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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到屋顶,推开贴着“禁止进入”的门,躺了下来。她看着头顶的天空,一片趋近于无限的白色——不禁发觉,时间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它只是人类社会为了加班,编造出的一种谎言。阳光洒在空白的天台,一幅巨大的广告飘浮在大厦之上,提醒着离狂欢节与吐槽大会,还有不到十一个小时。好无聊啊,小兰默念道。她嚼起了泡泡糖。一小时后,她终于吹出了人生第一个泡泡,它像粉色的星球那样诞生,慢慢长大……她想象着一个复制品,正在教室里代替自己抄笔记,模仿其他同学的动作运作着。真正的她,已经从人类社会中退出登录。放学的铃声响起了。天台之外的城市逐渐暗淡了下来,广告牌变得愈加显眼。她站起来,回到教室拿起了书包,三两个学生还在里面谈笑着,没有人注意到她离开了。一个礼拜前,小兰感觉到一只巨大的眼睛隐藏在人群之中,它空洞无神的眼球,无时无刻不在漠视地上行走的人类。每天放学的路,使她经受着羞耻。大街上布满了发光的商场,奶茶店里播放着甜腻的流行歌曲,甜腻的感觉令她头晕目眩——在十字路口,拥有汽车的成年男子会用喇叭声呵斥她,电动车将她视作路中间的一个障碍物。穿过地下通道时,她的身体会沾满成年男子的异味。她像一只迷失的鱼,拖着不舒服的鱼体流过昏暗的水沟,随着穿衬衫的驼背人们,从站台出来,消散在一片没有名字的街道中。她走入一条更加隐蔽的巷子。从巷子里往右拐,上电梯按下十八层,看着窗外一模一样的塔楼,她就回到了被称为家的公寓。小兰将鞋子随手一扔,推开卧室的门,打开游戏机,坐在地板上。她的面目逐渐呆滞。在心理医生的诊断书中,小兰是一个分不清虚拟与现实的青少年。她在学校里的冷漠,便是受到电子游戏摧残的表现。她或许具有反社会人格,她在游戏中爱好杀戮,如果被他人杀死了,她会发出暴怒的大叫。不过从一种扭曲的观点来看,人类在游戏中,才具有了绝对的平等。没有一个玩家能让另一名玩家为自己干活,没有玩家会听到另一名玩家的说教。如果他们想要否定别人,只能用自己的力量,将那些人杀掉。在游戏中人类是永生的。如果被击杀,她将又一次地复活。胜利的人短暂地体验到,一种在现实中无法得到的荣耀……一团火焰将她操控的角色烧成了灰烬,小兰咬着嘴唇,拇指上浸满了汗水,她迎来了又一次失败。她已经尝试了第三十次,到第三十二次时,她便意识到:或许自己永远无法战胜这个敌人了。这倒未必是件坏事,这意味着她可以一直重复下去,不再需要别的活动打发时间。反正声称会在十一点回来的母亲,又睡在男朋友家里了,她拥有整晚的自由。她向后一仰,天已全然黑了。此刻,城市之上的那只巨大的眼睛,捕捉到了这股挫败感。从枕边的脑机发来了一条提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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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兰赤脚走过冰冷的地板,点开了浴室墙上的按钮,一道黄色的三角形光束,衬得浴室外的世界格外死寂。她解开衣服躺进了浴缸里。在暖流下她进入一场没有内容的梦境:一汪白色的湖从天空中落下,一切人类的信息在水雾中蒸发了……两分钟后,她从那个没有实体的地方,勉强抽了身。从雾气后面的镜子里,小兰看见了自己的脸。近些日子在洗澡时,她已不太去观察自己的外貌了。在学校里,同学们评选出三位校花,自从这个流言传开后,那三个女孩的打扮就越发像即刻空间上的时尚美人了。一段时间后,连她们的眼睛、嘴唇与鼻子,也变得和那些美人一样了。这份由男生们评选出的名单,从没有刺痛过小兰——她并没有将美与丑的价值,赋予到人的面孔上。在她眼里,那只是几张看上去一样的脸,无论放在任何女生身上,都没有区别。她也不在意自己的脸有什么价值,就算在男人们的标准中是丑的,也无妨。她凑到镜子前,扒着自己眼睛下的皮肤,端详了起来。她看上去很愤怒吗?人们总认为:在他们的正确论调前保持沉默,就是忤逆他们的表现——一道胎记如裂开的峡谷,印在她的颧骨上。她的眼睛是淡蓝色的,这种光芒不易被察觉到,只有对着镜子时,它才会微弱地闪烁出来。小兰将头发甩到脑后,躺回了浴缸。不知为何,这一次耳边的水流声,使她联想起周围人的笑声。她被水呛到了,大口喘着气,浮出了水面。浴缸边上的脑机震动了起来,她举起来,对着屏幕上的脸呆住了——一张完美的面孔正对着自己,脸颊随着她的呼吸起伏着。她用沾满水的手再一次点开脑机,那张逼真的面孔又显现出来。她吐出一口气,屏幕里的那个人做出了相同的动作。屏幕上显示出了一条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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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兰端凝着屏幕,她的皮肤像沙漠中下起的雪,她的那道胎记消失了,无论怎样怀疑,屏幕里的人就是她自己,与她的瞳孔燃烧着同样的蓝色。小兰点开了脑机中的链接。一道光晕后,她降临在了大会的中央。她来到一片透明的海洋,人群犹如海里的鱼聚在一起,他们微微张开着嘴巴,在鱼群之上的光芒中,浮现出了一句格言——“成为无法替代的自己。”小兰用手指确认着新肌肤的质感,每个人都在抚摸着自己的脸。仔细听,会发现他们的嘴里在发出咕哝声,它类似人类的语言,却又像是失去氧气的鱼,发出的无意义喘息。两三分钟后,议论声安静了下来。他们的脚下变成一片近似透明的蓝色。一群泡泡涌起来,在为首的气泡中,浮起了一个男人。他坐在一张悬空的椅子上,长得颇为丑陋,甚至没有一张清晰的脸。人们将自己视线挪了下去。椅子上的男人感觉到这些目光,抬起头。人群中有人尖叫了起来。没有脸的男人只是麻木地扬起了嘴角。
XX,网名XXX,在XX直播平台拥有三十万粉丝,于20XX年X月X日在对XX事件中受害者S的回复上,发表了极度缺乏同情心、道德沦丧的言论。一个男性举起档案,大声念出了XX的种种行径。听到后,XX不由轻声笑了起来。从一开始,XX只是一名普通的失败者。所以,他始终也无法明白,为何每天带着对人间的仇视,在虚拟世界中妄想的自己,会收获三十万名真实的粉丝。他一度也以为,自己长期以来被世界漠视的天赋,得到了尊重。不过他真正的魅力,或许就是躺在椅子上,对着游戏发出一些骂骂咧咧的傻笑。人们享受他那张普通,甚至有些狰狞的脸。他以自己的丑陋在为长相更好看的人们提供一种舒适时,还连带帮他们用在现实中无法说出口的坏话,一通倾泻在了游戏世界中。更重要的是,他自满地躺在椅子上的行为,为人人唾弃而又渴望的生活方式,提供了一种参照。三天前,XX如往常结束了直播,浏览起了女主播们的房间,在获取了一定名声后,他习惯性留下一两句话,再送上几份不便宜不贵的礼物。随后他便躺在了床上,如往常举起脑机,接收使自己发笑的段子。一张照片被推送到了他的屏幕前。一名女孩在直播时,虚拟皮肤出现了程序错误,露出了自己真实的面孔——那是一张非常平凡的脸,就像大街上走过的每一个人那样。如果这样的长相是罪过,那么数十亿的人类都将受到谴责。还好没给这些丑八怪刷过礼物。然后他就躺下,呼呼大睡了起来。隔日中午起床后,他发现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那名女孩的直播间里没有什么观众,现在许多男人们随着XX的评论蜂拥至她的直播间,大肆嘲笑,她获得了此生最多的流量。凌晨十二点时,这条几万人关注的小帖子,被推送到了一名媒体人屏幕前,她立刻嗅到了该事件的价值。她宣称自己早就关注了女孩S的直播,她深知S绝非为取悦别人而获得流量——她独立又勇敢,她在屏幕前展现自己——是为表达自己的知性,而不是供那些龌龊的人消遣。当该媒体人敲下发送的回车键时,不知从何处宣泄的无名者,举起脑机,开始了声讨。大约两个小时后,当事人S在即刻空间上,发表了一条黑色背景的独白。S表示她彻底崩溃了。时隔多年的抑郁症,再次发作,无论她怎么努力乐观,为什么始终有人对她抱有恶意,她用绝望的口吻说道,自己无法再承受这个世界。在清晨的时候,S的死讯得到了一名知情人的证实。她居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大约到了中午十一点半,人们在办公室里开起小差时,一篇名叫《为什么我们仍然活在这样的世界?》的文章飞速传播开来,获得了几千万的点击量。一种汹涌的情绪迅速在S的同情者之间蔓延开来,仿佛这个世界一刻不能让他们呼吸。而最初出言讥讽的那些家伙,早已隐藏了账号信息。于是,怒不可遏的人们揪出了那条点击率最高的评论。XX从床上起来,冲了个热水澡,在椅子上坐了半个小时后,他才略微领会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坐在屏幕前,决心为昨晚的言行作出些辩解。在接入脑机的一刹那,他就收到了数万条“去死吧”的留言……无脸男没有争辩,只是打了个哈欠。在一片骂声之中,有人捂着脸,失声痛哭了起来。我以前是你的粉丝,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有人高喊,他应该为S的死负责!尽管如此,在场的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只是当他们得知这个家伙每天在家打游戏,就赚取了自己十几倍的工资时,就变得怒不可遏。一些人列举出了更多,从他在直播时的自大言论,到没有幽默感的表演。那些从前还有些讨人喜欢的举止,从另一个角度看,都变得不可饶恕。无脸男的人生履历随之被揪了出来。他生长在一个非常平凡的小镇上,由单亲母亲养大,他生性自卑,从一所三流大学毕业后,就成了“家里蹲”。寄生虫!众人喊道。说起来,无脸男人对这个称号还颇为自满,他的信念何尝不是当一只寄生虫呢?只要舒舒服服地,得到好处就可以了。这种蔑视成功激起了众人的怒火,大约十分钟后,人们骂得都语无伦次了。无脸男觉得自己将要胜利了,很快地,他又可以像以前那样玩游戏了,只不过没法顺便捞钱了。就在他以为一切要结束时——人群中发出了一声欢呼,他十四岁时的博客被翻了出来。年少的他写下的日记,被大声朗读着。在酝酿了许久的表白,以一场被全班同学的耻笑告终后,XX从此对现实中的女性产生了厌恶。他沉溺在了一款电子游戏里,把里面的虚拟角色,当作了自己的爱人。一阵哄堂大笑被掀起。有人模仿着他的虚拟女友娇喘,有人故作深情地念着他的表白。无脸男人不再能维系他的从容,他开始奋力地辩解,甚至怒斥。看热闹的小兰被亢奋的人们挤到了最后面。在无脸男的日记被逐字念出来后,她感觉到一阵恶心,于是也挤了上去。随后每个人手里多了一颗石子,朝他砸了过去。无脸男只得将双手扣在脑袋上,像乌龟一样“钉”在了椅子上。有人一边抽泣,一边扔着石子;有人大笑着,一口气扔出了数百枚石头。在友人的簇拥下,少男少女们将石头弹到了“乌龟”的脸上。小兰将捏在手里的石子,扔了出去,看着它们坠入了底下的虚空之中。最后一枚石子从无脸男的脑袋弹下来后,有人躺在了地上,有人几乎亢奋地昏厥过去。大约六七秒后,无脸男睁开了眼睛,一片强烈的光亮……随后,他逐渐看清了人们。他们高挑的影子与太阳重合在一起,使他不由得畏惧起来。一秒钟后,他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他捂着脸,如同婴儿般哭泣了起来。一道温柔的提示音,浮现在了每一个人的脑机荧幕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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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兰看着脚底下无尽的蓝色,那个无脸男不知在何时消失了。随后她抬起脑袋,凝望起了虚假的天空。等下去玩点儿什么好呢?三个模样类似的女孩,笑着从她的身边掠过。小兰摸了下自己的鼻梁,那种光滑的质感像刚才一样逼真。远处,更多的人在散去。狂欢节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一阵难听的咳嗽声传了过来,为强调自己的重要性,那人又咳嗽了一遍。小兰转过头,一个面色通红的老头站在那里,旁边跟着一个羞涩的少年。为首的老头干呕了几声,像是要把内脏倾泻出那样。接着他缓缓直起身来,带着涣散的眼神说道,一个你想象不了的地方。他的宣告没有激起任何回应,只是让周围的人远离了此处。老头望着慢慢消失的人群,含混不清地哼哼着。他身旁的高个子少年,则用躲在杂乱头发后的眼神,窥视着每一个路过的女人。小兰发现自己与他的视线重合了一刻,后退了一步。老头哼起了一段怪异的旋律,他的呻吟引起了周围人的极大反感。他虽然只是喃喃自语,人们却像受到了某种指责,对此十分愤怒。一个男人要上去推倒他,一个女人则用看犯人的眼神,盯着他旁边的少年。没什么可帮的。他指了下旁边的青年,这个小保安想来看看美人,我只好陪他过来。她用嘲弄的眼神望向旁边的少年,又朝老头说道,您也是来看美人的吗?我?我看过非常多的美人。老头像是把一摊呕吐物咽回嘴里,艰难地喘息道,但是我只喜欢庸俗的美人。女孩迸出一阵大笑,还要说些什么,就被朋友拉了回去。有人想跟这个小保安交朋友吗?老头瘫坐在地上,指着他身旁的高个子少年。人们围观着老头的丑态,有人急于知道他是谁,有人甚至认为,他就是下一次吐槽大会的对象。可是一旦想到,他是一个无须从任何台子上被拉下的人,就失去了兴趣。接着他们想起马上要在狂欢节抢购商品,就匆匆离开了这里。他的视线划过几个尚未离开的人,使他们别过了头。老头双手张开,倒了下去。打一个嗝后,他又坐了起来。他踹了一脚高个子少年,恶毒地笑道,瞧见没有,没有一个女人会看上你。他将一行地址写在透明的地板上,随后这两个奇怪的人就消散了。一团金星闪过漆黑的大脑,许久之后,她才从发胀的感觉中缓过神来。浸泡在浴缸里的身体,像是一件被遗忘了许久的生物标本。她抬起头,木然地仰望倒映在天花板上的泛黄波纹——希望自己处在这道夹缝之中,不要回到刚才的世界,也不踏入外面的现实。浴室墙上的镜子里,浮现出原本黯淡无神的脸。当小兰举起脑机,一道蓝光闪过,那个动人的少女,又闪回了眼前。她每天要在水里浸泡很久,以洗净陌生的手留下的印记。而今夜无论怎样清洗,那些触感也不会散去。她让身体消失在了水中,用脚趾尖挑起了一道涟漪。城市之上的巨大眼睛,对监视地上的一切失去了兴趣。在人类纷纷涌入购物狂欢节后,它满意地打起了盹,只剩下几个孤零零的疯子,还在现实之中徘徊着。通往市中心的轻轨仍然在运行。小兰坐在座位上,看着桥梁外的夜色——城市很安静,就像它原本不喜欢人类的拥抱。列车停在了一座空荡的站台,她在中央车站前的一站下了车。在迷离的夜幕下,她沿着高架桥走了许久——桥边有一处小缺口,沿着没有扶手的旋梯,走下去。巨大的阴影掩盖了桥底下的路。一层蓝色铁皮在马路对面,她从一个被割开的裂口穿了进去。她来到了一片被隐藏的废弃工地。她从一段水泥筒钻出来,向左望去,有人用板子搭了一条通道,通往一座未完成的摩天大楼。她进入那栋大楼的内部,里面只有一片残缺的钢筋勉强称得上地面。月光从楼对角照了过来,她扶着墙边,从大厦另一侧的缺口探了出来。月光照在了脚下的废弃木板上。在她出神之际,一对穿着肮脏大衣的一老一少,从背后走了过来。没想到真来了一个女孩。年长的男人说道。你们聊吧,我要一个人待一会儿。说着,他便背手而去。高个子的少年,就这样被留在了原地。他坐下了来,端详起小兰的侧脸——她的鼻峰,犹如一片只有雪雾的世界。他的眼神看上去,不只像是发现了一个女孩。你怎么浑身酒气?小兰说。她转过头,目光看上去很无情。是件好事,少年说,只要不去思考,明天就不会出现了。这很高深吗?少年腼腆地挠着头,如果明天不出现,就不用担心还款的事了。少年从兜里掏出了一台他刚签下四十八次分期付款合同换取的崭新脑机。他挠着头笑道,大叔告诉我,干脆白拿着用好了,反正我这辈子也还不起了。大叔说我连银行账户都没有,不会有人查到我的,最大的坏处就是,我以后不能再在网上买东西了。少年摇头道,他不是我亲叔,我们一起看场子,时间长了就混熟了,大叔负责看白天,我负责晚上,他白天基本在睡觉,到了晚上也就是喝酒,从来没人来检查工作。随后二人进入沉默。短暂的沉默后,他们发现没有什么可说的话了。小兰将大腿挪到木板的边缘,让两只脚悬在了城市的夜空之下。之后,少年看见小兰站了起来,他以为他们短暂的相识要结束了,于是便不舍地看着她。少年抿着嘴一笑,站了起来。我带你去一个秘密基地,顺着梯子往上爬就是了。他们再度进入了摩天大厦的内部,一股阴寒,从地板中间的空洞冒出来。一旦掉下去,人就会瞬间消失在那种黑暗中。他们站在地板的边缘,沿着运输货物的斜坡上去。呼啸的风掩盖了小兰的喘气声,她往外望去,他们已置身于城市之上的虚影中——一座发出橙光的塔,在远处正对着他们,它的表面只有一面没有刻度的时钟。他们终于抵达了二十楼,唯一修建了完整地板的楼层。月光将灰色的地面磨得无比光滑,窗边放着一个简易的火炉和三个酒瓶。他们从一面玻璃墙的缺口出来,又来到了半空中。一阵风吹过,脚手架上的绿色防护网就飘动了起来,好像随时要坍塌一样。小兰尽量不去看城市发出的绚丽之光,踏过独木桥,绕到了大厦的另一侧。少年站在一米外的台子上,朝她招着手。这里太高了!她喊道。少年拉着她的手,将她拽了过来。她的手将他捏得紧紧的,脸上交织着担忧与不满。呀!小兰失声尖叫了起来。五秒钟后,她又听见了少年的笑声。怎么样?他欢呼道。原来,他刚好落在了底下一层的绿色垫子上。怎么会?我是不可能死的!他大叫着,好像那一刻,死亡确实变得不可怕了。你也跳下来吧。小兰一点点向前挪去,慢慢松开双手,滑了下来。在夜空中坠落了一秒钟后,她也落在了那块松软的垫子上。他们在垫子上瘫软了下来,正对着与白天截然不同的世界,此刻它变得无比光怪陆离。大气圈坠落……小兰轻声念道,接着闭上了眼睛。感觉很对呢,她笑道。他们在那里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之后来到了摩天大楼的另一侧。在一座满是灰尘的阳台上,两个缩着脖子的男人坐在那里,凝望着彼岸的巨大月亮。月光照满了他们的脸。听到两个孩子的脚步声,其中的老头子转了过来。老头的大脑里像是注满了酒精,早已丧失了表达感情的能力,他用木讷的余光瞥了眼少年,接着看着小兰,突然歪着嘴笑了起来。这小姑娘,还真是个美女。他用燃烧的喉咙叫道,接着又干呕了起来。小蛋,不敢认了还?老头举起一个白酒瓶子,往他的嘴巴里塞了过去。在闷下一大口劣质酒精后,少年两腿发软,双眼朝着虚空望了两秒,露出了幸福的表情。给自己也灌下一口白酒后,老头用眼神指着小兰说,你可不要同情他——别因为同情这个小保安,就让他喜欢你,这个小傻瓜已经没有未来了!老头将瓶子里的最后一滴酒,倒在了他的脑门上。在洁白的月色下,他们的笑声显得格外欢快。为了躲避打闹的一老一少,小兰凑到了在一边的肥胖青年旁。那我呢?青年冷笑道,在你眼里,我一定是个正常到乏味的普通人。小兰瞥了一眼那个青年,他肥胖的身材被套在一件地铁里随处可见的淡蓝色西服。我不知道,小兰轻声道,老实说,我也不在意。你是干什么的?生产你每天用的那个玩意的底下的一枚小员工。他指着小兰兜里鼓起的脑机说道。我知道你这样的人,小兰说。学校里那些最爱考试的学生,毕业后就会去那些大公司应聘,只要在任何一个组织里成为好学生,获得更高的排名,他们人生的意义就实现了。青年开怀大笑道,你说得太对了,我就是那样的男人。他仿佛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阵大笑后,青年的精神抖擞许多,他坐直身子说道,只要想想那些不如自己的人,就又有活着的动力了。今天我难得早下班,心想终于能好好放松下了,可是我早早回到家里,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事情,青年说道,我看着外面越来越暗,忽然觉得,如果再不做点什么,我就要死掉了。然后我就来到了吐槽大会,他说道,这是近年来公司最成功的企划,由母公司的天才团队开发,运用了最新的虚拟现实技术。因为我们老要学习他们的成功案例,所以我一直对这个什么大会反感得很,整个管理层很看重他们团队的项目,换句话说,就是在增加其他部门考核的压力。由四十万名员工组成的脑机公司中,却没有一个人见过所谓的天才团队,根据某些缥缈的传言,吐槽大会的缔造者只是一个AI程式,一个长得像眼球的怪物。我说这些,你不会觉得很没意思吧?总而言之,他继续说道,我接入脑机,参加了人生第一次吐槽大会,由我们公司设计的。结果把积累了几个月的阴郁,一下释放出来了,尤其是在扔石子的时候。不得不说,真让人畅快。青年冷笑道,这可能就是我们领导说的,真正基于人性的用户体验吧。你觉得呢?我不知道。小兰嘀咕道,她没有承认自己参加了吐槽大会。不管怎样,青年接着说,大会结束后,我浑身在流汗,我好久没有运动过了,站在那里喘了半天气。这时候我就看见,那两个醉醺醺的保安站在一起,周围人都刻意从旁边绕过去。我感觉很奇妙,这两个破破烂烂的人,在这里干什么呢?一个目标消费者外的群体,出现在了这里。每天在公司里我们分析各种数据,但是绝不会考虑那些例外的人——我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们是存在的。我看着他们写下一行地址,出于好奇,就来到了这里。原来地球上的月亮有这么大啊,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过。他说着,出神地停了下来。我不知道。青年望着彼岸的明月,我从小就是理科生,对于理科生来说,月亮就是一块坑坑洼洼的大石头。胖小子,别和小美女聊天了,过来一起喝!他挥舞着空酒瓶,喊道。我喝就是了。青年拾起地上的酒瓶子,强忍着将一口冰凉热辣的浆液,倒入了喉咙里。不是你要不要,而是能不能拥有,我们已经无法拥有了。老头说。老头哈哈一笑,把酒瓶递给了她。喝吧。别给我对过嘴的。她说。于是老头勒令少年,打开了一个新瓶子。小兰将嘴唇对准瓶口,一股有毒的液体开始流向她的身体。当那种毒液与她的神经发生第一次接触时,她发出了抵触的尖叫,苦死了!有水吗?快给我水!而众人只是嬉笑地看着她。一阵轻微的晃动后,小兰感觉意识平复了下来。隐约之中,她听见坐在阳台边缘的少年,对着脚下的城市喊道,如果我活下来了,神就会赐予我一个女朋友,她长得非常漂亮,比所有游戏里的女主角都好看。神根本就不存在!老头斥责他道,所以你跳下去,只会摔个稀巴烂。如果有的话。老头挠着胡子琢磨道,那至少给我十个爱人,一个哪儿够?那样的话,我也要十个好了,少年说。畅想了一会儿后,少年又改口说他只要一个就好了,老头说他其实什么也不要,他只需要一杯酒,而他现在已经有了。戴眼镜的肥胖青年,突然指责起了他们,他认为他们的理想太幼稚——他唯一的理想就是躺在海岛的日光下,用脑机操纵着掌上的金融帝国,让整个世界的人类,为了他指尖的微小动作,毫无目的地奔波着。少年说,他要去那座岛上当保安。青年称那座岛上除了美人之外,只会有他一个男人。在少年的百般央求下,青年终于同意安插一个“首席保安官”的职位给少年。老保安也作为“终生名誉保安官”加入了这座海上天堂。之后,他们开始详细构思起岛上的每一座泳池、园林与游乐场。突然间,青年陷入了悲伤——他想起小时候,大家去游泳的时候,他总是在岸边坐着——他对自己的肥胖感到羞耻。当少女们扭着细腰,撩起充满漂白粉味的水花儿时,他只能独自幻想真正的大海。这突如其来的伤感,令所有人陷入了沉默,他们只能发出两声干巴的笑,没有人能安慰他。小兰转身走下了被阳台环绕着的这座空中庭院,散起步来,脚步在木板上发出了接近于无的声响,她从第二十层,下到了第十九层,在一个箱子旁坐了下来。她用手指捏住了风中流过的口哨声。在彼岸空荡的烂尾楼中间,有人站在没有围墙的阳台上。他穿着一件松垮的背心,挠了挠耳朵。在他脚下的地板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乐器,它们被一团黑色的线,连成了一团。男人仰起头,拧开了小盒子上的旋钮,所有被电线串在一起的机械,开始了共鸣。或许在清醒的人眼里,他的音乐只是一团乱糟糟的玩笑,但是随着旋律递进,小兰开始将从眼前掠过的幻象视作了真实景象:在一片遥远的星系中,黄昏覆盖了整个星球,人们每天的生活就是在舞蹈。而在那个无忧无虑的世界里,人们也不得不面对死亡,他们不知道灵魂离开肉体后,究竟会去往何处。当他们的肉体越发疲惫时,他们感觉到那些声音在消失,就在他们接受了命运时,渐行渐远的歌声,又回来了,将他们带到了一个地方——在无尽的地平线上,一棵棕榈树在月光下。树梢上有一只蓝色的乌鸦,他们陪着乌鸦坐在了树下。在月光逐渐穿透意识时,他们就完成了一生的旅途。一团呼啸的风,吹得楼群发出了荒凉的回响,小兰站起来,快步走上了楼梯。在阳台上,只剩下了一老一少的保安。于是她披着少年的脏大衣,在他的护送下走下台阶。在黑暗中,他们走着走着,便会寻找另一个人的脚步声。随着脚步敲打出的声音,他们回到了废墟的起点。拜拜!少年说。小兰将大衣还给了他,在接过了他冰凉的手臂时,顺带接受了他的拥抱。在他的目送下,她从水泥筒通道穿了出去。在寂静中走了许久,她回到家,将身体裹在床上,没有将今天的秘密告诉任何人。
《天津文学》2024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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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兰看见了熟悉的黑板,还有坐在前面,写着数学公式的课代表。她再次闭上了眼睛,又睁开。无论她多少次睁开眼睛,她都会在这间教室里。她本能地朝外面的世界走去。在走廊里,她被路过的一名教师叫住了,被带进了办公室。她坐在椅子上,令小兰站在面前,开始了训话。在用严肃的语调说出一些她早已熟悉的话之后,女教师取下眼镜,揉起了额头。你为什么如此冷漠呢?她叹息道。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资历更老的老师把各种细碎的活儿推给她。她每天已经心力交瘁,学生们对知识没有兴趣,他们只会对着庸俗的事物放声大笑,她又不得不假装教导他们,她无法理解小兰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冷漠——难道她对一切都不在乎吗?在望着椅子腿愣神了许久后,小兰说道,老师,我想回去了。我不知道。小兰说道,离开了办公室。她拖着软绵绵的身体,朝楼梯间飘去。教室里的笑声传到了走廊上,好像它们的拥有者,只是一段视频中的录音。小兰趴在了自己的位置上。随后一名男老师走了进来,他勒令小兰坐在椅子上不许离开。放学后,整个大街都弥漫着粉色的芳香,一团劣质香水般的浓雾,从城市之上的眼球中冒出来。在彻夜地饱食了人类的欢愉后,它显得十分满足。事物仍然在按照有序的方式运行着,十字路口的汽车,如以往将她视作了障碍物。人们的脸上,没有洋溢出崭新的光辉,此刻的他们并不认为生活是快乐的,甚至更多人惯性地流露出了对于他人的不满。在轻轨上,三个打扮香艳的少女发出轻盈的笑声。她们聊着刚刚结束的狂欢节,聊着长相不佳的女孩,还有自认为是她们男朋友的男生们。她们谈论着随时会过气的明星与自己在宝贵的青春中理应得到的宠爱。听着她们快活的声音,小兰低下了头,她们看上去是如此幸福,几乎幸福到让她有些嫉恨了。尽管如此,她也不愿成为她们。列车停止后,小兰走下了站台。站台上的人消失了。小兰转过头,望向城市的天幕,她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她希望天空一直是这种甜腻腻的粉色,即使任何事情都很无聊,只要能注视着迷离的天空,也是有趣的。她穿过了地下通道与小巷。随后穿过巷子里的花园,按下电梯,回到了家里。她躺在乱七八糟的地毯上,戴上了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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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以后的星期天,小兰再次去往了那片工地。她爬上空壳大厦的三层,来到脚手架上,对着漫长的黄昏坐了下来。一名工人推着一车砖块,穿过大厦外面的一条巷子。生锈的车轴发出了刺耳的声音。他时而停止时而前进,最终消失在了拐角。在他看不见的上面,小兰对着暗金色的光眯起了眼睛。小兰指着他的脸颊说,你脸的右边有一个酒窝,就像永远在傻笑。少年挠着头想了想,便鼓起酒窝,傻笑了起来。我也说不上来。在夕阳下,陈旧的钢筋,像花火般燃烧着。一个被蓝色衬衫裹着的肥胖青年,从他们身后的玻璃洞口中钻了过来。这种事情的概率是多少呢?他笨拙地弯下身子,坐了下来。他们坐在木板上,望着绯红色的街道,与没有名字的城市。一想到这么多房子里,住着那么多像自己一样的普通人,就觉得一点希望都看不到了。我不仅羡慕还嫉妒,肥胖青年说,在你看来这样很丢人吗?青年解开了扣子,上高中的时候,每天晚上自习前,我都要去楼顶看晚霞,当时我觉得自己可孤独了。我觉得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的世界。我在天台上发誓,一定要来到大城市,拥有自己的办公室,喝着红酒,看着窗户外面的高楼,和过去所有的人切断联系。我们去上面瞧瞧吧,少年提议说,大叔一个人在上面呢。阶梯上的灰像蒲公英一样浮动着。玻璃墙外面,他们看见了那座没有刻度的钟塔,在夕阳下,它在为所有的秘密记录时间。之后他们从第二十层走了出来,老保安正坐在阳台上抽烟。老头拔开塞子,将一个没有标签的玻璃瓶子推到他胸口说,上次你喝到一半就溜走了,这次你得喝完。小兰拿起一只空酒瓶,朝着瓶口闻了一下,一滴眼泪从眼角溢了出来。这种臭味令她无法想象,那一天晚上的自己是如何咽下去的。大叔人可好了,喝完酒后从不吹牛,也不打人。少年说。她隐约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很早与母亲离婚,小兰对于他的回忆停留在了四岁时,半夜从客厅听见的争吵与碎玻璃声。那世上像我这样的好男人,可不少嘛。蓝衬衫的青年戏谑道。没怎么,青年说道,不过喝醉了还能吹牛,说明我心里还是渴望着什么的,说不定努努力,也会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实现吧。四个人坐在木板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夕阳的余光照耀着对岸的烂尾楼。从阳台上,走出了一男一女,通过松垮的背心可以知道,他是之前在月光下演奏的男子,他带来的女歌手有一头打卷的黑发。女歌手眯起眼睛,举起了话筒。她歌唱着遥远的旋律,男人则敲打着键盘,为她弹奏出相配的节奏。女人闭上眼睛,将话筒举到了空中,就像是听着从另一个星球传来的回音。那一男一女看上去也不严肃,也不悲伤。他们并不想向人类强调什么,只是将远方的声音,如实地传递了出来。保安老头笑嘻嘻地拍了下青年圆滚滚的肩膀,挥来了一阵酒气。青年莫名地从中受了什么触动,一下酸楚了起来,好难过啊。他说道。他说上司从未提起过他的升职。他的人生已经快走到头了。漠不关心的老人只是轻轻地说道,以后还有更糟的事情等着你呢。被絮叨声弄得有些疲倦的小兰,拉起少年的手,走开了。他们从梯子爬上去,来到了上一次的“跳伞点”。不知如何回答的少年,犹豫了一会儿后说道,没关系的,明天夕阳还会来的。他们从垫子上跳下来,回到了原处。蓝衬衫的肥胖青年站了起来,在斜阳下,他的眼圈显得很黑。像往常那样,老人头也不回地坐在木板上,朝着他们挥了挥手。随后少年带着他们,从空荡荡的斜梯,走了下去。在楼底告别后,青年蹩脚地钻过了水泥筒,他的屁股上沾满了灰,看着他一本正经又滑稽的背影,小兰与少年都偷笑了起来。之后,她在大桥上散步,一直到夕阳彻底散去。
5
十六岁那年,小兰觉得,自己没有得到任何人生的道理。她生来就抵触道理,如果只有正确的活法才能使人获得幸福的事物,她宁愿被它抛弃。不管怎样,她还是过完了生日。在异地出差的母亲打来了两通电话。她像往常一样玩电子游戏到了午夜,从冰箱里找些零食,一头栽进浴缸里,一觉醒来后就变成了十七岁。她走到客厅,从窄小的窗口,略过一如既往的平常景象——城市下起了灰色的雨,没有脸的陌生人披着雨衣从街道上路过。那天下午,她又一个人走到了高架桥下,却发现撕裂的围墙,被一团铁丝缠到了一起,上面挂着一个生锈的小锁。她找到了保安少年的头像,给他发了一条消息。十五分钟后,他回复了一条消息。她沿着他发来的地址,走进了一座潮湿昏暗的大厦,在尽头的网吧里找到了他。他瘫坐在最深处的沙发上,双目映射出了一种接近透明的蓝色光芒。小兰向屏幕里瞥去,他操纵的角色没有穿上衣,正在大海边站着。等待一艘船,每天都会有一艘船在这里出现,上面有各种超级隐藏的稀有装备。少年的脑袋歪在沙发靠垫上,像是许久没合过眼了。船怎么还没出现呢?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在他身后的沙发上,另一名少年将双脚搭在了沙发扶手上,脑袋放在另一侧扶手上,如躺在一只摇篮上昏睡着。桌子前的屏幕里,还在散发出迷离的蓝光。走出大厦,少年见到久违的白天,下意识遮住了脸。经过一间便利店时,小兰给他买了一根烤香肠。少年用一分钟的时间,专注地吃完了那根烤肠。他说道,我的那笔贷款,要逾期了。不过,管它呢,少年说,大叔不是说了吗,反正我也还不起,就当白拿了。只能把这台机子卖了,拿去还钱了。沉默了片刻后,少年说道。没事的,少年笑道,我以后就靠那间网吧了,余下来的钱,还够我上很长时间网呢。经过一个拐角后,他们走到了铁皮围墙前。少年用钥匙拧开了锁,为她解开了缠绕的铁丝。小兰本想告诉少年,今天是她的生日。但是他身上散发出的感觉,最终没有让她说出口。少年慢悠悠地走了回去。随后小兰一个人爬上了废墟,来到二十层的天台。她放眼望去,一座座阳台空荡荡的,灰色的雨一直下。
6
人们聚在一起时便会感叹,时间过得好快啊,这已经是上周的事情了。并将更早的事情淡忘掉。教室里每天飘着假花与蛋糕的香气,那些香精与人类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久而久之,闷得令人无法忍受。五月的一阵梅雨结束后,人类迎来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们像往常一样上班、购物,将他们的看法上传至云端。小兰翘掉了下午最后一堂课,回到家睡了一觉。她醒来时正好是午夜,她等来了一个月以来最大的月亮。她穿好衣服,坐上了通往市中心的轻轨,来到了她熟悉的工地。肥胖的青年换了一身白色的衬衫,正和保安少年等待着她。他们脸上挂着笑容,带给她的却是一则不幸的消息。大概不会了……他上次走后,又临时回来了一趟,这次他收好了行李,应该彻底不会回来了。命运还真是残酷呢。青年哼着小曲,一点没有被此刻的悲伤打击到。他们又派来了一个新的保安,他负责晚班,我负责白班。少年说。在这里等着干什么?我们快上去看月亮吧。肥胖青年哼着小曲说道。没什么。少年腼腆地摇了摇头,我们走吧。他们来到了三楼外的脚手架上,他们一开始相遇的地方。你今天怎么那么高兴?跟吃错了药似的。小兰对肥胖青年说。青年乐呵呵地举起脑机,拍摄一张月亮的照片,给他的女朋友发送过去。有了女朋友后,那些折磨人的事情,就会消失掉吗?小兰疑问道。不会,青年哼着曲调说道,生活永远会是原本的样子。但是我找到了前进下去的动力。过了一会儿,一道刺眼的手电筒光晃了过来,一个穿着保安大褂的男人指着他们,问他们在干什么,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没有得到一句回应后,保安便厉声指责了起来,他说这里是私人领地,如果再不离开,就要罚款了。之后他又逼向了少年,问他为什么和这些可疑人士混在一起,如果再带乱七八糟的人进来,他就会丢掉这份工作。他们只能被手电筒的光赶着,一步一步走了出去。被赶到铁皮围墙外后,肥胖的青年轻叹了口气,看来没办法呢。下次再一起来听那个神秘人演出吧。青年用力抱了下少年和小兰,转身离开了这里。小兰拉着少年的手,爬回了第二十层的那间总统套房,他们从地上找到了大叔剩下的烟头与酒瓶子,还有一本年代久远的小说集。他们走到了大厦的外侧,坐在阳台上等待了一会儿——在烂尾大楼里演出的背心男子和女人却没有出现。小兰用手指轻轻敲打石灰,重复着她记忆中的旋律,那些从远方传来的歌声。大叔不在了,他苦笑道,再说,我该考虑下以后怎么办了。我不能一辈子连一台脑机也买不起。我有一个亲戚在别的城市做木工,我打算去那里投靠他。少年说。那天晚上分别前,少年告诉小兰,他们还可以在虚拟的世界里相遇。他将自己的账号输入在小兰的屏幕里,不过凭这团乱糟糟的数字,小兰并没有找到他。她反复尝试了几次,或许是哪一位数字被他记错了吧。除此以外,还有一些不为他们所知的事情,比如这栋奇怪大厦诞生的理由。开发商承诺修建一座摩天大楼。他叫人把楼的玻璃修得亮堂堂的,路过的人,便觉得金碧辉煌。其实几年间,他挥金如土,早就把钱花在了失败的投资上。他逃走了,这栋空心的大楼就被留在了这里。小兰在这座大厦里又探险了很久,终于在感觉到困的时候,溜回了家。第二天上午,她在床上醒来。她喝下一杯香甜的橙汁,从十字路口钻入了地下通道,不舒服的触感依旧从人群中流过。她出来,一切如往常那样,被一只巨大的眼睛漠视着。走进教室后,她绝望地趴在了桌子上。等她再睁开了眼睛,穿针织衫的小个子男老师,在讲述几千年前的一场灾难,他看着底下心不在焉的学生们,拍了拍讲台。你们这些家伙,人类在历史上一直都在不安定中生存,随时都可能死去,到了你们这里终于衣食无忧了,怎么却换来了你们这副样子?听到他的训话后,几个人象征性地坐起来一点,随后又趴了下去。细碎的笑声从周围流过。小兰穿过白光照进的走廊,登上楼梯,推开屋顶的门。在天台上走了几步,躺下来,地板的温度一点点渗透了身体。走廊里回荡着一如既往的铃声,就像天堂传来的钟摆——使人陷入乏味的宁静。她想象着最理想的监狱,大概就是天上,那里一片光明,只有一道看不见的围栏。我们身在里面,不必意识到是否该离开。(原载于《天津文学》2024年第9期,点击最下方“阅读原文”订阅《天津文学》杂志。)
衡夏尔,曾用笔名瑠歌。1997年生于北京,毕业于波士顿大学哲学、建筑研究专业。创作小说、诗歌、随笔约一百万字,出版小说集《灵魂住着老头儿的少女》,诗集《诗歌对人类无用》《公路旅行》,作品见于《十月》《花城》《青年文学》《滇池》《草原》等刊物。