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桢:超验情境与寓言化现实:谈衡夏尔的创作(评论)| 2024年第9期·新实力小说家

文摘   2024-09-09 10:00   天津  

第9期·新实力小说家

  卢桢 | 超验情境与寓言化现实:

谈衡夏尔的创作


卢桢

初次逢着衡夏尔,很容易遥想起那位夏尔•波德莱尔,一个在巴黎街头游荡的象征主义大师,当然还有勒内•夏尔,他们都是法国诗人。于是便揣测,衡夏尔的名字,就是要去衡量诗人,判断诗歌之美。他的名字里自带有一个使命,引导这位90后作家一定要锻造一种属于自己的美学风格。

对于衡夏尔更为坚实的认知,还是来源于其作品。他出版过短篇小说集《灵魂住着老头儿的少女》,新近又出版了诗集《诗歌对人类无用》。诗与文的互文,支撑起作家的文学世界,构建了一个穿梭于个体时间乃至世界空间的意义流动系统。他的文本贯穿了细腻的观察体验与精微的哲学玄思,语言具有高度的流动性。综合平衡超现实感与现实精神的文字中,经常为我们召唤出一个波德莱尔,或者说,他愿意成为波氏那类流动的漫游者,善于从生活空间的边缘出发,游荡在时空的缝隙深处,以此抵达时代的真相。阅读他的作品,还会强烈感受到写作者与某些富含终极感的价值要素相互碰撞、彼此激发而迸溅出思想火花。

首先谈谈他的小说新作《蓝海幻梦》和《废墟上的歌声》。两篇作品都被植入与蓝色相关的意象,它们充当了衡夏尔叙写超现实幻境的重要平台。《蓝海幻梦》中的主人公“我”是一名画家,梦想以画笔揭示世界的真貌,当自感完成对终极之美的表达后,便尝试主动终结生命,在人生最美好的一瞬告别尘世,由此抵御衰老和愚钝。在“我”的理念内部,人和艺术的通途一致,人生之美与艺术之美都应定格在高光绽放的一刻。怀着此番认知,画家住进海滨酒店,期求最后一次享有人间的美好。不料,一位女子闯入了他的生活。与之交谈,激活了他对梦境的重塑。在梦中,画家同自由与爱的话题相遇,而前妻形象的多次闪回,暗示了他对现实中某些隐秘情愫的不舍,同时也给了他一个重新反思生命线索的契机,督促他持续思索自己生命中出现的那些人,令其串联付出、亏欠、痛苦,包括他施加给别人的痛苦之类的记忆碎片。

作品中的“海”与“梦”构成一体化的超验性情境,大海意象复合双重含义,喻指生命的终点与起点。睡眠或酒精饮料刺激而形成的“梦”,则构成了强势的反拨现实的力量,给予主人公以宇宙全知视角,保证他穿梭在生命的起源与归途之间,渲染着宿命般的轮回感,不断解构人生碌碌背后的虚妄本质。诸多深蓝色的事物如海洋、清晨、鸡尾酒,有如神明放在人间的召唤性力量,一步步将人物引向命运的彼岸。生命的不完美与艺术的完美性究竟如何理解?这一充满对峙感的命题,始终停留在主人公的脑海里。即使他像穆旦的诗中说的那样“变灰,变灰又新生”,可是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已然漫漶不清,人与爱情、艺术、自由的角力仍在继续。

《废墟上的歌声》同《蓝海幻梦》拥有着相似的意义结构。现实与虚幻的对应关系,在作品中被设置为现实城市场景和游戏化的虚拟世界两类空间。主人公是女中学生小兰,在心理医生的诊断书中,她是“一个分不清虚拟与现实的青少年”,现实中的规则、说教、定律,在她看来均为枷锁,只能将人束缚于格局僵化的城市,使人被动接受着城市“空洞无神的眼球”的全景监视。这个叛逆的女孩钟情于网络游戏,认为人类只有在游戏中才具有绝对平等。由脑机操控的虚拟世界,将她置于一个有如《蓝海幻梦》般的数字海洋空间,人回到海洋母体的愿望,终于在赛博时代得以实现。然而,虚拟空间中的人们在一个“匿名化”的时空内非但没有抵达自由,反而因为身份的虚拟性,肆无忌惮地宣泄着丑陋的一面……日新月异的科技进步,是否就能把人带入更高维度的文明状态?还是说,科技反而为当今时代的人性带来“反噬”,吞没了我们对良知的最后一点期待呢?文本中的现实以城市的面貌呈现,一模一样的塔楼,表情彼此复刻的人群,定格了现代城市的本质。工业化、标准化的生产形式为人类铺设了一条依靠正确生存规则就能达到成功的道路,通往庸众的天堂,却并非人类灵魂的幸福彼岸。小兰仿若一条迷失的鱼,想和《蓝海幻梦》中的画家一样寻找大海,虚拟的大海把人变成了鱼,却没有给人提供赖以生存的氧气。作家以寓言化的方式警示人类:虚拟时空不仅无法放大人期待已久的自由,相反,它为人类提供的很可能是一个精心设置的陷阱。

小兰的迷惘,实际象征了现代人的普遍困境。城市人被卷入到工具理性和商业伦理的世界,难以吐露个体的语言;就算走入虚拟世界,建立自我边缘化的意境,也容易被其间那些与现实逻辑契合的欲望、焦虑所影响,滑入共性经验的泥沼。小兰的“非正常化”生存,恰恰是在以柔弱的个体,反抗时代的信条与生活的律令,探求个体独立意识回归的可能。如何与城市时代的成功学斗争,从“人群”之中返回人的经验,成为衡夏尔思考的重要命题。

由这两篇作品出发,窥探作家写作的整体思路,那些在时代主流美学中常常闪现的故事性、现实感等要素,并未成为衡夏尔倾心的发力方向。某些时候,他秉持远离常态化或日常写作的视角,擅长通过营建超现实情境,探析人在物质与精神、时间与空间、城市与自然之间的“边缘地带”生存的境遇,并自建多组充满哲学意味的思想话题,诸如生命的自足、艺术的完美、人格的独立、时间中的人、宇宙中的人类……这些话题形成强大的磁力场,吸纳了实验化意味显扬的精神元素。衡夏尔为小说构建情节时,大都不依赖传奇要素或是遣情技法的导引,他的文本更属于那种让人“思动”而非“情动”的类型。形而上的哲学思想贯入字里行间,使作品给读者的整体感更像是一个哲学意义上的人类生存模型。在这个模型中,作家一般是让为数不多的人物登场,人物关系较为简单。由人物的行为、情感触发而推进的小说结构,在衡夏尔这里衍变成注重精神性建构的哲思结构。《蓝海幻梦》中“我”与泡芙、与酒吧内其他有着“自己的故事”的宾客之相遇,《废墟上的歌声》里小兰与生活在城市边缘的小保安的邂逅等等,均属于作家刻意安排的非常规情境。不同职业身份、阶层的人物实现沟通,如同突破阶层固化的一场社会学实验。唯有如此超常规的设置,才能抵消日常经验挟裹的芜杂要素,发现人性流动的本质规律。其作品中频频出现时间信息或是极其精准的时刻,无不是在提醒着人们,我们活在一个被定义的世界中。或者说,每一个消逝的分与秒,都昭示着人与死亡的距离又近了一步,那里是天堂还是其他,是属于衡夏尔这代人要去探索的恒定任务。

论及小说与诗的关系,衡夏尔说小说应该尽可能地虚构,而诗歌要追求真实。写小说使他理解了世人的尴尬,这种意识再次归于诗歌之后,平滑助力了其视野的打开和精神的成长。自然,虚构与真实并非严格地对应着他的写作方向,但小说的虚构性,的确体现在他对一个个“人性模型”和“可能样态”的展示中,而诗歌的真实性追求,在诗集《诗歌对人类无用》中亦得到透彻展现。读这本诗集时,能理解到作为诗人的衡夏尔确实在追求一种属于他们这代人的美学。如《使命》一诗中,他写自己“每天恪守心灵/的沉默/行走,//观察物体的灵魂/影子与光”。他将这场个人的旅程命名为“未来主义诗歌运动”,意在从这个消解了历史与意义、充溢着噪声的狂欢化世界中,拖动着尚未被异化的肉体,走入日渐虚无的明天,去探访神性光辉的存在抑或虚无。微尘般的细节、巨兽般的黑暗,经其揭示、点化,凝聚成一道锋利的冰剑,精准地刺向“荒诞”的内核深处。
衡夏尔的写作是真诚的,他写孤独,但不美化自己的孤独,他也意识到文学不在于宣泄悲伤。更多时候,他以冰冷、坚硬的态度,寻找那些可以被发酵的神性瞬间。他的文字源于童年经验,也与其地球行走者身份密不可分。在景观社会和消费时代之外,他目标纯粹地穿梭于新奇的空间,在陌生世界的另一面捕捉人类共性的精神之痛,借此表露对时代和人类无奈的爱。经由超验思维与经验观念相互促进的写作,衡夏尔的诗文世界内部,那一抹蓝色的魔性会愈发迷人。
(原载于《天津文学》2024年第9期,点击最下方“阅读原文”订阅《天津文学》杂志。)
卢桢,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副院长。曾在荷兰莱顿大学、伦敦大学亚非学院访学。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海内外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和文学评论近200篇,出版学术专著五部,文化类著作五部,承担国家社科及省部级科研课题多项。入选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天津市宣传文化“五个一批”人才、天津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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