿起手机,是呆瓜打来的,她扭头看了眼大苗,大苗睁着大眼,怔怔地望着她。情况可能不妙,凭直觉,她不想当着大苗面接听。手机叫个不停,急切地催促。她哆哆嗦嗦握着手机,哧溜下床走出卧室,关紧门才按了接听键,把手机捂在耳上,尽量不让声音扩散出去。
呆瓜说:“你马上到鹅棚来,带一套菜瓜干净内衣。自己穿暖和点儿。”
“怎么啦,快说,不要卖关子。”她急切地问。
“你来了就知道。”呆瓜叹一口气说。隐约听到旁边有人小声说话,好像西瓜声音。
“到底怎么搞的,不会出什么事吧?”她问。胸口像揣着小鹿,砰砰乱撞。
“我不知道怎么说,你来了就知道。不管碰到什么事,你都要想开点儿。抓紧过来。”说完挂断电话。
她心里像盐腌,推开房门,大苗躲在门口问:“我爸怎么啦?”
“你爸能有什么事啊,就是酒喝多了,老毛病。我马上去鹅棚服侍他,等他酒醒我就回来。睡觉,看好弟弟,有什么事情打我电话。”
看着大苗上床躺下,她才关上屋门,慌慌张张推着电瓶车往外走,不小心撞到桌腿。她扑过去,想抓住花瓶,已经晚了。花瓶摇摇晃晃,躲过她的手,掉到地上。啪嗒一声,摔成碎片,湿漉漉的桂花枝趴在地上。
“妈妈,什么东西响?”女儿凑到窗前问。
“花瓶掉下来。碎就碎呗,无所谓了,不关你事,赶快睡觉,明天还要上学。”桂花锁好庭院大铁门,开动电瓶车。
路过婆婆家,她停了停又继续加速行驶。婆婆有心脏病,无论遇到什么难事,她都不和她讲,怕她承受不住。
一路上,桂花的思绪像车轮一样飞快地转着。这次与以前不同,肯定非常糟糕。是不是输红眼拿了追子钱,没钱还被人控制起来?逼债的要赶走老鹅?一棚老鹅是全家依靠,没了,日子还怎么过?是不是醉得不省人事,如果脑子坏了,整天要照顾老的小的,没人挣钱,谁来养活我们?假如喝死了,她怎么办?改嫁,孩子怎么办?婆婆怎么办?带着他们还有人要吗?不带他们,她怎么忍心,宁愿不嫁人也不能那么做。不改嫁,谁来养活他们?独木难撑大厦啊。不管怎样,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婆婆是她再生母亲,就是天塌下来,她也要挡在上面护住他们。心乱如麻,眼泪泉涌,她抹了把模糊的双眼。
门外堆着一坨湿衣服。一盏白炽灯吊在屋顶,照得小屋里任何东西无处遁形。菜瓜躺在稻草床上,盖着被单,只露出灰褐色脸,睁着无光的眼,头发洇湿枕头。西瓜坐在床头凳子上,低着头,垂着手。呆瓜蹲在床尾边使劲吸烟,一声不吭。李医生坐在床中破椅上看着他们小声说着什么,医疗箱和急救包放在腿边。
“醉成这样,在哪喝的?”桂花还没进门,声音就进来了。
沉默一会儿,回答她的是阵阵叹息声。
“还没醒吗?”桂花问。
“醒不了了。”呆瓜说完猛抽几口烟。
桂花掀开被子,啊了一声,菜瓜一丝不挂,浑身散发出怪味。“怎么成这样?”她望着他们说。
“搞不清。”呆瓜摇摇头说,“我在家吃过晚饭赏了一会儿月去看鹅,半路上碰到西瓜从小木屋回来。我问战况如何,他说打了个平手。我俩并排骑着电瓶车,路过菜瓜小屋,看见他摩托车倒在墙边,就停下来,想找他聊聊问问情况。小屋门虚掩着,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以为他在屋里玩手机。我们大声喊,喊了几声,无人应答。推开门看到他趴在桌上,全身湿淋淋,桌上汪着水,酒瓶掉到地上。我喊他几声,不回应。西瓜扳他肩膀,身体发硬,摸摸鼻孔,不呼气也不吸气。我们扒下他湿衣服,抬到床上,急忙打你和李医生电话。”
“我把鼻孔、口腔、眼睛、心脏、脉搏都仔细查了,身体僵硬,全身没有伤痕。”李医生摆摆手说,“早就断气,没法抢救。”
呆瓜说:“真奇怪,长这么大头一回遇到。”
“他衣服湿透,满嘴酒气,怎么趴在桌上断气?是不是回家拼命喝酒,喝多了,下塘赶鹅,不小心落水,然后爬起来走进家又……据说他刚开始手气好赢了不少,可他心大不收手还想赢,结果……”西瓜分析说。
“不放心,就请法医来验尸。”李医生说。
“是呀,桂花,你拿主意。”呆瓜说。
“但我觉得……”西瓜讲半句留半句。
桂花没作声,泪水扑簌簌往下掉,她抹了一把脸,带着哭腔说:“请啥法医?死了还要割几刀,不想让他遭那个罪。穷得叮当响,又没得罪过人,谁会害他啊?”
呆瓜西瓜还有李医生也这么认为。
沉默一阵。桂花含着泪对他们说:“就在这设灵堂吧,我不想让孩子婆婆看到。再说村里有规矩,死人不准进村,运回去也要在村外搭棚。”
她的话没有人反对。
呆瓜和西瓜走了,回去找人搭尸棚。李医生主动留下来陪桂花。临走桂花反复叮嘱:“一定要瞒着孩子和婆婆。婆婆知道肯定会死的。”
桂花坐在床边低着头,目不转睛看着这个直挺挺躺在床上的男人。他脸色青紫,布满芝麻似的斑点,微微张开的嘴里还有酒气,耳边有刀刻样竖纹。牙齿生锈,胡子拉碴,好像长时间没洗漱过,没到四十岁就像个小老头。结婚将近十年,她还从来没有这么仔细打量过熟悉而又陌生的他。死前她不在现场,没法帮助他,她感到愧疚,毕竟他是她丈夫,孩子的爸爸。他碰到什么?想到什么?说了哪些话?经历什么样的恐惧?遭到怎样的痛苦?不得而知,这个秘密将永远随他而去。他们一起生活了好多年,但同床共枕的时光实在太少太少。他整天守着鹅棚,平时很少回家,虽然逢年过节从不缺席,风雨无阻。有好几次,她实在受不了,趁孩子们熟睡之机,骑电瓶车奔到鹅棚,想陪他一会儿,可看到他就没了兴致。真想抛下孩子,外出打工,在家太难受了。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就狠狠掐灭。夜深人静,她只有靠手机驱赶寂寞,打发难熬。除了名义上的夫妻,彼此从来没有走进对方的心里,就像两座相隔千里的孤岛,始终没有靠拢过。
她打开菜瓜的抖音,音量调到最小,刷来刷去,时快时慢。“……马上和你要分手/催人汽笛淹没了哀愁/止不住眼泪流/不是哥哥不爱你/因为我是农村的……我要为你去奋斗/再苦再累不回头/只要你耐心把我来等候/总有一天会出头/等我搬到城里去/开着大奔来接你……”看到这样的字幕,她悲从中来,失声痛哭,苦水变成泪水,哗哗流出。
李医生拉着她手,拍她后背安慰她。到底是女人,心肠软,说着说着,声音哽咽,禁不住也流下泪来。哭了一会儿,她意识到自己的责任,慌忙止住哭劝道:“甭哭了,哭也哭不回来噢。”
桂花梗着脖子说:“他太不负责任,只顾自己快活,狠心抛下我们……”
哭了一阵,她掀开被子,伏在床上,头抵在他头边,轻轻抚摸他。他皮肤粗糙,气味难闻。
她抬起头瞅着他,从头看到脚,脏兮兮的,刚结婚时他可不是这样。“李医生帮我一把,我来给他洗一洗。”桂花站起来拿起脸盆,下塘端了大半盆水,又从水瓶倒点儿热水,放到床头凳子上。用毛巾擦洗他身体,从头擦到脚,细心地擦,不放过任何死角。她要把他身上的心上的所有脏东西全部擦掉,让他干干净净来体体面面走。李医生又找来一个手巾。桂花专门擦,李医生负责洗。水黑了倒掉,再换清水。整个身体清洁完,用了四盆水。完全擦干净了,才换上她带来的内衣。
桂花没时间悲伤,拎把椅子,拉着李医生到外面坐下,请她帮忙查找号码,联系殡葬公司和专办红白喜事酒席的人家,他们都是一条龙服务,不用她烦神。自己抓起大笤帚清扫垃圾,里里外外,拐拐角角,打扫干净。接着开始淘米做饭烧菜,做好装进保温杯,明早七点准时送给孩子和婆婆吃。
忙完这一切,呆瓜、西瓜他们没有到。桂花喘一口气,扭头看向屋外,还是一片朦胧。明天还没来,她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但转念一想,明天肯定会来。有黑夜就会有天明,自然规律。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从古到今都是这样……
天亮了,呆瓜、西瓜他们带着一帮村民到了。殡葬公司和做白事酒席的人员也相继来到。大家开始忙活,挖土栽桩,搭设灵堂,摆好厨具……鹅棚周围开始热闹起来。
这时大苗打来电话,桂花很紧张,朝李医生摆摆手,示意不要出声。她急匆匆走到僻静处,按下接听键:“妈妈,爸爸找到了吗?”
“找到了,在鹅棚,自己把自己灌醉了。”她故作平静地说。
“爸爸酒醒了吗?”
“早就醒了,没有事,放心。哦,大苗,我告诉你,你爸要到城里打工。从明天起,我天天要来鹅棚……我会准时送饭菜,晚上辅导你们……”
周蕖,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芜湖市作协副主席,鸠江区作协主席。作品散见《小说选刊》《四川文学》《芒种》《青年作家》《安徽文学》《短篇小说》《百花园》《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中国教师报》等。作品《捉迷藏》获第三届世界华文法治微小说“光辉奖”征文大赛一等奖,《书殇》入选改革开放40年“安徽最具影响力的小小说4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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